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弘一法师的学生,丰子恺对弘一法师在为人为艺方面的教诲拳拳服膺。全套六册的《护生画集》即起始于师生二人的合作,丰子恺后来写下的多篇散文则以亲历者的身份记述了弘一法师的心声与形迹。
弘一法师对丰子恺的深刻影响不仅体现在行事为人与博涉诸艺上,也体现在审美趣味方面。在书法上,丰子恺同样受到弘一及其友人马一浮等人的熏陶。他们的书作样貌或有不同,但是风格气质却颇多相近之处。
苏轼论书曾有“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句子,以描述书法之中蕴含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之丰富美感,有论者移来评论丰子恺书法,笔者认为这种做法并不恰当。丰子恺的书法以单纯见长,而不是以丰富取胜。同时,丰子恺的书法也不以高大取胜,而是以小巧见长,它不是通衢大道旁的参天巨树,而是曲径幽园中的小花小草,没有大开大合的形式构成,没有强烈夸张的节奏变幻,有的只是平静的笔姿、寻常的结构、恬淡的节奏,温和地在依次书写中徐徐推进。甚至就连书体,丰子恺也主要使用最为通俗的行书。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曾经说:“我父亲的作品好比筵席上的家常菜。筵席不可多吃,家常菜却需常吃。”丰一吟所言大概主要针对漫画,其实丰子恺的书法也完全符合这一妙喻。这些家常菜不会留给人们惊耸的刺激,但是却耐得住长期亲近、反复咀嚼。
丰子恺临摹过前人法帖,有碑刻有简册,有楷书有章草。丰子恺也细致玩味过时贤的手泽一他在家乡石门湾精心构筑的“缘缘堂”中曾经悬挂多幅弘一法师的墨迹以及吴昌硕、沈曾植、马一浮的作品。但是,丰子恺没有直接照抄各位前辈的书法,他凭借自己的慧心领悟写出了自己的特点:从容信手、悠然安适,没有刻意求工的紧张,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放诞。丰子恺最终没有在书法上成就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笔下流淌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平和、亲切和朴素,反而使他在20世纪的书坛隽永清新、耐人寻味。
丰子恺首先是漫画家,其次是散文家,再其次才是书法家。不过,在丰子恺自己的心目中,书法既是艺术园地的最高境界,又是东方艺术的代表。丰子恺认为,“现代的艺术之园,共有十二部门”。
第一境,书法。这一境域,位在艺术的园地的东部最深之处,地势最高,风景最胜,游客差不多全是中国人,日本人有时也跟着中国人上去玩玩,西洋人则全无问津者。虽说游客全是中国人,但大多数的中国人,步到坡上就止步,不再上进。真能爬上高处,深入其境的人,其实也不很多。所以这在艺术的园地中,为最冷僻的区域。多数的游客,还不知道园中有这么一个去处呢!我讲艺术,首先提到书法,而且赞扬它是最高的艺术。一般人听了这话,也许不相信。
艺术的主要原则之一,是用感觉领受,感觉中最高等的无过于眼和耳。诉于眼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书法。诉于耳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音乐。故书法与音乐,在一切艺术中占有最高的地位。故艺术的园地中,有两个高原。如果书法是东部高原,那么音乐就是西部高原。两者遥遥相对。
各种艺术应该分别拥有何种位置?这是极易导致艺术理论界争讼不休的敏感话题,因为它不仅涉及认识,也事关尊严,还牵连利益。只要立场不同,感情与认识的天平就很容易产生不同的倾向。由于给予书法以崇高礼赞,丰子恺的见解会被多数书法家们赞成,殆无疑问。
丰子恺在漫画与文学上投入了巨大精力,应该无法做到像专业书法家那样专注于书艺,但是他对书艺的体认却超越了很多书法家的认识。他不仅感受到了书法简单表面之下蕴含的深层意蕴,而且认识到作为东方艺术的书法拥有足以与西方艺术比肩的魅力,这在当年战争失败、丧权辱国、内外交困、民生多艰之后无数国人对民族艺术信心大挫的时候,尤为可贵。或许与这种认识有关,他的书法通常是放松的,但是并不苟且,总是以庄重恭敬的心态一笔一划地书写。
在弘一法师出家八年后,丰子恺亦皈依佛法,在家为居士,法名婴行。在《艺术的园地》中,丰子恺认为,艺术对于人生的效果,直接的是帮助人得到自由和天真的乐趣,间接的是帮助人远功利与归平等。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显然,丰子恺的艺术观受到了缘起论与平等观等佛教思想的影响。在丰子恺的书作中,几乎所有的作品,整体节奏都是一律的舒缓,空间布局也基本均匀,每个字大体占有相近的体量。我们从中领略到人与书的统一、佛趣与艺术的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