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每当曹雪芹的《红豆曲》旋律响起，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春初早被相思染，无端种下相思豆。

这一种就不再是王维《江上赠李龟年》的故友情深，“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也不再是温庭筠男女分别的欲说还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而是洒泪如血的绵延不绝，春柳春花的周而复始，一如林黛玉和贾宝玉三生三世，情缘难断。

从最初的采摘红豆，到后来的骰子红豆，再到《红楼梦》血泪红豆，相思红豆终于凝结固定。

从此，世间有一种相思，叫做红豆。每当春光旖旎，多情只为相思苦的红尘男女总想种红豆。

试问，红豆种何处？种在无边春色，梨花醉酒中；种在江南春风，杨柳堆烟处；种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里。

1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唐·王维《送沈子归江东》

少不更事时，有几人会知晓王维笔下的红豆生南国，是为故友李龟年而落笔生花，深情摇曳。

若干年后，当李龟年流落江南再度唱起这相思曲，又是何等百感交集，盛世已落而故友难见。

此情此景的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杜甫“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巨大落差。

安史之乱，让他们这些惺惺相惜的故友只能在心里默默种植红豆，寄托属于男人之间的情义。

这或许是王维第一次用红豆写下相思，但绝不是第一次书写男人之间的深厚友谊，早有涉及。

就像这首写给另一位故友沈子福的送别之诗，王维同样依依不舍，将相思寄托在旖旎春光里。

那是一个杨柳依依的春日江头，行人稀疏，王维独立岸边望着故友远去，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但他并未勾勒目送好友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只言罟（gǔ）师也就是船夫摇着船桨载君远去，一直驶向江东临圻（qí）。

从杨柳岸到向临圻，仿佛王维已经从送别之地到将行之地一眼望穿，直到孤帆影尽。

王维深知无法同行，惟愿这江南江北的两岸春色，一路繁花相送，一路绿树相绕，直到江东。

如此一来，王维心中的相思转变为袅袅春色，一路陪伴，一路情浓。离情不苦，相思更深。

试问这是何等奇思妙想，不铺陈离愁别苦，却用无边春色象征离别相思，春色多情人更多情。

类似写法，既有“相思似春水，一路送渔舟”，还有“相思似春草，烟雨满天涯”，深情凄美。

当我想你的时候，就想化为最美的春色，一路相随。美景与故人，皆不可辜负。

2

二月春风杨柳青，闻郎系马到长亭。

相思情味如中酒，折尽梨花嗅不醒。

—宋·何应龙《相思》

王维在杨柳青青里送别故友，何应龙笔下的女子则在杨柳春风二月天里思念郎君。

当陌上柳色烟浓，只为相思瘦的闺中女子，深情遥想郎君系马长亭，稍作休息，只闻鞍马鸣。

或许她会像王昌龄笔下的女子悔教夫婿觅封侯，或许急切欲知长亭更短亭，到底何处是归程。

这二月春风二月柳，真真让人煎熬又上头，春风十里唯独没有你，烟柳画桥又是缺了你，只恨无人与共。

可更让人上头的是这相思如浓酒，醉卧梨花下，折尽梨花雪，也丝毫不能消解内心相思离愁。

如此一来，梨花醉酒，长嗅不醒，让这份男女相思之情更显缠绵唯美，为花醉也为离愁而醉。

杨柳青青，本就容易勾起离情。梨花似雪，又让这份离愁沾染上柔美纯洁之意，此情不渝。

再加上相思如酒，仿佛看到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微醺在满树梨花下，难忘情郎，亦难舍春色。

倘若梨花似雪与明月如霜相遇，这种刻骨相思就变成了“相思一树梨花发，立到黄昏月上时。”

红尘男女的相思，是如此风月情浓，可以是春来发几枝的红豆，也可以是一树月黄昏的梨花。

3

梅妒晨妆雪妒轻。远山依约学眉青。樽前无复歌金缕，梦觉空余月满林。

鱼与雁，两浮沈。浅颦微笑总关心。相思恰似江南柳，一夜春风一夜深。

—宋·苏庠《鹧鸪天》

苏庠笔下的相思，正是王维相思似春色的一种具体呈现，聚焦在江南柳色。

王维对故友的思念，在空间上一路相随，在时间上随着春色渐浓而思念愈深，与日俱增。

当苏庠与心爱女子后会无期，也感受到随着时空流转而不断加深的相思煎熬，难忘曾经初见。

他心中的那个她，如此完美无缺，惊为天人。梅花妒忌其清美晨妆，雪花也羡慕其轻盈舞姿。

就连远山如黛，也是模仿她的翠眉绰约而现。在佳人面前，春山梅雪，自愧不如，相形见绌。

可如此沉鱼落雁的女子，自上次酒席分别后再无相会，就像美梦成空后，只剩月色摇荡山林。

明月虽满，可内心却深觉美梦成空，身后空无一人，说不清的空虚落寞，只剩明月如水空明。

一空一满，思念已经不断蔓延。可鸿雁在云鱼在水，佳人远山又隔水，此情难寄，此心难许。

词人辗转难眠，只能将相思诉与江南柳。当一夜春风起，柳色每增长一寸，相思即加深一分。

如此春风春柳，一夜一深，春色铺满大地，思念就蔓延在山山水水之间，而且还会周而复始。

花开花落，柳青柳黄，花红柳绿又一春，只要佳人不见，离愁难解，又是一寸相思一寸春。

剪不断，离还乱，“相思恰似风前絮，几度悠飏去复来”，无论男女一旦陷入爱河，在劫难逃。

这种与日俱增的思念，还如“相思恰似鸳鸯锦，一夜新凉一夜添”，一凉一添，思念渐满。

4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宋·王雱（pāng）《眼儿媚》

当王雱与心爱的妻子庞氏无奈一别两宽，再美的春色在他眼里都成为一种折磨。

杨柳吐丝，细软轻盈，本来是赏心悦目之景。可王雱却深觉杨柳堆烟，丝丝缕缕编织为春愁。

海棠花开，还未经风吹雨打零落如许。梨花似雪，犹在盛放。王雱却觉春光过半，韶华已逝。

而一切的根源在于王雱饱受疾病困扰，一旦发作即六亲不认，就连最爱的妻子也要深受其害。

无奈之下，王雱只能让妻子独住闺楼。后来父亲王安石发现儿子无药可救之后，只能忍痛作主，将庞氏改嫁他人。

这一嫁一别，庞氏的锦绣年华是不会耽误了，可终究辜负了王雱心心念念的春色如许与卿同。

这一起相伴走过的海棠未雨，梨花先雪，还有杨柳堆烟，终究恍如一梦中，往事已成空。

故而当美景再现，王雱走在妻子曾经居住的玉楼，满怀惆怅，相思难解，只能诉说在春景里。

试问相思落在何处，落在愁情难解郁结其中的丁香枝头，落在依然希冀共结连理的豆蔻梢头。

一如李商隐笔下相思难解的登楼女子，远望“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你看相思难解，不只可以写红豆，还可通过无边春色，传达入骨思念，如泣似诉，如怨如慕。

这个春天，也愿可爱的朋友，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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