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北国定安十年。
十五岁的秦宴被我哥捡回家做我的玩伴。
这一年,是南国明德元年。
二十五岁的少年皇帝齐宴从青楼将我赎身。
我以为他是我的救赎。
他却将我推入更大的深渊。
1
国败后,我被发卖到醉春楼。
顾名思义,那是南国的青楼,我沦为官妓。
原先强盛的北国几乎一日之间满目疮痍。
据说是之前被灭国的南国太子假死逃生,召集旧臣,又不知从哪拿到了兵符,踏平北国,东山再起,定年号为明德。
我的父亲和哥哥是北国将军,在南北交战时以身殉国。
再不复之前将军府大小姐那样快活的日子,我被醉春楼的王妈妈拿鞭子逼着学习琴棋书画。
我虽是世家小姐,但出身武将之家,母亲又早逝,对这种文雅之事实在没有天分。
可是琴除外。
我的古琴,是他手把手教的。
此刻,我正在醉春楼里弹他教我的古琴。
王妈妈似乎对我的琴音很满意,她将大门敞开,笑着迎接来客。
我更加用力地弹琴,希望这琴声能更大些,传得更远些。
希望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是我唯一能让他找到我的办法了。
因为那些曲子,是他自己编了教给我的,只有我们两个熟悉这些旋律。
在不知弹断了多少根琴弦后,我终于看到了他。
虽然只是个后脑勺。
他停在门外,背对着我,既不转身,也不赶路。
可是即便三年未见,我也能认出他的背影。
“秦宴哥哥!”
我边弹琴,边叫他。
他的脚步有点踟蹰,可是仍然没有转身。
“秦宴哥哥!”我更大声音唤他。
王妈妈没好气地小声警告我别胡来。
门外那人仍然不动。
“秦宴哥哥!”
琴弦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许是用力太过,弦“嘭”地断了。
秦宴无动于衷。
王妈妈恼怒地命人拖我下去掌嘴。
又转身对门内门外的各位爷陪笑,生怕我影响了醉春楼的生意。
秦宴始终没有正眼看我。
那天和琴弦一起断的,是我对他的念想。
原来那个承诺,是不算数的。
2
秦宴是十年前被我哥捡回将军府的乞儿。
那年南北交战,民不聊生,我家门前跪了很多流离失所的乞儿。
秦宴就是其中一个。
不像其他人萎靡不振哭哭啼啼,秦宴即使是乞讨也站得笔直,不卑不亢。
我哥说他虽身着破烂却难掩非凡气度,将他带回将军府陪我读书。
我那年七岁,仰起头看瘦弱的十五岁的他,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住我家里?”
他迟疑了一下,“秦宴。”
又握紧了拳头道,“我家人都被杀了。”
那时我父亲在北边戍边,哥哥每日上朝。
秦宴这个名字,陪伴了我几乎整个童年和青春时光。
他的确如我哥所说,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
只是某一日当他失魂落魄地从街上回来后,我就再也没见他笑过了。
但是有一个例外。
当我甜甜地叫他“秦宴哥哥”时,他会扯动一下嘴角,又不动声色地恢复原样。
他很喜欢教我弹古琴。
其实我对古琴并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学着父亲的样子舞刀弄枪。
但是我喜欢秦宴。
他将我抱在身前,抓着我的手在古琴上拨动出好听的声音。
他说话的嘴巴呼出热气,喷在我脖颈上痒痒的。
心里也痒痒的。
我心甘情愿弹一天古琴。
就这样从七岁长到十三岁,我情窦初开。
少女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只是秦宴对我的示好总是有意回避。
虽然他素来冷漠,但很得父亲和哥哥的赏识。
他们在家谈论军务时并不避讳秦宴,还教他治军的门道。
有时我怨怼父亲对秦宴比对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好。
父亲看秦宴的眼神带笑,“我这是对未来的姑爷好呢。”
所有人都认为秦宴会娶我时,他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3
“啪!”
巴掌打到脸上传来的钝痛,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容貌倾城,王妈妈的手下自然不敢将我的脸打坏。
掌嘴十下虽是轻罚,但我的脸也薄薄地肿起了一层。
我心里郁闷,这两天恐怕不能再抛头露面弹琴了,叫我怎么再遇见秦宴呢。
谁承想第二日我便又见到了他。
只不过这次,是在皇宫里,他召见我。
王妈妈数了好几遍手里的银票子,笑得合不拢嘴。
她告诉我,秦公子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替我赎了身。
我跪在大殿上,脸微微肿着,望着上位的秦宴。
“秦宴哥哥。”我小声叫他。
一旁的太监大惊失色。
秦宴摆了摆手,让太监退下了。
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但是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秦宴走到我面前,粗糙带茧的手掌抚上我的脸。
“疼吗?”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心疼。
“不疼。”回到他身边,我怎么还会感觉得到疼呢。
他捏起我的下巴,“嘴硬对你并没有好处。”
他取来药瓶替我擦药。
我笑得眼睛弯弯,他心里总是有我的。
“秦宴哥哥,你之前答应我……”
“常乐,我不是秦宴。”他有些烦躁地打断我的话,“如你所见,我是南国的皇帝,我姓齐,叫齐宴。”
我没有问他缘由,乖顺地改了口,“齐宴哥哥。”
他的眼神明显愣了一下,又纠正道,“要叫我皇上。”
齐宴封我做他的近身女官,替他更衣绾发,洒扫研磨,打理内宫。
还赐了我一座寝宫,亲笔题名“长乐殿”。
齐宴还未纳妃,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只不过现在,我们的角色颠倒了。
他救了我,我侍奉他。
十年过去,齐宴的古琴弹得仍是一等一的好。
只是他编了新曲,我再听不懂其中旋律。
在我眼中齐宴是那样的美好。
人长得标致,又懂风雅,又有治国之才。
要说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已经十七岁,对齐宴的爱慕人尽皆知。
他看我的眼神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冷若冰霜。
齐宴虽日日与我在一起,但夜里却从未留宿。
我心里不甘,一日晚上趁他批复奏折以酒骗茶将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齐宴不胜酒力且爱说胡话,这是我小时候便知道的。
明明我未饮酒,脸却涨的通红。
我伏在他身上,低声唤他,“齐宴哥哥。”
他今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开我。
我看到他的喉结轻动了一下,“好美。”
他是我少年的竹马,是青春的依靠,是心里认定的夫君。
我低头吻他。
嘴唇碰上的那一瞬,我听清了他嘴里的呢喃。
“瑶台,别丢下我……”
这是我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瑶台这个名字。
四年前,秦宴从我家无声无息地消失,我爹劝慰我另寻人家嫁了。
我却因为秦宴的一个承诺,执拗地等了他三年。
秦宴逃出我家一年后,我和他又相遇了,在街角的小巷里。
他受人追杀,身中数刀,狼狈逃窜。
我自幼习武,和贼人交手掩护秦宴撤退。
贼人许是怕暴露行踪,放了支暗箭便匆匆逃走了。
来不及躲避,我护在秦宴身前,替他中了那一箭。
我知道,我爱上了秦宴,无药可救。
秦宴半昏半醒,我将他拖到附近的破败木屋中疗伤。
他叫住我不许去请郎中,我便取药亲自为他熬制。
他身上虽中数刀,但并无箭伤。
我中箭并不深,想来没什么大碍,便没有放在心上。
许是我舍身相救感动了他,那夜,他破天荒抱住了我。
原来他的怀抱这么温暖。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他说,
“常乐,等你长大,我娶你可好。”
我只觉得幸福地发晕。
“秦宴哥哥,你要说话算数。”
其实那晚,他昏迷中还说了一句话。
他说,“瑶台,我一定为你报仇。”
4
齐宴醒酒后得知我将他灌醉,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厌恶。
他稳定了前朝,开始挑选光复南国的重臣女眷充实后宫。
只是不知为何,他仍留我在身侧日日随侍。
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和各宫娘娘亲热。
并且他很喜欢刁难我。
要求我将墨汁研磨的不浓不淡,就像侍奉给他的茶水要不冷不热。
他让我给贵妃手剥核桃,剥的手指流血他也不闻不问。
似乎看我出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我不喜欢他的贵妃。
并非我善妒,而是我鄙夷她与其父的为人。
她与我一样出身北国,是杜将军的千金。
虽同为将军之女,但我与她素不相识。
第一次听她大名,是从我哥口中。
十年前,刚把秦宴捡回家后没几天,我哥下朝回府后痛心疾首。
他说,他亲见一个身着异服的小姑娘被杜将军当街凌辱杀害,他赶到时那姑娘已经没了气息。
我哥气得破口大骂,“豆蔻年纪的小闺女,长得和小乐一样水灵清透,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还有那个杜汐,”我哥愤愤不平,“见那姑娘戴着块好玉,杜汐竟生生地勒断了绳子抢了过来。”
“不过那玉倒也奇怪,用了根黄绳坠着,此前可从未见过。”
我哥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我记得那天秦宴出门买书,很晚才回府。
那天之后,他就不再笑了。
眼下我就是在给这个杜汐剥核桃。
北国兵败后,我的父亲和哥哥殉国,她的父亲却倒戈投敌全力支持秦宴。
秦宴光复南国,第一个便给杜将军加官晋爵,杜汐仍是那个身世显赫的大小姐。
我却只能沦为醉春楼卖艺不卖身的官妓。
我恨命运弄人。
齐宴却好像很喜欢这位贵妃,他说她生性温婉柔和,又弹得一手好琴。
白天教她弹古琴,曲谱换了新的,他没再教过我。
晚上夜夜翻她的牌子,且要求我随侍。
我整夜跪在帐前,听他们的吩咐。
帷帐隔开了我与齐宴,大红的颜色像是我的心在滴血。
我问过齐宴,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厌弃。
齐宴眼底的那一丝柔情也消耗殆尽。
得不到他的爱,我想就此离开皇宫。
齐宴掐住我的脖子,“你的命是我赎回来的,你只能在我身边,我想对你怎样便怎样。”
贵妃独得皇上大半年恩宠,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宫中八卦传开,说皇上只是歇在贵妃宫里,却从未与她圆房。
与此同时,有人传我与皇上是青梅竹马。
听到齐宴从未碰过杜汐,我有一丝侥幸的开心。
不开心的人是杜汐,她听了我与皇上是青梅竹马的传言,心里难免猜忌。
又眼见我日日与皇上一处,表面上我与他君仁臣忠很是和睦,便更加信了传言。
几日后在我伺候杜汐与齐宴用膳时,杜汐邀我陪她去千荷池赏花。
盛夏时节,荷花开的正好。
杜汐站在千荷池中间的桥面,拉着我的手炫耀她手腕上的镯子。
她特意将“皇上亲赏的”几字说的很大声,好像在向我炫耀宠爱。
我苦笑:“别白费力气了。”
……皇上的心里根本没有我。
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杜汐推开了我的手,强大的惯性使我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而她自己则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宫里的人口径一致攀咬我推贵妃娘娘入水。
杜汐被救上来后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求皇上为她做主。
齐宴看她的眼神与看我不同,充满怜惜。
我跪在地上,一遍遍地重复我是被陷害的。
齐宴坐在杜汐床榻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让我拿出遭人陷害的证据。
千荷池附近全都是服侍贵妃的宫女,我又怎么可能自证清白。
彼时杜汐正在苦苦哀求皇上严惩我替她报仇。
齐宴当即断定是我为争宠蓄意谋害贵妃娘娘。
我拽住齐宴的衣角,仰头看他。
“齐宴哥哥”。
他以前最喜欢我这样叫他。
我看到他确实愣了一下,但回过神来时他表现出更大的愤怒。
“女官常乐藐视宫规,戕害皇妃,拖出去杖责二十,以后不准在朕身旁伺候。”
看吧,杜汐,什么青梅竹马,根本都是骗人的。
我被绑在贵妃门口前的春凳上,没打够二十板子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