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的汗水,李长河把命都献给了星光机械厂。
作为九级钳工,他是厂里的“定海神针”,再棘手的机床故障,到他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可当儿子李小峰车祸重伤,命悬一线时,他向新厂长周国强求预支4万块救命奖励,却被冷冰冰拒绝,还威胁扣除奖金。
“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周国强的话像刀子,刺得李长河心寒。
周国强甚至还直接放话:“厂里离了谁都能转!”
从那天起,李长河放下了心爱的扳手,只干巡检的活儿,再也不碰技术难题。
车间机器接连趴窝,订单延误,客户投诉如雪片飞来,厂子岌岌可危。
周国强急了,军工集团的孙主任点名要李长河修那台瑞士“霍夫曼”X7,可他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01
“老李,老李师傅!求你了,赶紧回厂里吧!”
新上任的厂长周国强在办公室里急得满头大汗,崭新的西装衬衫后背湿了一大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现在只干巡检的活儿,技术难题我搞不定。”
电话那头,李长河的声音平静得像一块刚淬过火的钢板,冷得让人发寒。
“可军工集团的孙主任点名要你啊!他说那台瑞士进口的精密机床,除了你谁都修不好!”
“那你就另找高人吧,我只是个会被扣奖金的普通工人。”
嘟嘟嘟——
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周国强手一抖,手机“啪”地摔在桌上,他瘫坐在皮椅上,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心想这回可真是闯了大祸。
十一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国营星光机械厂的车间里却热火朝天,机油味儿呛得人鼻子发酸,金属切割的刺耳声音像一首永不停歇的交响乐。
李长河刚从一台轰鸣的机床旁退下来,摘下油乎乎的手套,累得眼圈都红了。
他已经连着在车间泡了四十个小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满是油点子,像画了一幅抽象画。
这已经是他这月第四次为了抢修设备连轴转,累得像散了架。
“李师傅,您真是咱们厂的顶梁柱啊。”
徒弟小张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泡得发苦的浓茶,带着点心疼的语气说:“您歇会儿吧,剩下的活儿我们能顶上。”
李长河接过茶缸,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叶沫,苦笑着摇摇头:“没事,干惯了。厂里的订单不等人,设备就是咱们的命根子。”
他在星光厂干了三十五年,从一个愣头青磨成了全厂公认的九级钳工,技术上简直是个“活字典”。
这三十五年,他修过无数趴窝的进口设备,解决过外国专家都抓瞎的难题。
同事们都说他是技术科的“定海神针”,再棘手的故障,只要他一出手,基本都能搞定。
但李长河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已经把他榨得没剩多少油了。
没日没夜的加班,没有节假日,连跟家人好好吃顿饭都成了奢望。
妻子受不了他把工厂当家的日子,六年前跟他离了婚。
现在他孤家寡人,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生活里几乎没别的颜色。
“李师傅,不好了!二号线那台瑞士进口的‘霍夫曼’X7又报警了!整条线都停了!”
一个技术员满头大汗跑过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瑞士那边视频连线折腾了半天,也没找出毛病!”
李长河叹了口气,放下茶缸,重新戴上那双被机油浸透的手套:“走,去瞧瞧。”
这就是他的日常,永远有修不完的机器,处理不完的故障。
二号线的核心工位上,那台瑞士机床像个庞然大物,静静地趴在那儿,红色的警报灯一闪一闪,像在嘲笑谁。
周围围了一堆人,全都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主轴卡死了,液压系统压力不正常,控制面板跳了十几个错误代码。”
车间主任老陈擦着汗汇报:“瑞士那边说可能是传动轴坏了,得返厂修,最快也得四个月!”
李长河没吭声,绕着机床转了一圈,时而蹲下听听动静,时而伸手摸摸冰冷的机身。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却像带着听诊器,能听懂机器的“心跳”。
“把液压泵的备用阀打开。”
李长河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但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
“打开备用阀?瑞士专家说那玩意儿不能随便动,可能会烧主板!”
一个年轻技术员急得直嚷嚷,觉得这法子太冒险。
“那就让他们自己来修!”
李长河瞪了他一眼:“这是机器,不是祖宗!照我说的做!”
在李长河的指挥下,技术科的人迅速动起来。
几个壮小伙子拿着专用扳手,费劲地拧阀门。
李长河亲自站在控制台前,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按钮上飞快操作,像在弹一首复杂的钢琴曲。
调试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从中午一点干到下午四点。
当机床终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重新平稳运转时,车间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太牛了!又让李师傅给救活了!”
老陈激动地拍着李长河的肩膀:“老李,你这手艺,全省都找不出第二个!”
李长河摘下手套,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机器能转起来就行。”
这样的场景,在星光厂几乎每周都在上演。
李长河永远是那个冲在最前头、解决问题的人。
晚上九点,李长河终于能下班了。
他刚走出车间,兜里的老式手机突然响得跟警报似的。
来电显示是邻居王大姐。
李长河心里一沉,王大姐是他儿子房东,平时从不给他打电话。
“喂,王大姐?”
“长河啊!出大事了!”
王大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得不行:“你家小峰出车祸了!现在在市第一医院抢救,医生说伤得很重!”
李长河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
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眼前一片空白。
“王大姐,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撞的,人被撞飞了好几米,满身是血……”
王大姐的声音抖得像筛子。
李长河只觉得心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作为父亲,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内出血、骨折、脑震荡,哪一样都可能要了儿子的命。
“王大姐,你先别慌,我马上过去!在哪个医院?”
“市第一医院,最好的那家!”
李长河顾不上换掉油腻的工装,疯了一样冲出厂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02
市第一医院的急诊抢救室里,李长河的儿子李小峰躺在病床上。
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脸色白得像纸,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护仪的“滴滴”声刺耳得让人心慌。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李长河一把抓住主治医生的袖子,声音因为害怕而发哑。
医生看了看这个满身油污的中年汉子,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情况很严重,双腿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四根,还有脾脏破裂和内出血。必须马上手术,风险很高,费用也不低。”
李长河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粉碎性骨折,内出血,这意味着即使救回来,儿子也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
“医生,求你们一定要救他!多少钱我都想办法!”
李长河眼泪刷地流下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们会尽力,但手术费和后续治疗得二十万,您先交四万押金,家属得签字。”
李长河想都没想,在手术同意书上歪歪扭扭签下名字。
手术开始了,像一场跟死神的赛跑。
李长河一个人守在抢救室外,每秒钟都像在地狱里煎熬。
“都怪我……”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要是我平时多关心他一点,多陪陪他,也许就不会出这事……”
作为父亲,他每天忙着给机器“治病”,却忘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如果不是为了厂里的订单没日没夜地干,他可能早就提醒儿子过马路小心点。
手术足足进行了七个小时。
主刀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出来时,李长河立刻扑了上去。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命保住了,内出血也控制住了。”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沉重:“但双腿骨头碎得太厉害,我们尽力拼好了。现在要转到特护病房观察,未来72小时是危险期。就算恢复了,以后可能也走不了路了。”
李长河松了一口气,至少儿子还活着。
但他知道,接下来是漫长而痛苦的康复,还得24小时陪护。
更要命的是那笔天价医疗费,他一个月的工资扣掉生活费几乎没剩多少。
这些年攒下的五万块积蓄,在这笔费用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必须请假照顾儿子,还要想办法筹钱。
第二天早上,李长河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工厂。
一夜没睡,他的眼眶红得像兔子,脸色憔悴得吓人。
他得请假,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那笔四万块的年度技术奖励。
那是他的血汗钱,如果能预支,就能解燃眉之急。
他在周国强办公室门口站了整整一刻钟,整理好油腻的工装,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实木门。
“进来。”
周国强正在整理他那锃亮的皮鞋,头也没抬地问:“什么事?”
“周厂长,我想请十天假,还要预支今年的技术奖励。”
李长河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请假?预支奖励?”
周国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快:“李长河,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年底冲刺阶段,订单堆得像山一样!”
“我知道,但我儿子昨天出了车祸,现在在特护病房,医生说得有人全天守着。”
李长河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痛苦。
“车祸?”
周国强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冷漠的表情:“那我很同情,但厂里的生产不能停。”
李长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周厂长,我可以找人替班,车间的事我会安排好。”
“替班?”
周国强嗤笑一声:“李长河,你在厂里干了多少年?”
“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了,你还不懂厂里的规矩?”
周国强放下鞋刷,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年底是关键时刻,生产线一个人都不能少,尤其是你,技术科的顶梁柱!”
“可我儿子现在命都悬着……”
“我理解你的难处。”
周国强打断他:“但家事是家事,厂里的事是公事,公私得分清楚。”
李长河的拳头在背后攥得紧紧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我儿子不是家事,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声音有些发抖:“作为父亲,我得守在他身边。”
“作为父亲?”
周国强站了起来,语气变得严厉:“那作为星光厂的九级钳工呢?作为技术骨干呢?你走了,生产线出故障怎么办?订单延误怎么办?”
“我可以安排好……”
“安排?你以为你是谁?”
周国强的声音高了八度:“离了你李长河,我们就不干活了?其他技术员都是摆设?”
李长河感到一股刺骨的屈辱。
三十五年,他兢兢业业,多少个春节都是在车间里过的。
多少次儿子生日,他都因为抢修设备缺席。
现在儿子命悬一线,他只是想请十天假,预支一笔属于他的奖励,竟然被骂成这样。
“周厂长,我只要十天假,四万块奖励就当我借的,慢慢从工资里扣。”
李长河的声音已经带了颤音。
“借?”
周国强冷笑:“财务制度是摆设?想借就借?李长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因为这事耽误生产,今年的技术奖励一分钱都别想拿!”
李长河愣住了:“扣奖励?”
“对,四万块全扣!”
周国强指着他的鼻子:“你自己掂量清楚,是为了你那点家事,还是为了这笔钱和你在厂里的前途!”
四万块,是他一年攻克技术难题的回报,是他大半年的工资。
这笔钱,现在是他儿子的救命钱!
特护病房一天就得两千块,没这钱,儿子随时可能被停药。
但儿子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他怎么能不守在身边?
“周厂长,医生说这72小时是关键期,我得陪着我儿子。”
李长河的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
“那你就请护工!”
周国强不耐烦地说:“现在护工多专业,比你个老工人强多了。”
“护工不是家人,有些事他们处理不了。”
李长河低声说:“而且,我想陪着我儿子。”
周国强听了这话,火气更大了:“陪着?李长河,你别忘了你是个工人!你的职责是守在岗位上!这么多机器等着你修,这么多订单等着交货,你为了一个人,耽误全厂的生产?”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我儿子!”
李长河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所以呢?”
周国强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因为是你儿子,厂里的规矩就可以不守?因为是你儿子,军工订单就可以推迟?”
“我没这么说……”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国强猛拍桌子,茶杯都跳了起来:“最后说一遍,你敢请假,奖励全扣!年底评优也别想了!”
年底评优,关系到明年工资级别,关系到退休待遇。
李长河的心像被刀子扎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照顾重伤的儿子,会被说成违反规矩?
为什么一个为工厂奉献三十五年的老工人,不能在家人最需要的时候得到一点理解?
“周厂长……”
“别说了!”
周国强挥挥手:“你自己想清楚,要钱要前途,还是要请假。想好了再来找我。”
李长河站在办公室中央,感觉整个世界都冷得像冰窟。
三十五年的汗水,三十五年的付出,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
他深深看了周国强一眼,那个穿着光鲜的厂长,脸上满是轻蔑。
李长河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假,我必须请。”
“好!好得很!”
周国强气得笑起来:“那你就等着吧!奖励没了,评优取消,看你后不后悔!”
李长河转身离开,关门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那扇门彻底关上了。
03
十天后,李长河回到了工厂。
儿子手术成功,但医生说康复期很长,双腿可能永久失去知觉。
短短十天的特护费用花光了他的积蓄,还跟亲戚借了四万多块。
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爱跑爱跳的儿子,如今眼神空洞,沉默寡言,李长河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他修过无数坏掉的机器,但当“坏掉”的可能是自己儿子时,那种痛是撕心裂肺的。
走进车间,同事们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同情,有理解,也有几分疏远。
车间主任老陈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长河,周厂长真把你的奖励扣了?”
李长河点点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扣了。”
“太离谱了!”
老陈气得脸通红:“你儿子都伤成那样了,请个假还扣奖励,这不是往人心里捅刀吗?”
“就是啊,李师傅,您为厂里干了多少活儿,不该受这委屈。”
徒弟小张也凑过来说,语气里满是不平。
李长河摆摆手:“算了,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好。”
但他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三十五年,他任劳任怨,厂里最难的故障都是他解决的。
每年的劳动标兵、技术能手,奖状攒了一抽屉。
可现在,儿子重伤,他请个假就被扣了四万块救命钱。
这就是他三十五年青春换来的回报?
老陈拍拍他的肩膀:“长河,你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命保住了,但腿……估计不行了。”
李长河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苦涩。
“唉,人没事就好,总会有办法的。”
老陈安慰道:“奖励的事我跟周厂长吵过了,但他那人,油盐不进。”
“我知道,谢谢你老陈。”
李长河淡淡地说:“让你为难了。”
“厂里现在是他说了算,我也没辙。”
老陈叹气:“不过你别灰心,技术在你手里,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李长河心里一阵苦笑。
技术?如果儿子再需要手术,他还得面对同样的选择吗?
如果哪天他自己倒下了,是不是也会被这么对待?
“对了,你不在这几天,车间好几台老设备都出毛病了。”
老陈说:“小张他们几个年轻人搞不定,你回来就好了。”
李长河点点头,没吭声。
下午两点,小张急匆匆跑来:“师傅!四号线那台冲压机又不转了,卡在那儿了,您快去看看!”
李长河慢条斯理地擦着工具,头也不抬:“找技术科其他人。”
小张愣了:“可……这老毛病只有您会修啊,其他人看了半天也没辙。”
“没辙就停机检修,上报设备科,让他们联系厂家。”
“联系厂家?”
小张以为听错了:“师傅,您开什么玩笑?那机器都快四十年了,厂家早没了!您以前半小时就能搞定。”
李长河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死水:“我没开玩笑。按流程走,慢慢排查。我就是个普通工人,搞不定这么复杂的故障。”
小张呆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李长河从不推活儿,再难的机器他都有办法。
不管是半夜还是生病,只要车间一个电话,他立刻就到。
今天这是怎么了?
“师傅,这条线停一小时,损失好几万啊!要是耽误交货……”
“那就让领导去解决。”
李长河语气依旧平静:“周厂长说得对,离了谁厂子都照转。我就是个普通工人,没那么大能耐。”
小张还想说什么,看到李长河那张冷淡的脸,只能叹气走了。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工厂。
“听说李长河不修机器了?”
“不可能吧?他什么时候推过活儿?”
“听说跟周厂长闹掰了。”
“为了请假和四万块奖励,至于吗?”
“你没儿子你不懂,那是他的命根子,躺医院里半死不活的!”
车间里议论纷纷,有人理解,有人觉得他小题大做。
那台冲压机最终没修好,四号线停了一整天,报废了一堆零件。
虽然几个老工人拆东补西,勉强让机器转起来,但效率低得可怜,次品率高得吓人。
周国强看着生产报表,脸黑得像锅底。
“李长河想干什么?造反?”
这话传到李长河耳朵里,他的心像被钝刀子割。
作为一个技术工人,看着机器坏在那儿修不了,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既然厂里觉得他可有可无,既然他的价值能被四万块衡量,那他就真的可有可无。
傍晚,老陈找到李长河:“长河,下午的事我听说了,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李长河继续擦着卡尺,动作一丝不苟:“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能力不行,搞不定那些高精尖的难题。”
“你说什么胡话!”
老陈抢过卡尺:“你是厂里技术最好的师傅,全市有几个钳工比得上你?”
“技术最好?”
李长河苦笑:“技术最好的师傅会因为照顾儿子被扣奖励?会被厂长说成可有可无?”
老陈重重叹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周国强的做法确实不像话。可你不能拿生产开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
李长河放下手里的活,眼神布满血丝:“既然厂里觉得我可有可无,那我就真的可有可无。我现在只干巡检,技术难题让别人去解决。”
“长河,你这是在赌气。”
“不是赌气,是看清了现实。”
李长河拿起茶缸:“老陈,别劝我了。我现在就是个巡检工,技术的事不归我管。”
老陈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他理解李长河的愤怒,但也担心这样下去,工厂会撑不住。
没有李长河,技术科就像少了半条命。
当晚,夜班的数控车床突然冒出一股黑烟,彻底罢工。
值班的技术员小王和小刘急得满头汗,俩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理论知识一堆,实际经验几乎为零。
“这是不是伺服电机烧了?”
小王盯着复杂的电路图,手足无措。
“好像是,要不……给李师傅打个电话?”
小刘试探着说。
“他说不管抢修了。”
小王为难地摇头。
“那怎么办?这线一停,明天计划全黄了!”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那台贵得吓人的进口设备。
这台车床关系到整条生产线的运转,稍有差池,损失就是几十万。
可他们经验不够,万一修坏了,责任更大。
“要不……上报吧,等天亮让领导定。”
小王无奈地说出了这个最没用的办法。
生产线停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周国强接到报告,气得差点把桌子掀了。
“又停线了?这个月第几次了?”
生产科长小心汇报:“厂长,这月已经是第六次大故障了。客户投诉电话都打爆了。”
“李长河那老家伙在干什么?”
周国强怒气冲冲。
“他说只负责巡检,抢修不管。”
“不管?”
周国强冷笑:“他以为他是谁?离了他星光厂就得关门?”
“厂长,李师傅真是咱们的技术核心,很多难题只有他能搞定。”
“什么核心?不就是个老工人?”
周国强不屑地说:“他不干,别人干。实在不行就停机,等厂家来修。我就不信,偌大一个厂,还真离了他李长河?”
“可这样下去,厂里的名声和订单……”
“名声?”
周国强打断他:“厂里的名声靠的是管理,不是一两个老工人。李长河算什么?给他脸了?”
生产科长想说什么,看到周国强那张扭曲的脸,闭了嘴。
他心里清楚,周国强这是嘴硬。
没有李长河,技术科就像没了牙的老虎,什么也干不了。
04
一周过去了,李长河还是只干巡检,拒绝任何技术难题。
车间的技术员们压力山大,没有李长河这个“主心骨”,以前轻松解决的故障现在都成了大麻烦。
“小王,这台磨床的精度又不达标了,你看看怎么回事?”
小刘拿着报废的零件,愁得要哭了。
“我也不确定。”
小王摇头:“我调了半天参数了,还是不行。像是导轨磨损,但又有点怪。”
“要不问问李师傅?”
“算了,他现在不管这些。”
“那怎么办?这批零件是给军工的,精度要求高,交不了货怎么整?”
俩人面面相觑,只能停机上报。
“又停一台?这周都停了十台了!”
记工员张姐无奈地说。
“没办法,我们不敢乱动。”
小王苦着脸。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车间上演。
以前有李长河在,再复杂的故障他一看一听就知道问题在哪儿。
现在没了这个“神医”,大家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出岔子。
李长河在工位上慢悠悠地打磨一个教学模型,手艺依然精准。
“李师傅,这燕尾槽怎么推着不顺?”
小张拿着个铁块过来请教。
“角度没清干净,锉刀用力太猛,不够匀。”
李长河拿起锉刀,轻轻几下,燕尾槽就顺滑得像丝绸。
“师傅,您太厉害了!”
小张眼睛都亮了。
这些天,李长河的日子过得平静。
不用熬夜抢修,不用面对随时可能停产的故障,生活规律了,也清闲了。
但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是钳工,让机器顺畅运转是他的本能。
每次听到车间警报声,看到同事们围着坏机器束手无策,他的心都像被砂纸磨过,隐隐作痛。
可他对这个奉献了三十五年的工厂,已经彻底失望了。
小张偷偷跑来:“师傅,三号线那台法国进口的镗床,控制系统乱码了,急得不行。小王他们不敢动,又停机了。”
李长河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打磨:“哦。”
“客户可生气了,说以前这机器都是您修的,现在怎么没人管了。”
“让他们投诉吧。”
李长河语气平静:“告诉他们,李师傅就是个巡检工,搞不定高科技问题。”
小张想再说什么,看到李长河坚决的表情,叹着气走了。
下午,老陈又来找李长河:“长河,你真打算一直这样?”
“什么这样?”
李长河反问:“我正常上班,认真巡检,带好徒弟,哪儿不正常了?”
“你知道我说什么。”
老陈坐下,语重心长:“车间现在乱套了,这周停了十几台设备,客户投诉都到市里了。”
“停机不好吗?”
李长河冷笑:“设备有问题就该停下来修,以前带病运转才是隐患。”
“你这是在赌气。”
“我没赌气。”
李长河认真地说:“我只干我该干的活儿。技术科有技术科,抢修有抢修队,我一个巡检工管那么多干什么?”
“可你的技术,你的经验……”
“技术?经验?”
李长河打断他:“周厂长说了,技术不值钱,值钱的是听话,不请假。”
老陈叹气:“我知道你有怨气,周国强的做法确实过分。但你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影响生产啊。”
“个人情绪?”
李长河眼神锐利:“老陈,如果是你儿子躺在医院等着救命钱,你会怎么选?”
老陈哑口无言。
“我没影响生产。”
李长河继续说:“我每天正常上班,认真干活。只是技术科的事不归我管了,有什么问题?”
“长河……”
“老陈,别劝了。”
李长河站起身:“我就是个普通工人,做好本职就行。工厂的荣誉,生产的指标,那是领导的事。”
老陈看着他离开,心情沉重。
没有李长河,星光厂的技术脊梁就断了。
客户会流失,名声会崩,工厂迟早完蛋。
几天后,情况更糟了。
设备停机率高得吓人,客户投诉像雪片一样。
《工业前沿》杂志发了篇报道:《老牌国企星光厂陷入危机,生产能力遭质疑》。
文章写道:“近期,星光机械厂频频延期交货,次品率暴增。客户反映,该厂无法完成高精度零件生产。据悉,这可能与核心技术人员的不满有关……”
周国强看着杂志,气得浑身发抖。
这报道对正争取军工订单的星光厂来说,是致命一击。
“怎么会被媒体知道?”
他怒吼着问销售科长。
“可能是撤单的客户捅出去的。”
销售科长小心说:“最近退预付款的客户特别多。”
“该死!”
周国强一拳砸在桌上。
05
半个月后,星光厂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设备故障不断,客户投诉堆积如山,声誉一落千丈。
周国强收到消息:省军工集团要派考察组来,评估生产能力,准备签一份价值两亿的五年合作协议。
如果这订单黄了,厂里连明年工资都发不出来,他这个厂长的位子也保不住。
他紧急召集中层开会,会议室气氛压抑得像坟墓。
“同志们,明天军工集团的考察组就到。”
周国强的脸阴沉得能滴水:“这次考察关系到厂子的命脉,谁都不能掉链子!”
“后勤没问题。”
后勤科长表态。
“销售部接待方案也准备好了。”
销售科长说。
“生产车间呢?技术科呢?”
周国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老陈。
老陈苦着脸:“厂长,您知道车间的情况……没有李长河,关键设备我们真没把握。”
“那就让他回来!”
周国强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我劝了好多次,他就是不听,说自己只干巡检。”
“这个李长河,真是成事不足!”
周国强气得七窍生烟。
“厂长,要不您亲自跟他谈谈?给他个台阶?”
有人小声建议。
“我跟他谈?”
周国强冷笑:“他算什么?一个老工人,还想让我低头?”
但他心里已经开始慌了。
考察搞砸了,他这厂长就做到头了。
会后,老陈又找到李长河。
这是他半个月来第十几次劝说。
“长河,明天军工集团来考察,你知道这多重要。”
老陈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知道。”
李长河平静地回答,手里还在打磨模型。
“那你就忍心看着厂子完蛋?看着几千号兄弟没活路?”
“老陈,你这话不对。”
李长河放下工具:“厂子出事,是因为我不修机器?是因为管理有问题,是因为有些领导不把工人当人看。”
“可你的技术能救急啊。”
“一个人救不了根本问题。”
李长河摇头:“周厂长说了,离了谁都照转,那就让他转去吧。”
“长河,你这是在赌气。”
“不是赌气,是争口气。”
李长河站起身:“一个不尊重技术、不体恤工人的厂子,不值得我拼命。”
“可还有那么多订单,那么多客户……”
“客户?”
李长河苦笑:“周厂长扣我救命钱时,怎么没想客户?他说规矩不能破时,怎么没想客户?”
老陈被说得哑口无言。
“老陈,我不会改决定。”
李长河拿起外套:“除非周国强道歉,改变管理方式,不然我就是个巡检工。”
晚上十点,李长河从医院回来。
老陈竟然在他家楼下等着。
“老陈?这么晚你怎么在这?”
李长河有些意外。
“长河,咱再谈谈。”
老陈满脸疲惫:“明天考察太重要了,订单黄了,厂子就完了。你忍心看着老伙计们跟你一样没指望?”
李长河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领导。
老陈从他进厂就带他,像父亲一样照顾他。
“老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回去,帮厂子渡过难关。”
“然后呢?”
李长河继续问:“考察过了,我继续做那个随时被扣奖励的工人?继续做那个请假得看厂长脸色的下属?”
老陈沉默了。
“老陈,你也是干了一辈子的人,你觉得这公平吗?”
李长河声音哽咽:“我儿子在医院,我只想预支我的奖励救他,这都不行,还要威胁我。”
“我知道周国强过分了……”
“不是过分,是没人性!”
李长河打断他:“他把我们当什么?当螺丝钉,想拧就拧,想扔就扔?”
老陈无言以对。
“老陈,我理解你的难处。”
李长河缓和语气:“但这件事不能怪我。如果周国强真认错,愿意改,我可以考虑回去。不然就算了。”
“那我去跟他谈?”
“你看着办。”
李长河叹气:“不过我看希望不大,他那人从不认错。”
说完,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楼。
老陈站在寒风里,心沉得像铁。
06
第二天,军工集团考察组到了。
为首的是孙主任,头发花白,腰杆笔直,退役将军的气场让人不敢小觑。
周国强亲自接待,脸上堆满笑,心里却慌得一批。
“周厂长,我们这次重点看你们的高精度加工能力。”
孙主任开门见山,声音洪亮。
“是,是。”
周国强连连点头:“孙主任放心,我们星光厂技术雄厚,设备先进。”
“那就从核心生产线看起。”
周国强心提到嗓子眼。
他最怕的就是去核心生产线。
没有李长河,那些进口设备就是定时炸弹。
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
考察还算顺利,直到走到二号线的核心工位。
那台瑞士“霍夫曼”X7机床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所有指示灯全灭,机械臂无力地垂下。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值班的小王和小刘脸白得像纸,对着控制面板一通乱按,机器没反应。
“快!叫技术科!”
周国强急得大喊。
“厂长,技术科的人都来了,没办法……”
老陈无奈地说。
“什么?”
孙主任眉头皱成一团。
车间一片死寂,只有警报声刺耳地回荡。
周国强脸色煞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孙主任身后的技术专家上前,检查后摇头:“控制系统逻辑自锁,不是普通故障,我们也搞不定。”
“那怎么办?”
周国强声音发抖。
“联系瑞士厂家!”
“联系了,最快也要十天!”
十天?黄花菜都凉了!
孙主任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个老牌国企,连核心设备都搞不定,还怎么接军工任务?
他正准备宣布考察结束,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老陈:“老陈,你们厂有个技术很牛的师傅,叫李长河吧?四年前在瑞士伯尔尼展会上,这台X7出了类似故障,瑞士人都修不好,是他搞定的。他人呢?”
老陈脸色为难。
周国强冷汗直流,腿肚子都在抖。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他没放在眼里的老工人,跟孙主任还有这渊源!
孙主任看着周国强的表情,眼神锐利:“他人呢?这么关键的设备,这么重要的考察,技术核心怎么不在?”
周国强拿起电话,手抖得像筛子:“我……我马上联系李师傅!”
但电话那头,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