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三千八百余字，真实记叙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淳朴风情，重温那种亲如一家的邻里之情。为了增加可阅读性，部分情节做了艺术化加工，请注意甄别。

我的老家在湖南益阳农村，村里大部分人都姓黄，我家却姓陈，实打实的小姓。

据我父亲说，我们祖上是从新化那边搬过来的，经过几代人的沿革，到我父亲长大时，已经算是彻底的本地人了。

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多少有点大家族主义，大姓人多势众，小姓人自然就弱势很多。

幸好我爷爷那一代就行医，到我父亲时，已经是附近几个村子有名的土郎中了。

在农村人眼里，郎中的身份比较特殊，我家虽然是小姓，却也很少受人白眼，相反，乡亲们对我父亲还挺尊敬的。

紧挨着我们家的邻居是一户姓贺的人，我长大后，一直叫他贺叔。

虽然我们两家一个姓陈一个姓贺，但却一直像亲戚一样来往。这里面固然有“远亲不如近邻”的想法，更有一个比较久远的原因，我们两家当初都是从新化搬过来的。

我父亲是四十年代出生的人，贺叔比他小了七八岁，据说从小就跟在我父亲屁股后面当跟班，两人虽然不是兄弟，却也不比别人兄弟差。

我父亲是郎中，贺叔一家却一直干着烧砖瓦的行当。到了七十年代前后，这门手艺开始没落，贺叔也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种地人。

我父亲25岁那年和母亲成家，婚后，母亲很快就怀孕了。可刚好赶上困难时期，即使是怀孕期间，农村妇女也得出集体工，一个不慎就动了胎气。

很多很多年后，母亲一直都在埋怨自己当初少不更事。因为自从第一胎小产后，母亲很多年都没有再怀上，这一耽搁就是很多年。

而邻居贺叔也长大，按部就班地娶妻成家。不知不觉中，比我父亲小七八岁的贺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我父母却依旧一无所出。

也因为家里没有孩子，两个大人做事出工，我父亲还能给人看病多少有点收入，我家的条件在地方上算是很不错的。

相比之下，贺叔家里虽然人丁兴旺，一儿一女满地走，但家里却过得窘迫不堪。既是全靠贺叔种地收入不多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贺婶身体不好导致的。

自从嫁过来之后，贺婶就没有做几天好人，尤其是两个孩子先后出生，贺叔家里几乎每天都在熬药。

那时候农村的卫生水平也就那样，有病了请个医生看看，有钱的人家会去卫生院抓药，没钱的人，就只能请人挖点草药，不用给现金，实在不行还可以用其它方式还情。

那些年里，我父亲几乎每天都得给贺婶去挖草药，有时候贺叔没有请，父亲进山采药时也会多留个心眼，看到适合贺婶的草药就挖了回来。

这样一来，原本就关系很不错的贺叔，和我们家更是亲如一家了。

而我父母虽然过得相对比较潇洒，在那年代也算是衣食无忧，但心里有个老大的、无法和别人说的遗憾，那就是自己没有孩子。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了家的人，谁不想早点生个孩子带大？

但自己目前还没有生，这样一来，贺叔家的两个孩子就成了我父母眼里的“宝贝疙瘩”，有事没事都要去逗一逗孩子。

贺叔的两个孩子是一儿一女，大女儿叫春香，小儿子叫铁军。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春香和铁军身上也完美演绎了这个说法。

贺婶常年生病，即使每天都在家里，拉扯起孩子来也还是力不从心。刚好很“眼红”孩子的我母亲，就经常主动帮着拉扯他们姐弟一下。

也是诚心感动，父母38岁那年，母亲突然又怀上了，生下了我这个小子。那时候的春香已经八九岁，就连铁军都有五六岁了。

到我稍微懂事时，贺婶的病更加严重起来，几乎到了成天躺在床上的地步。八九岁的春香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做家务，家里的做饭洗衣煮猪食喂猪之类的事，几乎都压在她头上。

铁军虽然小点，也会帮着姐姐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反正在别人眼里，两个孩子身上虽然破破烂烂，经常脏兮兮的，但确实看得让人心疼。

我母亲那些年和春香姐弟相处得多，虽然自己有了孩子，但还是经常帮春香姐弟收拾一下。春香和铁军对我父母也言听计从，顺带对我这个便宜弟弟也没二话。

我5岁那年，贺婶还是没有熬过去。尽管这五年来，我父亲一直给她采挖草药，也从来没有让贺叔给过一分钱，但她还是走了，那一年春香姐才13岁。

贺婶是大冬天去世的，及徒四壁的她家，还是乡亲们凑了一副薄棺材下的葬。我虽然不是很懂事，也清楚地记得，春香带着铁军像傻了一般，抱着贺婶的灵位一直不肯放手。

贺婶的葬礼过后，贺叔搂着两个孩子欲哭无泪，看着两个孩子那种孤苦无依的凄凉，我父母实在不忍心，便和贺叔说：

老弟，你自己随便点没关系，但不能让两个孩子跟着你吃苦啊，总得好点把他们拉扯大才行。

眼见得要过年了，春香姐弟俩身上还是破破烂烂的，虽然农村人冬天一般也冻不着，反正家里有柴火，烧着烤火就行，但她们姐弟身上的衣服，确实不足以让她们出门。

那一天，父母带着我去供销社，原本是准备扯布给我做新衣服的，五六岁的我也显得很雀跃。

但看了一阵，母亲和父亲嘀咕了一阵，最后还多扯了几尺花布。

我当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嘴里还在发狠：我是男孩子，可不会穿花布衣服的。

等到回家才知道，母亲自己动手了，用那些花布做了一件棉夹衣，然后还有两件男孩穿的衣服。

过年前一天晚上，母亲把春香姐弟叫到我家来，拿出新衣服给她们穿上，我们三个一排站在灯光下，分明就是三姐弟。

清楚地记得，春香姐硬是拉着铁军跪在我母亲面前，嘴里说着：伯娘，我们没有了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的亲娘。

因为家里条件差的缘故，春香姐读完了小学就辍了学，而铁军的成绩很好，经常能考到第一名，偶尔失手也顶多退到三名前后。

幸好那时候上小学真不需要多少钱，大概一个学期也就三五块，中途还有勤工俭学和困难补助，像铁军那样的情况，还是很顺利地升上了初中。

从我懂事上学开始，虽然我家只有我一个儿子，可从来没有人敢欺侮我，因为春香姐和铁军永远是我的守护神。

据大人们说，春香姐弟性子相当温和，待人接物也挺有礼貌，但只要有人敢欺侮我这个邻居弟弟，她俩就会红了眼一般舍命。

这样一来，我和春香姐弟的关系也一直很不错，从小到大，也一直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喊着哥哥姐姐。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父亲和贺叔在闲聊的时候还会说：老贺，小时候你跟着我跑，如今风水轮流转，现在是我家的跟着你家的跑了……

90年，20岁的春香姐嫁人了，对象是河对岸村子的一个木匠。因为家里没有娘，贺叔对女儿的婚事打理得不是很周到。

于是，我母亲又不请自来，帮着春香姐置办了几件嫁妆，虽然谈不上什么奢侈富足，可衣柜斗柜、被褥铺盖什么的还是一件不差。

春香姐结婚那天，还抱着我母亲的胳膊舍不得放，最后，新娘子还是从我家出的门。

到了90年代，贺叔时来运转，那门传统的砖瓦手艺突然吃香了，先是附近建房子的人来找他做点零星砖瓦，然后就自己开了个砖瓦厂，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这样一来，铁军上学的保障就更稳定了，加上成绩好，初中毕业时考上了中专，然后回到了镇上的中学当老师。

相比之下，我们家的情况就有点江河日下了。

父亲的“郎中”几乎失业，随着医疗行业的正规化，采草药的事很快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年纪也大了，家里的收入就有点捉襟见肘起来。

我读书成绩也还算不错，但初中毕业时，看着家里条件不好就想辍学，父母也默认了我的决定。

但春香姐得知消息后，连夜就赶了回来，当着我父母的面把我训了一顿，然后又苦口婆心地劝我要向前看，不要只看到现在钱不钱的问题。

春香姐还说，你看我们当年，要不是伯娘拉扯，我们能有今天吗？你读书的问题不要多想，只要能读得进去，那就安安心心给我留在学校。

就那样，我上高中开始，学费就是贺叔安排着，春香姐和铁军负责“监督”，尤其是春香姐，我去学校了，她还得隔三差五回“娘家”，毕竟还有三个老人在家呢。

也是在她们的监督下，我的成绩有了明显的提升，到高中毕业时，竟然很轻松地考上了广东的大学。

其实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心里兴奋之余，还是有一点点“隐忧”——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去南方上学了，将来大概率就会留在南方。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到时候在照顾父母的问题上，如何才能两全呢？

但春香姐和铁军哥立马就打消了我的疑虑，春香姐一直对我说：老弟，虽然我们不是亲姐弟，但二十多年来一直就和亲人一般。

伯父伯娘对我们一家的恩德，我们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过分。更何况，你现在上大学了，将来就能有更好的前途，不是能更好地照顾父母吗？

相比之下，铁军哥毕竟是男孩子，很少说那些煽情的话，但也是敲了我一个丁公说：好小子，你大哥我当年考个中专就以为很了不得，你考上了大学还矫情？马上给我滚去学校，我还图着将来去大城市旅游好好宰你呢。

我离开了老家上大学时，父母都已经六十上下了，对农村老人来说，更恰当的的确就是儿女的陪伴。

春香姐和铁军哥，就一直把自己当成我父母的子女，每一次回娘家，第一时间都是来我家叫一声，至于带什么东西倒是其次。

二十多年来的相处，我们两家已经真正到了不需要谈论物质的亲密程度。

我大学毕业后果然就留在广州，也曾想过把父母接出来一起生活，但刚参加工作的我，毕竟还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到稍微稳定点，又是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安家生子，这一切的开销让我很有点压迫感。

但只要我打电话回老家，总是能第一时间收到春香姐或者铁军哥的回馈，不管是我结婚还是买房，都得到了他们巨大的支持。

时间来到2020年，我父母已经年过八旬，年龄稍微小点的贺叔也在前几年过世。但父母还是不肯跟我南下，一直留在老家住着。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春香姐和铁军哥在照顾他们，铁军哥更是把老家的房子修缮了一下，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回家住。

我一年里顶多回老家三四次，每次回去，我们三个都会凑到一起说说笑笑，陪着我父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

看着春香姐弟和我父母融洽如一家的情景，我一直在想，他们真正做到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

父母当年给贺婶挖了几年草药，虽然看上去时间很长、付出很多，其实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没有想到的是，贺婶的儿女，却用了几十年来还情，至今都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