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吕（1881 - 1968），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却因为生命跨越了“清末、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期，显得并不那么普通。更不普通的是，从 1907 年到 1968 年，他每年都去照相馆，拍摄一张个人肖像。即使战乱离合，都没有能中断他的坚持。他用这些照片，见证了一段最为云谲波诡的百年历史。翻看这些照片，我似乎看到这位叶先生，在一个精心盘算的特别日子，穿上新衣，蹬上新鞋，慢慢地走过悠长小巷，虔诚地迈入照相馆。选择背景、准备道具、调试光线、摆好姿势、咔嚓一下，为年度定格…不管岁月静好，还是乱世苟活，君子皆“不苟安”，也许这便是叶景吕先生，坚持拍下这许多人生侧影的一点心情。- 01 -1901年21 岁刚过弱冠之年的叶景吕，在英国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张肖像。一身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蓄发留辫的叶景吕，稚气未脱地站着，双手随意搭在腹前。有别于中国传统肖像正对照相机的姿势，他的身体略微右侧，但目光还是直视镜头。当时的叶景吕，已经在清政府驻英使馆工作了 5 年，逐渐接受着西方文化的洗礼，因此他在照片上，特地标注了公历纪年“1901年”。

- 02 -1909年29 岁这是叶景吕所有肖像照中，唯一的一张穿西装的肖像。这张肖像，就是在今天看来，也属风度翩翩，很有些当红明星的派头，但叶景吕依然蓄发留辫。这年的秋天，慈禧、光绪先后驾崩，末代皇帝宣统在内外交困中登基。我们无法猜测叶景吕是出于什么目的，拍摄这张一身西洋装束的肖像，是追求时髦还是另有含义？- 03 -1911年31 岁此时的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的前夕。这种新旧交替的困惑、迷茫、摇摆，似乎也投射在了叶景吕的照片中——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种持重的同时，还第一次采用架着二郎腿的坐姿拍照，这在传统文化中显然是不合礼数的。照片中的叶景吕虽仍然身着传统服装，但第一次穿上了马甲，这是当时社会典型的常礼服。此后，长袍搭配马褂或马甲，也成为叶景吕一生肖像系列的主要服装。- 04 -1921年41 岁不惑之年的叶景吕，在“国耻日”拍摄了这帧肖像。这一年的 5 月 9 日，袁世凯以“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名义，批准了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消息传开，举国哗然。中国各大城市的学生、市民纷纷举行集会、游行，群起反对。民国的政治风云中，叶景吕算是一个家境殷实，却又毫无发言权的平头百姓，然而，从他的神态和刻意黏贴的字条中，却不难看出一个普通中国人对国运的担忧。- 05 -1941年61 岁这一年的 4 月 18 日，日军登陆运输舰艇，驶抵闽江口海域集结，日军 30 架飞机随即对福州及闽江口两岸地区，进行轮番轰炸。21 日晚，福州沦陷。当年的 ９ 月 ３ 日，日军在中国军队的猛烈进攻下退出福州。为了庆祝福州的收复，步入花甲之年的叶景吕，在 1941 年的 10 月 10 日——民国国庆日拍摄了这帧肖像。但画面上的他，没有任何喜悦，当时的大半个中国，依然在日军铁蹄的蹂躏之下。不知道是否是对“半壁河山”沦陷的暗示，叶景吕首次采用了半身胸像。直到抗战胜利，他才重新拍摄整身像。- 06 -1946年66 岁久违的笑容，终于在叶景吕的脸上重现。这一年 4 月，中国国民党中常会决议将一年前庆祝抗战胜利的首日——9 月 3 日，定为抗战胜利纪念日。叶景吕就在纪念日当天拍摄了这张照片，并亲笔写下“胜利纪念”。随着山河重振，叶景吕的照片也从这一年起，恢复了全身照。- 07 -1949年69 岁政权鼎革，时代巨变，就在毛泽东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当天，叶景吕拍摄了这帧年度肖像。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生意人”，最直接的政治态度的表达。叶景吕一身白色的短衣长裤，坐在一张中西合璧的单扶手的靠背椅上，摆出了一个读报的姿势，照相馆背景是白色的花簇。这个姿势是模仿 1949 年 4 月，徐肖冰在北京香山，为毛泽东拍摄的读报的照片。在照片的批注条上，叶景吕提笔写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纪念”。- 08 -1950年70 岁望七之年的叶景吕，在元旦这天拍下了本年的肖像照。照片中的他面带温和的微笑，穿着一身崭新对襟短袄。照片的说明为：“改服短装留影纪念。”中国从两汉以来，历史上的每一次改朝换代，新王朝都会发布一个“易服色，改正朔”的谕令。这一传统，也许还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叶景吕。事实上，此后对襟短袄或短褂，就成为叶景吕拍摄肖像时的主要着装，帽子则换成了，当时盛行于干部和工农群众中的八角帽，而照片说明中的纪年，也统统改用公历了。- 09 -1952年72 岁叶景吕的开八之年，留下的是一幅黑纸剪影。关于叶景吕在这一年中没有拍摄肖像的原因，可从剪影旁的文字中找到答案。原来，时值 “三反五反”运动，叶景吕的长孙叶毅，正在福州格致中学上学，是一名“革命”青年。血气方刚的他向政府举报爷爷贩卖黄金，而这其实是叶景吕，帮助老东家罗家变卖一些首饰，换来用于贴补罗家的花销。但叶景吕没有按规定卖到银行，而采取了私下处理的方式。被举报后，叶景吕因此受到了审查，后经公安机关调查，叶景吕没有大问题，被免于追究。叶景吕觉得，1952 年是“自己的污浊之年”，因此决定不再照相，而是找了一个专业的剪纸先生，为自己用黑纸剪了一个侧面肖像，这也是相册中唯一一张不是照片的“照片”。- 10 -1958年78 岁这是中国第二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也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大跃进运动时期。叶景吕还是戴着那副玳瑁架眼镜，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还佩戴了一枚五角星纪念章，这是在他的年度肖像照中，首次出现的打扮。看得出，叶景吕竭力想融入当时那个“振奋人心”的群众运动，但细细体会他的眼神，却隐隐透出一丝迷茫，不知他是否已洞察到浮夸风的恶果，甚至开始对此有所担忧。- 11 -1968年88 岁米寿之年的叶景吕，留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拍摄日，选在了六一儿童节，他依然身着对襟短褂，头部微微右倾。在这张肖像中，叶景吕面带微笑，怡然地注视着镜头，把人生最后的温暖留给了自己，也永远地留给了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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