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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名乐伎,靠给人唱曲儿供我爹读书科考。
七年后,我爹高中,成了炙手可热的探花郎。
天子在金銮殿为他与公主赐婚。
我爹拒婚,得知我娘是乐伎时。
天子大怒,当场将我爹下了狱。
一月后,我爹衣衫褴褛被扔在院中。章
公主踩着我娘的手指,笑得花枝乱颤。
刺目的鲜血从娘的双腿间流出。
……
我爹被扔在院中时,我正在跟阿娘学写字。
阿娘说,阿爹高中,我得学认字,做个知书达理的小姐,才不被人看轻了去。
她手中正绣着阿娘的鞋面,娘亲绣工出色,样样都做得极好。
我看着阿娘压不住的忐忑面色,心下也跟着焦急。
阿娘说,阿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最爱我,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好好地。
我点头,看到阿娘右眼剧烈跳动。
她放下绣活,拉着我的手,微微颤着。
我开口,“阿爹会没事的,我们一家人会好好的。”
阿娘紧张的神色似有所缓,她轻声将我抱在怀中,“你阿爹是个好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救阿娘于水火的人,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好的。”
我说好,却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小院的门被大力撞开,接着倒地。
什么东西“咚”地被扔在地上。
我阿娘放开我,颤抖着往外走,明明从屋内走到院中,她却摔倒了四次,摔倒了,又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
我吓得大哭,上前扶她,却发现,阿娘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软得像滩泥。
阿娘跑到院中,看到倒在院中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看到阿爹下身的鲜血时,她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是个温柔的人,此刻却像个吃人的妖,眼红得像血,抱着阿爹呜咽。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又一声喊着,“夫君,夫君!”
她吐出一口鲜血,竟抱起我阿爹,一步步走向里屋。
阿娘亲手为阿爹穿上了她做的新鞋,换了新衣,温柔又仔细地擦拭着阿爹脸上的血污。
不许任何人插手。
三日后,阿爹穿戴一新,俊美的脸上,有着属于死人的苍白。
阿娘穿上了孝服,形销骨立,似个病态美人。
她有条不紊地为阿爹准备丧事,出殡那日,公主仪仗到了我家,她是唯一的公主,风华正茂。
她身份尊贵,面对恭维不发一言,只定定地盯着我阿娘,那眼神,喜怒莫辨。
阿娘与她行李时,她一脚将我阿娘踹倒在地,我阿娘刚起身跪下,她便跋扈地又一脚,“本宫准你起来了吗?”
“徐卿颜,不就是探花郎吗?不从我,还不是被我毁了!”
说着哈哈大笑,踩上我阿娘的脸,用力碾压。我想上前,却被一旁的嬷嬷捂住了嘴,七岁的我,完全挣脱不出。
阿娘发不出一言,眼神坚定,公主放开她后,她脸色苍白,一脸淡定地向公主赔罪,完全不顾自己被鲜血浸红的裙子。
公主走后,我上前扶起阿娘,阿娘双手用力,看着公主离开的背影。
那晚阿娘独坐在窗前,久久不曾起身。
我问她可是在为阿爹伤心,她语气随意“阿瑶,我会将他们的人头割下来。”
我扶起阿娘,眼中有恨,“阿瑶帮你。”
阿娘说,“阿瑶,要学会,把恨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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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阿爹的丧事,阿娘便又日日去给人唱曲儿,阿娘身姿婀娜,哪怕我已七岁,她看起来,除了平添些风韵外,更多了些人妇的娇媚。
阿娘每天回来,都有马车相送。
我家周围新来了些邻居,都是男人。
半年后,公主出城礼佛时,与人私相授受,被人抓住把柄,公主气极想要杀人灭口,不料反被设计,失了清白。
与公主相好的那人,却消失不见,也不知是哪家公子。
一个自称与公主欢好的乞丐跟人吹牛,说公主的滋味不过如此。
且公主早已不是处子之身。
公主婚前不检,传出去,皇家脸面尽失。
一时间成为人们私下相谈的谈资。
“公主喝了堕胎药,人疼得当时就晕了过去,醒了孩子没掉,又喝了一碗,正痛得死去活来。”
阿娘跟一道影子映在她房间的窗上,她正与一人正对而坐。
阿娘说,“总要让她吃些苦头,才能知道别人的疼。”
人影道,“皇上那里已在复查镇国侯府的案子,现在的证据,足以翻案,只怕,皇帝会护着三皇子,不发作。”
阿娘说,“八十七条人命,含冤而死,不如就给他加把柴吧。”
身影有所动容,再开口声音带着坚毅,“小姐,你受苦了。”
阿娘与他说了许久,他人影出来时,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那是街口最大一处院子的主人,是凯旋回来的林将军。
第三日,坊间盛传三皇子拉拢不成,反生害人之心,将忠君爱国的镇国侯一家诬告通敌卖国,致一家八十七口皆没有好下场,只留下一个最小的女儿徐卿颜,被迫入了贱籍,做了乐伎。
各种证据被送到皇帝面前,就连一身明哲保身的左相都上了本。
请求皇帝彻查镇国侯府一案。
这传言愈传愈烈,御史们每天折子不断,老皇帝气得摔了好多折子。
阿娘仍旧每日给人唱曲儿,不久便有人认出,我阿娘便是镇国侯府的小女儿。
我阿娘的反击来了。
三皇子被禁足在皇子府,无皇帝令不得外出。
三皇子被禁足后第三日晚上,林将军来了,看到他来,阿娘吩咐我叫他伯父,我甜甜地唤他,林将军很是高兴,用他粗糙的大手抚着我的头。
眼中有泪光闪过。
“小姐,阿瑶长得还真像你小时候。”
“眉眼之间更像阿珏。”
那晚,林伯父带着阿娘去了三皇子府。
阿娘回来时,带回了一截血淋淋的舌头,叫来后院的大黄,扔给了它。
大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阿娘看着,揽着我的肩问“阿瑶害怕吗?”
我冲阿娘摇头,“不怕。”
阿娘说,就是这根舌头,污蔑我外祖家通敌卖国,将外祖家八十七口都害死的,八十七条冤魂,都死在那根舌头上。
他动动舌头,就让人失了性命,那便取了他的舌头。
现在她只是拿了那人的舌头,是不想他死得太快。
阿娘想起了外祖一家,想起被抄家那日,那些人粗鲁地将女眷拉扯出来,言语污秽,其中几人将手伸向三位嫂嫂。
出身武将之家的大嫂,持剑杀了一个企图奸污她的畜生,被一群人围攻,最终被摁着,为首那人当众就要凌辱她。
大嫂性烈,咬舌自尽。
二嫂三嫂,也不甘受辱,选择自戕,可怜三嫂腹中,还有一个刚成型的男胎。
外祖母死前死死抓住母亲的手,眼睛通红,“卿颜,阿娘要你让着,不要报仇,自己活下去。”
逼着阿娘,“你答应我!”
阿娘那年十一岁,都记得清楚。
可,皇家人,不是想好好活,就能让我们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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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林将军成亲之际,林将军突然得了急病,卧床不起,太医诊治后开了药。
可林将军总也不见起色。
拜堂时,公主与一只公鸡拜的堂。
公主气得当场发火,气得扯了盖头,要治林将军的罪。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林将军被副将搀扶,虚弱地走进来。
有人看见林将军原本小麦色的肤色此时正显露着虚弱的病态,有人窃窃私语。
“林将军常年打仗,身体怎么会突然生病?是不是被克的?”
“嘘,听说公主与人私通,未婚有孕,被皇帝逼着才嫁给林将军的。”
公主气愤地瞪向人群,登时鸦雀无声。
林将军喘着气,有气无力地对公主说,“公主若不愿,请与陛下复旨,别拿他人撒气!”
公主看着林将军小麦色的病态,登时就放缓了语气。
“我自是愿意的,不然也不会答应父皇嫁给你了,既然你来了,那便拜堂吧。”
林将军一步三晃地走向公主,竟体力不支晕倒了。
林将军被手下人七手八脚抬了回去。
公主还是与公鸡拜的堂。
那晚重病的林将军于亥时过从我家房顶跃下,与我阿娘一同坐了许久。
阿娘看着林将军,流着泪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伤感。
“林大哥,委屈你了。”
“卿颜,我们之间不说这些,毕竟姐姐是死在他们姐弟手中,我们还有仇未报,更何况你是阿珏的妻。”
林将军走了。
阿娘手中的帕子湿了又湿,阿爹死的那天,她没这样哭。
我抚上阿娘的脸,阿娘抱着我。
“阿瑶,阿瑶啊……”
我知道,阿娘在哭她的父母兄嫂,在哭阿爹,在哭我那被流下来的弟弟。
第二日一早,宫里的太监来宣了圣旨。
说现镇国候府一案已彻查清楚,皇帝知道我阿娘是镇国候府唯一的嫡女,系三皇子一党所为,特封我阿娘为安平县主,赐府邸居住,等收拾完毕,不日就可搬走。
并消除阿娘的贱籍。
阿娘感激地接过圣旨,对传旨的公公谢了又谢。
公公走后,阿娘独坐在院中。
阿爹原本是个穷书生,阿爹靠与人抄写书信为生。
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娘相依为命,阿爹遇见阿娘时,是阿爹给那家老夫人送抄好的佛经。
阿娘是本地喝曲儿最好的乐伎,大户人家每每有宴,都会请她去唱。
阿娘生得美貌,多少人为她脱籍,收了她,阿娘游走在富家公子老爷之间,婉婉拒了。
她想要平淡地过一生。
乐伎能挣的银钱不多,她依然拿出所有,帮阿爹去医治生病的阿娘。
并供阿爹读书。
阿娘是不想让阿爹读书的,她怕,她怕阿爹高中后,会抛弃她,更怕会有人提起她曾是镇国候嫡女的身份。
但阿爹说,他要读书,要高中后为阿娘脱籍。
他爱阿娘,定要让阿娘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妻。
他说阿娘陪着他受苦,供他读书,他定要高中,给阿娘好的生活。
阿娘终究同意了,他们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阿娘介意自己乐伎身份,不愿请人来,更怕人知道她的曾经。
阿爹心中明白,他知道阿娘曾经的身份,他拼了命地想要高中,尽自己所能,给阿娘一家讨几分公道。
为阿娘脱了贱籍,不再被人嗤笑。
他曾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阿娘,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她受了许多苦,我们要好好护着她。”
阿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高中了,却被皇帝赐婚。
他拒绝,却被皇帝斥责。
当朝探花,却自降身份,娶一个乐伎为妻,后来阿爹被下狱,阿娘被整个京都的人嗤笑。
他们说阿娘是最低等的贱籍,他们说阿娘为乐伎时,曾下作的去做暗娼,是的,阿娘的身份,连娼妓都不如。
娼妓尚可明面上做生意,乐伎却只能做暗娼,被梳笼。
阿娘很是消沉,十五年前,全家死时,她曾见过皇家手段。
她怕,她怕再经历一次。
阿爹用尽平生所学,据理力争,说一个女人的贞洁不是靠女人的裙子来衡量的,乐伎也好娼妓也罢,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谁不愿好好做个正当活计,可她们有得选择吗?
她们被迫为伎,为娼,她们比谁都觉得耻辱。
她们比谁都光明磊落。
在重视女子贞操的年代,阿爹的做法,惹得所有人不快,阿爹戳中他们痛处。
皇帝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不久便寻个由头将阿爹下了狱。
阿爹在狱中,公主时常去拜访,好声好气地哄着阿爹,让阿爹娶了她,阿爹不为所动,斥责公主仗势欺人。
公主恼羞成怒,派人鞭笞阿爹。
给阿爹下了极猛烈的春药。
阿爹咬着牙,忍着不去动她,最后流血不止,公主气极,让人狠狠地用软鞭打了一顿,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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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阿娘搬到皇帝赐的新宅,里面有丫鬟小厮伺候。
第二日,我阿娘便去了林将军府上。
公主看着盛装的阿娘,眼中是止不住的恨意。
阿娘看着面色苍白的公主,眼露讥讽。
公主说“徐卿颜,你别以为你赢了,我虽然没嫁给崔探花,但你也一样没了丈夫。”
阿娘轻轻放下茶盏“公主,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何?”
公主一噎,眼中露出狠色,“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娘轻轻吹了吹茶,“公主难道不知道吗?外面盛传,你是被乞丐睡过扔掉的破鞋,你婚前与人私通,京都皆知,虽说皇命难过,你说林将军看到你这张脸,有没有心,与你共度春宵呢?”
公主眼中的愤色再也压不住,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徐卿颜,你别得意太早。”
“公主说什么呢?我可是一心为公主好,特意为你拿来些好玩意儿。”阿娘把一个盒子放在桌上,就离开了。
阿娘离开后,公主打开盒子,又猛地合上,急匆匆地拿到房中。
阿娘给公主送的,是青楼女子的秘术。
青楼女子就是靠这些房中术,来讨好恩客,笼络恩客的心。
公主不知道,那是林将军寻来的。
那日公主的贴身婢女悄悄出了府,又悄悄地回来。
皇帝的赏赐中,另有一些铺子,阿娘便时常去打理铺子,那是我们母女生存的保障。
从学堂出来,我有时便随着家中小厮回家。
那日,我在街上碰到了公主的马车。
她看见我,命人将我拉上了车。
她尖长的指甲刮着我的脸,“你这张脸,徐卿颜那个贱人可真像,不,眼睛跟你那个死去的爹更像。”
她用细细的银针,扎进我的指缝。
嘴里恨恨地说“你以后会不会像徐卿颜一般,也做个暗娼呢?等三皇兄起了势,我一定要挖了徐卿颜的眼珠子喂狗。”
我疼得脑子要被剥离,痛苦地颤抖,被她的婢女压着跪在她面前。
我任由她打骂,用力忍下痛楚,我在迷离中看着她那张脸,总有一天,我会让她跪在我面前,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加诸我身上的痛楚,千百倍回到她身上。
虐够了,她在一个无人街道,将我扔下了车。
我翻滚着撞到墙角才停下,跟着的小厮跑着扶起我。
自那以后,只要公主碰到我,便会想办法给我点教训。
我不让跟着的人告诉阿娘,这些仇,我要自己来报。
我的外祖家八十七条人命,还有我阿爹,他是林将军的胞弟,我家出了事后,他家被牵连,连夜送信给常年在外祖家,年仅十三的林珏。
伯父被迫镇守边关十年,不得回京,幸得他用兵如神,把北戎打得溃不成军,签了三十年不再进犯的条约,才有了翻身的机会。
林珏改名崔珏,从养尊处优的少爷,变成了与瞎眼寡母相依为命的穷书生。
阿爹的死,只怕不只是因为娶了一个乐伎,拒了公主的婚事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