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参加一场有趣的品酒会,酒款陈列了Bowmore酒厂从1970年代到近代的装瓶,搜罗不易,价格当然也不菲。
但是这几支酒并非我们既定印象里的“老酒”,酒龄-也就是陈放在橡木桶的时间都不长,最长的不过23年(1994年蒸馏,2018年装瓶),最短的则未标明,但由于是在1970年代上市,依当时装瓶的普遍原则猜测顶多8年。
因此这场品酒会的目的不在于高酒龄的珍稀酒款,而是借此去探索酒厂在近50年中风格的发展与变化。
进入主题之前,先讲两个故事。二次大战期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学教授Abraham Wald接受美国海军委托,分析返航轰炸机的弹着点资料,决定如何以最经济有效的方式加强防护以避免折损。
Wald教授经统计后发现,机翼部位的弹孔密度最高,发动机最少,显然机翼最容易遭受攻击,海军指挥官因此认为应加强机翼的板金。
不过Wald教授提出相反结论,由于分析样本来自安全返航的轰炸机,证实了即使机翼遭受攻击也不易坠毁,反而是发动机中弹后几乎就无法生还,因此必须强化发动机的防护。军方最终采用Wald教授的见解,确实在后续的轰炸任务中得到验证。
幸存者偏见
Survivorship bias
这个被称为“幸存者偏见”(Survivorship bias)的理论有很多变形,例如许多人喜爱养猫,但也造成弃养问题,当流浪猫在都市丛林间纵上跳下时,容易从高空坠落而受伤。
1987年纽约兽医中心两位医生在“美国兽医学会期刊”发表了一篇论文"High-Rise Syndrome in cats",根据132只猫的就医记录提出统计资料,显示从低于6层楼高度坠落的猫,所受到的伤害会比从6层楼以上坠落的猫还要严重。
他们的解释是,当猫从高空坠落约5层楼后,可将身体摆正并达到极限速度而放松落地,假如高度不足,可能就会受到严重伤害,不过更可能的解释为,由于从6层楼以上高度掉下来的猫多半已经死亡,不会被送去急救,所以也不会出现在就医样本里。
Bias翻译成“偏见”其实不很恰当,因为这种“偏见”的成因是来自“眼见为真”的误导,必须再深一层思考,才能探索到“为什么看到的是这样”的真正原因。所以,当我们喝着市面上最风潮、声量最高的酒款,侃侃而谈酒中风味以及酒厂如何塑造这种时尚风味的时候,对于“酒厂风格”的印象是不是也被“眼见为真”误导了?
不要被我搞拧了,每一间酒厂势必要建立自我的风格,如Mortlach的肉质感、Clynelish的蜡质感、Ardbeg的消毒药水或Glenmorangie的花香,才能让消费者产生记忆点,行销推广也相对容易。
我尝言以现代技术的进步,任何产国、产区的任何酒厂都有能力做出任何风味的酒款,但如果某间酒厂时而做这个,时而做那个,该拿什么来说服酒友产生忠诚度和向心力,进而掏钱买单?
问题在于,大家不要忘了,我们现在习以为常、以酒厂名称为商标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大约是在1980年代才越来越盛行,更早以前,酒厂的功用基本上只是为品牌服务,Jonnie Walker、Chivas、Ballintine、Dewar's等等调和式威士忌品牌,坚持的风格只是众多调和基酒里的一部份,必要时该换就换。
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来说明。Clynelish于1967年因应市场需求在厂房旁扩建了另一座Clynelish II,两厂并同生产,但一年后把旧厂关闭。
到了1969年,艾雷岛发生严重干旱,母公司DCL缺乏足够的泥煤基酒来调制Jonnie Walker,因此重启旧厂并更名为Brora,使用30~35 ppm的泥煤麦芽来复制具有艾雷岛风味的新酒。到了1980年代,威士忌产业进入寒冬,泥煤基酒的需求量大减,Brora除了降低产量,也降低泥煤度,最终还是逃不开关厂的命运。
我曾经同时比较1972、1977和1982三个时期的Brora,近期又试过1981,烟燻泥煤的风格差异明显,进入1980年代之后几乎完全消失,所以如果有人大力赞赏Brora的泥煤风格如何如何,必须问问他喝到的酒是什么时期制作。
除了调和基酒的需求,另一个绝不能忽略的因素是市场,不同国家、地域的市场在优胜劣败的残酷竞争后,只有符合当地消费者喜好的风味才能保存下来。远的不说,近10年来各酒厂在中国台湾力推的主流酒款,或所有打着“中国台湾限定”招牌的酒款,若非酒色深邃的Oloroso雪莉桶,就是甜美的PX过桶,因为只有这种酒才能款款大卖。在这种情况下,刚入门的消费者是不是很容易误判,原来甜美系的雪莉桶风就是酒厂想彰显的风格?
目前苏格兰大部分的酒厂在1960、70年代历经设备转换后,除了纷纷采用商业麦芽和商业酵母,其他制作方式大抵保持不变,制酒、调酒师也须尽力维持新酒风味恒定,有名的例子如Clynelish因清洗管线而导致蜡质感消失,或Glenfarclas尝试蒸气加热后立即改回直火。
但主流的谷物品种会变,橡木桶的来源和处理方式也会变,而装瓶前的调制手法更是千奇百变。说到底,行销策略须随着市场喜好的风潮而调整,再将策略转手到蒸馏厂和调酒室去因应,造就了不同市场的不同风味趋向。又因为“市场喜好的风潮”会随时代而改变,就成为探索历史中风格演变的乐趣所在。
不过,冀望从不同时代的装瓶找出酒厂风格的变化并不容易。一方面是过去,例如1980年代前,以单一麦芽方式装出的酒款本来就少,取得的代价也不便宜,所以很难拥有充足的经验,许多酒款极可能只是“一期一会”。
二来,这些珍贵、稀少、一期一会的酒款,可能来自不同市场(法国、德国、义大利),很难从同一个市场取得不同时代的众多品项,也就缺乏比较的基础。接下来,稀有酒款通常是竞标取得,但是照片上除了代表失酒(氧化)状况的水位高低之外,并没有其他办法来判定保存情况,进而衍生出所谓的“瓶中陈年”疑问。
旧时代的老装瓶保存情况非常重要,我就曾喝过风味截然不同的Glenfiddich 1963,该依哪一瓶的风味去决定酒厂当时装出的风味?
而文章一开头的Bowmore品酒会中,1970年代的Bowmore “Deluxe” brown dumpy水位很让人放心,但香气意外的渺不可闻,1988年装的Glasgow Garden Festival,白色瓷瓶外观非常优美,但同样的闻不出太多香气。依我个人的经验,这两瓶酒在长达数十年的珍藏中,风味都已经散逸了,也因此无从去判断当时的风格趋向。
确实,由于变数太多,让我们在挖掘酒厂的历史风格时,只能如同考古学家一样,从零星的化石遗迹去拼凑出想像里的全貌,再根据后续累积的经验逐步修正。
同时切记,今日的酒厂风格只代表这个时代的这个地区,过去和未来都可能改变,所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面对持续变化的市场,酒厂自有其非变不可的理由,身为末端消费者,就坦然享受变化的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