【莱丽】一车人陷入沉默,直到车再次停下又上来一个人时,才有人说:“哇,终于见到一个不挨饿的了。”
上来的是一位娇艳的女郎,染成红色的头发像一团火,描着很深的眼影和口红,衣着俗艳而暴露,同这一车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
“大概不止吃饱吧,她过得好着呢!”又有人说。
“也不一定,现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饥饿之城,红灯区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噢,不,穷鬼,”女郎冲说话的人浪笑了一下说,“我主要为联合国维和部队服务。”
车里响起了几声笑,但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淹没了。
“莱丽,你应该多少知道些廉耻!”克雷尔厉声说。
“噢,克雷尔大叔,不管有没有廉耻,谁饿死后身上都会长出蛆来。”女郎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在辛妮身边坐了下来。
辛妮瞪圆双眼盯着她,天啊,这就是温德尔·莱丽?这就是那个曾获得世界体操锦标赛铜牌的纯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亚体育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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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尔从车上拿出了一面宽大的西亚共和国国旗,先后招呼萨里和另外两名较有建树的运动员出列,递给他们每人国旗的一角。
当他在队列中寻找第四个人时,站在前排的莱丽自己走出来,从克雷尔的手中拿过国旗的最后一角。但克雷尔摇摇头,把国旗从莱丽手中拉了出来,递给了他随便选中的一个女运动员。
这巨大的羞辱使莱丽涨红了脸,她恼怒地盯了团长几秒钟,转身回到了队列中。
四名运动员把国旗展开来,北京的微风在旗面上拂出道道波纹,国旗旁边的克雷尔对着运动员方阵庄严地说:
“西亚的孩子们,振作起来!现在,我们代表苦难的祖国,进入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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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美国观众,也希望看到西亚运动员出现奇迹,人们把创造奇迹的希望寄托在两个西亚人身上,他们是莱丽和萨里,全世界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出场。
然而,在随后到来的体操比赛中,莱丽还是让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还算娴熟,但体力和力量已经不行,多次失误,在她做最具优势的平衡木项目时也从平衡木上掉下来两次,根本无法与美国队那些如彩色弹簧般敏捷的体操天使们相匹敌。
体操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之前,在进入赛场的路上,辛妮听到了莱丽和教练的对话: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腾跃?”教练问,“以前你从来没有完全做成过,高低杠并不是你的强项。”
“这次会成功的。”莱丽冷冷地说。
“别傻了!就算你高低杠自选动作拿满分又怎样?”
“最后得分与美国女孩儿的差距会小些。”
“那又怎么样?听我的,做我制定的那套动作,稳当地做完就行了,现在玩儿命没有意义。”
莱丽冷笑了一下:“您真的关心我这条命吗?说真的,我都不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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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开始,当莱丽跃上高低杠后,辛妮立刻看出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身上的某种无形的桎梏消失了,比赛对于她已不是一种使命,而是一种宣泄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杠间翻飞,动作渐渐疯狂起来。
观众席上出现了少有的赞叹声,但场内的体操专家们都一脸惊恐地站了起来,美国队那几位美丽的体操天使大惊失色地拥在一起,她们都知道,这个西亚姑娘在玩儿命。
当做到高难度的卡曼琳腾跃时,莱丽完全沉浸在她的疯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体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杠腾回高杠时失手了,莱丽头向下、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杠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头一排的辛妮听到了脊椎骨断裂发出的清脆的卡啪声……
克雷尔抱着一面西亚国旗追上了担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莱丽的手中,这正是开幕式上引导西亚共和国运动员方阵的那面旗帜。
莱丽死死地抓着那个旗角,她并不知道自己抓着什么,她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天空,苍白的脸庞因剧痛而不断抽搐,血从嘴角流出来,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国旗上。
“有一点我们可能没想到,”国际奥委会主席对记者们说,“当运动员成为战士后,体育也会流血。”
——刘慈欣《光荣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