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继续来聊院线片: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
先给大家大概捋一下这部《红楼梦》发生了什么。
电影于8月16日正式上映,不管是首映礼还是上映前的宣传,声势都不算小,上映后票房不佳,7 天累计 490 万,从制作成本来说,应该是几何级的血本无归了。
口碑也和票房一样发生了崩盘,上映后豆瓣清一色的一星,要找到几个两星都要多翻几页才能零星看到,豆瓣开分我猜测不会过 4 分,弄不好要惊现 2 分+。
本身这部片就应该这么悄悄地被市场淘汰了,我们都不需要发“烂片快逃”,因为根本没人去看,但导演胡玫几天前的一条微博,让这个片子开始连续挂上热搜。
微博大意是说,片子拍得很不容易,汲取了之前《红楼梦》作品的精华,接受批评,但不接受有组织的 AI 虚拟一星攻击,有人专门注册账号黑这部片子,有大腕专门针对电影。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以及为什么要针对这部开局票房预估都不到千万对任何同档期电影都毫无威胁的作品。
更不理解的是,后续几天导演微博开始连续发林黛玉的剧照反问网友,称有人刻意丑化演员,同时林黛玉的扮演演员被骂上热搜,不得不出来致歉。
事件还没结束,高潮发生在今天,这部片突然推出了一个新海报,在一片毫无争议的差评里重新定义“争议”——
但票房没有因此有任何起色,唯独是吸引了我们这种不怕死的影评人,本着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也想看看胡玫导演嘴里“汲取了之前《红楼梦》作品的精华”的作品到底有多精华的想法,我们去替大家看了。
什么感觉呢,出来我没有在豆瓣打分,因为豆瓣最低只有 1 星,也就是 10 分制里的2 分,但我无法接受自己给这部片1分以上的分数。
一、
聊片子之前,我们必须要展开聊一下《红楼梦》的难改之处,这个不是为了帮这部片开脱,而是借着之前的作品去看《红楼梦》所经历的改编变化,来和这部做一个对比,这样大家会更能理解到它到底差在哪里,以及为什么它烂得如此明显和确定。
《红楼梦》改编的这种困难,源于曹雪芹对自己笔下故事那种慎密到惊人的把控力,里面一花一木,一笑一语,都暗藏深意,都能跟当时整个社会的风土人情勾连起来,就像蒋勋说的:
“电影和戏剧没办法像小说这样不厌其烦地去描述生活的细节,只能抓住最重要的几个场景,可是场景和场景之间,作者写得最好的、最深厚的人情部分完全没办法体现,这就会少掉很多细节,很多人性上的东西。”
蒋勋的解读里便聊到过很多细节,就举例一个好了,袭人卧病在床,李奶妈来找她麻烦,骂了一句“忘了本的小娼妇!”这句话能看出,这场戏就是从李奶妈的角度来出发而写的,娼妇是她所在阶级的认知里最坏的人,而骂人忘本,也正说明她在教导了袭人等小辈后,已经找不到自己自身存在的价值,只能通过提醒忘本来证明自己。
就是因为原著太深和太细,改编所引发的折损可能性是非常大的,要完全复原甚至超越也是可行性相对低的,这是所有改编者都必须面临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纵览《红楼梦》以往的戏剧改编以及影视化改编,其实都很难提炼出一个人人满意的答案,只能说可以看见作品所显露出的各种尝试方向。
《红楼梦》最早的改编戏曲出自“程高本” 问世的第二年,仲振奎写出第一出红楼戏《葬花》,后来又改编成了《红楼梦传奇》,全剧共五十六出,到了清代,戏本的篇幅开始减少,主线则从宝黛二人逐渐延伸到晴雯等分支,更易于搬演和传播。
到了民国时期,对《红楼梦》的新剧改编变多,还开始应和时代发展,如《夏金桂自焚记》 中有蒋玉菡的一段词,借他之口劝诫世人远离黄赌毒。
77年台湾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首次尝试女版贾宝玉,由林青霞扮演,强调了贾宝玉角色里的女性特质。
87年《红楼梦》电视剧几乎删去了所有幻境相关的部分,且并没有按照程高本戏剧性较强的后四十回来拍,原创了结局,整部剧都更倾向于现实主义。
李少红导演的版本则侧重强调《红楼梦》原著似真似梦的氛围,最近17年的《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启用了低龄演员,尤为凸显人情世故的部分。
从改编历程可看出两个共通的趋势,一个是改编形式日渐多元化,另一个改编不仅反映了时代需求,更反映了时代环境,时代审美和创作动向。
尤其是大家较为熟知的影视化改编,固然一直争议纷纷,但大都可以看出,创作者们在当时所能实现的范围里,以原著为源,完成了较为自洽的探索,至少是往更丰富而不是更狭窄的方向去的。
而现在这版《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它的路子是反过来的,对原著和之前的改编作品没进行多少参考,可是作为半原创,完成度又非常低,改编思路也没有任何新进之处,所以比起作品质量,它更无法忽略的问题,是没有注入当代主创的理解,属于没延伸,反后退的消极改编。
在这片里,爱情、世情、人物、家族等都只有涵盖,一笔带过,什么都没放大,也什么都不涉及,就比如当开局提及贾府侵吞林家的暗面时,你以为它要批判阴谋和爱情的对冲,但后面却不停地转向别的不相干的事情,每件事都是只有开头,没有下文。
这种过于模糊和拼凑的表达使电影只有呈现,没有新编,且因为手法、思路和审美也都相当粗糙,让电影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显得落后和空洞。
二、
接下来具体聊电影。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唯一跟时代有所接轨的地方是形式,它非常像那种低成本短视频号的日更作品。
切入点是一个不作任何探索的阴谋,贾府因接圣驾而财政亏空,贾琏侵吞林家财产,填补漏洞,再之后为元春省亲兴建大观园,亏空加剧,王熙凤便怂恿宝玉和身世更好的宝钗结婚,黛玉伤心而亡。
这里面勉强算是有一套逻辑链,但编剧显然缺乏足够的原创和编排能力,直接就把内因等同于表达了,这些东西都是不停地靠人物的台词来直接说出口的,中间不存在起承转合,也不存在任何深入。
就像前面说的,主创没有表达,所以为了填补空缺,电影粗暴照搬了原著各种名场面,宝玉梦太虚、刘姥姥进大观园、黛玉葬花等等,结果就是主题跟故事基本是各说各的,基本冲抵了切入点本可以有的探讨意义。
整个叙述逻辑也是片段化的,首先社会背景完全没有,贾府就像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里,跟外界没有任何接触,也没有季节信息,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物的出场都是乱序,比如大观园还没建,刘姥姥就出场,诗社也已经结成,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时间概念。
前情铺垫之类的交代也都不存在,贾府的功能似乎就是提供了一个宅斗的空间,编剧好像默认观众都必然知道、接受宝玉跟黛玉、宝钗之间是这样的三角关系:
宝玉跟黛玉彼此一见钟情,后来者宝钗也喜欢宝玉,于是二女暗争一男。
因此宝钗进府是不用跟宝玉见面的,初次见面直接是宝玉、黛玉一同探访宝钗,就为了展示黛玉和宝钗雌竞,彼此不容水火。
宝钗跟黛玉之间的敌对关系,也是围绕着宝玉,被莫名其妙地不断放大,就因为旁人说过宝玉跟黛玉登对,宝钗就对宝玉去找黛玉加以阻拦。
这几乎是最以偏概全的那种理解思路,直接放在短视频里面都是无法成立的,因为这三人从来都不构成这样的三角符号。
人物更是被钉死在了编剧给出的这种符号里,没有具体的背景交代,也就谈不上什么身世性格,每个人都只有服务于情绪化片段的功能,黛玉必须爱哭、耍小脾气,所以几乎从头哭到尾,稍有不满就扔东西到地上。
宝玉必须无法无天,必须真的是一个“混世魔王”,在宣旨赏赐的时候,就敢因为不满意黛玉领到的份额,当众怒问“为什么林妹妹跟我的不一样?以后有我的一份,就有林妹妹的一份!”
情感在这样的叙述下显得单薄和割裂,人与人之间充斥着没由来的爱和恨,黛玉和宝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交流,好像就只是彼此陪着玩一玩,就满眼满心都是对方。
王熙凤似乎眼里只有利益,跟贾母张口闭口提及缺钱,对宝玉等人也不存在任何情分,只因为宝钗所属薛家钱财殷实,便不择手段地要拆散宝玉和黛玉。
连丫鬟都要在没有任何恩怨的情况下,议论黛玉和宝玉“我就说吧,他们没几分钟就滚到一起去了”。
为了让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悲剧浓度更高,这里面还甚至分出了清晰的正反派,因而在暴露叙事无能的同时,又显露出了性别意识的后退。
明面上的反派是王熙凤、贾母、薛姨妈等人,这些女性在后半段权衡利弊,勾结起来让宝玉和宝钗成亲,这种描写必然让她们承担最多的骂名。
而真正的反派实际是男性,只是被片子隐藏得比较深,贾琏表示要私吞林家财产,家族内各个男性掌权者还开会密谋如何填补财政空缺,更提议让王熙凤设法解决。
薛蟠也曾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趁着酒醉说,自己家有钱,贾府缺钱但有权,两相结合正好。
女性无法参与权力场,无法拥有决策权,但却不得不承担一切,尤其是坏的部分。
其余女性角色也都无不显露出服务男性的职能,就比如我最不喜欢的宝玉梦遗那场戏,梦里侧重的不是宝玉的感受,不是欲望对自己的召唤,而是作为凝视对象的他者——名唤可卿的女子,编剧让她衣着暴露,呈现主动而非被动之意。
所谓美学风格也是顺应着这种观念倒退的,镜头对准的不是封建父权下男性的作恶,相反,是对准女性,将受害的女性性化展示,给观众看秦可卿如何迫于贾珍淫威,深夜被拉扯进房。
看宝钗如何顺应家族之意,被迫成婚,换衣沐浴时露出赤裸的背。
文化批评家弗·杰姆逊曾提及怀旧主题影片过多的弊端,认为“这种影片需要的是消费关于过去某一阶段的形象,而并不能告诉我们历史是怎样发展的,不能交代出个来龙去脉,在这样的‘怀旧’中,电影所带给人们的感觉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过去,我们只有些关于过去的形象,而不是过去本身。”
对这样的改编影片而言,这句话也是适用的,只是过去的形象也称不上,只有消费,只有失去。
也许多年之后,这部片子还会继续接受批评,但那时已经难以回答的是,为什么明明朝代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了,有些东西却依然可以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可以是后退。
参考及引用资料:
1、《新世纪以来〈红楼梦〉戏剧改编研究》,刘洋
2、《〈红楼梦〉影视改编三十年研究述要》,董安然
3、《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
4、《〈红楼梦〉的当代改编与红楼文化传播》,杨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