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日子,坏日子,现在绝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不愁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不愁吃不饱了,甚至吃的越来越好了,肚子里总是丰盈着油水,吃席,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事,也成了百无聊赖没啥滋味的事。往往,一场席下来,吃了什么,记不住,什么味道,没印象,饱了没,也不知道。
但是,却有几个不能算作正席的席面,不管是在任何时候,哪怕现在平常压根都不缺吃喝了,也值得去坐一回席,好好地去吃上那么一顿。
一种席,是西府岐山的臊子面;
二种席,是西府扶风的臊子面;
三种席,是东府蓝田的米饭席。确切地说,是米饭席上的那盆熬豆腐。
这三种席,都不是红白喜事上的正席,而是早上大概九十点的早席,相比下午两三点正席上的这菜那菜这鸡那鱼各地越来越同质化同味化,反倒是作为辅助的早席,保留着各自的特色,传承着一直的味道。
岐山和扶风的早席必须是臊子面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与传统相比,最大的变化是大部分地方吃过的臊子汤不再回锅。而蓝田的米饭席却未必是标配,也有图省事省钱的主家,用蓝田的臊子面席代替米饭席。这样的主家,往往会被亲戚乡邻私下里送上“PIA气”两个字。
就算是米饭席,不同地方的米饭也有些许差别,比如白鹿原的东边以及河川道一带,多是白米饭,白鹿原的西边焦岱前卫一带,多蒸的是红豆米饭。另外也有讲究一些的人家,蒸在大锅里端上桌子的会是甑糕。
不管是白米饭还是红豆米饭或者甑糕,不管是东边西边还是河川道,只要是米饭席,桌上的菜里,必然有一盆熬豆腐。
二
一桌子饭菜的精华,都在中间那盆熬豆腐里。
作为非正点的非正席,蓝田米饭席的配菜,大概会有三凉三热或四凉四热,外加一盆汤汤水水的熬豆腐。三凉三热或四凉四热是定份定量,盘子满不满的,味道好与孬的,反正就是盘子里那些,吃不完你剩着,吃完了就空着,不会撤盘也不会添加。唯有中间那盆豆腐,可以敞开吃尽心吃,眼看着盆子要见底了或者只剩汤汤水水没什么干货了,当年喊一声“执事”,现在喊一声“服务队”,一指盆子或者一端盆子,他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不用多言传,不出一分钟,新一盆满满的熬豆腐便又上了桌。
一点都不用担心补盆的熬豆腐不煎火了或者干货不足了。在席棚的附近,必然会有另外的棚子搭起来的半露天厨房,半露天厨房里必然有一个可以同时架三口大锅的地雷灶。地雷灶里的柴火必然是长燃不熄,一个村里的蔫吧老汉会一直坐在那不紧不慢地添着柴火。第一口敞口大铁锅,多是用来炒菜的,既炒早上米饭席的热菜,更炒午时正席的热菜,第二口收口大厚锅,里面熬的就是豆腐了,任何时候都保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锅心的豆腐随着飘荡着油花的汤汁上下翻滚,锅边的豆腐则稳如泰山漠然地看着锅心的翻江倒海备受煎熬。但它们也并不能一直舒坦下去,掌勺的厨子不时会抽空用三尺大勺翻搅一番,以保证所有的豆腐雨露均沾。
这一大锅豆腐早早就熬上了,不管你坐的头泡席还是尾巴席,吃得都是这一个锅里的豆腐。反倒是尾巴席,因为熬煮的更加久远,吃起来的味道也就更加深远。
是的,只有蓝田席面上的熬豆腐,才能吃出深远的香味,吃出悠远的回味。
三
那味道怎么形容呢?
它分明就只是豆腐,但是,却在浓郁的豆香味中,充分裹挟着肉的味道、骨头的味道以及各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入口之后是烫舌香,入肚之后是回味香,下了席面嘴里还残存着各种香。总之,就是一个字,香;两个字,真香;三个字,特别香;四个字,咋这么香;五个字,真他妈的香。
去研究那一盆的汤汤水水,配料配菜貌似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最多的配菜是白菜,可能还有几根海带,为数不多的一点肥肉片片,再就可能还会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丸子,但是,汇聚在一起,便成就了豆腐的美味。
至于主材的豆腐必须是来自普化的豆腐作坊也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普化的豆腐确实名声在外香味扑鼻软硬适中,但用灞源或九间房的豆腐熬出来的味道也差不到那里去。核心,还是那灶、那锅、那汤的熬。
然而,在家里,却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
试过给里面加肥肉一起熬,试过用肉汤熬,用排骨汤熬,用过西安的豆香豆腐,专门从蓝田买过普化的豆腐灞源的豆腐,但不管如何在主材辅料上下功夫,熬出来的成品豆腐味道虽然不错颇受欢迎,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一次,做出来过过事席面上的那个味道。
非但我做不出来那个味道,连专业的厨师也做不出来那个味道。这些年,蓝田大力推广特色饮食文化,九大碗八大碗的都有了一定的名声。这些大腕里,必然有一碗熬豆腐。然而,不管是九大碗还是八大碗,没有哪一碗豆腐,有地道的、十足的过事席面上熬豆腐的那个味。蓝田县城体育路上还有几家小门面专卖过事的红豆米饭套餐,其中的豆芽凉拌粉条挺有过事席面上的味道,但就是那一小碗熬豆腐,还是差着那个味。
此外,焦岱大集上也有好多家卖红豆米饭配熬豆腐的,大铁锅里的熬豆腐随浪翻滚的势很足,坐下来吃的人也不少,但是,还是跟过事席面上的味道没法比。
四
这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农村过事做席面的厨子,大部分都是野路子,但就是这野路子,偏偏烧出了大小餐馆都做不出来的特色味道。
自己做不出,吃了那么多馆子和集市也总是吃不到,唯一的盼望,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红白喜事米饭席了。
这席,早席的凉菜热菜可以不要,午席的鸡鸭鱼肉可以不吃,只要有一盆熬豆腐配一黑碗米饭,便是再沃耶不过的享受。不管是酷热三伏还是数九寒天,都能吃得大汗淋漓酣畅淋漓,淋漓了嘴巴淋漓了胃,淋漓得浑身通透打着饱嗝扶墙走,还忍不住回头想看看那个盆。
这是最乡土的味道,也是最实在的味道。可遇不可求,越来越难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