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三年,洛阳发生了一桩异事。
这年五月初,某日下午申时,在东都洛阳任职的太原人王煌,从洛阳建春门出城,去往东南方向的缑家庄。
两地相距着实不近,王煌带着个随从,走了二十多里路时,天色已昏暗下来。当时,大城宵禁,城门闭合,因此路上行人绝少。
一阵风过处,木叶萧萧,声如涛涌,王煌似乎听到隐隐哭声,随风传来。转过一座小树林,路边是一片乱葬岗。有个白影,远远的伏在地上,哀哀痛哭。
王煌走近一看,却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身前坟茔,冢土尚新。
这女子身畔跪着个婢女,也陪着掉眼泪。
二女听得马蹄声,回过头来,王煌眼前一亮,暮色之下,只见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俏脸,如梨花带雨,凄绝哀婉,真是我见犹怜。
王煌问讯道:“姑娘何故在此哭泣?天色已晚,恐不安全。”
白衣女只是嘤嘤啜泣,旁边的侍婢代答道:“我家娘子是陕西人,嫁与河东裴氏,刚刚新婚不久,前些日子,姑爷来到洛阳这带办事,从此音信全无。
娘子盼的心焦,实在无法放心,一路寻到洛阳来,哪知、哪知姑爷竟已死在此地…呜呜……”
婢女这一席话说完,白衣女更伤心欲绝。
两个姑娘把王煌哭了个手足无措,不由得恻隐之心大起,温言道:“事已至此,姑娘节哀吧。然则姑娘打算去哪里?在下可以送一程。”
婢女呜咽道:“我家娘子父母双亡,在世上孤苦伶仃,姑爷不在了,公公也不在了,哪还有地方可以去。眼下滞留洛阳,我们都是弱女子,无以凭藉,若有好心人收留……”
想起自己和娘子前途难料,犹如浮萍,再也说不下去,痛哭不已。
王煌大叹可怜,心中一动,道:“在下不才,在洛阳为官,缑家庄上有家业田产,虽非巨富,总算衣食无忧。而且…今尚未婚娶,若蒙不弃,愿得娘子为妻,永结秦晋。”
白衣女闻言,低眉不语,仍是哭泣。
婢女则面有喜色,见这人容止端正,自称有房子有马,又是正经的公务员,俨然是绝境中的一束光。
牵着白衣女的袖子摇晃道:“娘子娘子,天色这样晚了,咱们无处可去,总不能宿荒野啊。这位相公在朝为官,有家有业,又肯急人之难,这样善良,可见人品,不如且随他去吧?”
白衣女怔怔看着坟冢,道:“我与裴郎结发,他客死异乡,绸缪之情,已是天涯两隔。然而裴郎待我之情,如何或忘,我、我怎能抛弃他改嫁别人。你不要再说了,咱们回洛阳去吧。”
王煌见她重情重义,好生相敬,道:“姑娘贞义,委实令人敬佩。只是现下洛阳城门已闭,二位是进不得城了。在下冒昧请二位先到敝处作客,定以礼相待,姑娘什么时候不想住了,在下恭送,绝不敢强留。”
白衣女踌躇再三,她一个弱质女子,荒郊野外,乱坟林立,是说什么也不敢在这种地方过夜的。当下拜谢王煌,又向亡夫坟墓再三哭拜,始随王煌而去。
王煌心里大乐,但他只要开口跟白衣女搭讪,这姑娘就开始哭,眼见她容色绝丽,楚楚可怜,却不能一亲香泽,真是心痒难搔。
一行人在洛阳以南的彭婆镇住了一宿,王煌规规矩矩,始终不敢逾礼。
次日又行,不多时,回到缑家庄宅邸。
安顿好一切,白衣女忽然向王煌施礼道:“郎君诚君子也。妾蒲柳之姿,本不足辱君子之顾,蒙君厚爱,无以为报,愿荐枕席,从此以身相许。”
王煌喜从天降,慌忙答了一堆客气又山盟海誓之类的话,表示绝不相负、至死不渝,接着马上安排婚礼。
这姑娘是孤儿,三书六礼倒是省了,很快,两人便在缑家庄完婚。
新娘子婉娩柔顺,言词闲雅,王煌只觉得爱到了骨子里,而鱼水之欢,更不足为外人道。
忽忽数月,这一日,王煌在洛阳当过值,急急要往家赶,却听见有人喊他。
王煌驻马一看,原来是个道人,叫作任玄言的,自来与他相熟,乃拱手道:“玄言道长,别来无恙。”
任玄言笑眯眯走近,也举手为礼,忽然脸色一肃,继而惊异道:“王兄近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何以形神如此憔悴?”
王煌脸上一红,新娶娇妻,难免狂风暴雨,日日寻欢,出家人不知床笫间的辛苦欢乐,跟他们说了也白说,于是只道:“小弟刚刚新婚。”
这几个月来,同僚、亲朋见了面,总要道几句“恭喜”的,相熟者或者调侃几句,都是听习惯的了。
岂知这道士仍旧铁青着脸,道:“王兄莫怪贫道危言耸听。兄所纳之妻,非人也,乃是威神之鬼。请兄速速将这女子赶走,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二十日内,必死无疑,到时候贫道也无可奉救。”
王煌目瞪口呆,若非素知这道士颇具异术,为人方正,早就要破口大骂了,当下重重一哼,道:“玄言道长没得消遣小弟,这种玩笑,道长以后请少开为妙。”拂袖而去。
回家见了妻子,伊人娇俏可人,满心不快登时一扫而空,也不提那道士的疯言疯语,夫妻俩依旧缠绵如故,个中销魂,真是快活胜似神仙。
十几天后,王煌路过洛阳南市,又遇到任玄言,上前打招呼。
任玄言脸色惨变,垂首良久不语。
王煌笑道:“道长何故默然?”
任玄言长叹一口气,道:“王兄容色已无生机,不信吾言,以至于此。明日午时,那怪物再来,来则兄必死矣。想不到你我相交一场,今日竟是最后一面。”说得伤感,流下泪来。
王煌见他这般凝重又伤心,绝非作伪,心中不免有些惶惑。
任玄言又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这里有一枚灵符,明日午时,尊夫人入门,以此符投之,可见其本形。然而终究无法救你性命,奈何,奈何!”
王煌将符收了,满心惊疑,返回家中。
回家正值午时,刚刚在堂上坐下,妻子面目狰狞,汹汹而入。
王煌从未见过一向温婉的妻子这副表情,一惊之下,急取灵符掷在妻子身上。
只见好端端一个美女,忽然身形暴长,衣衫寸磔,全身皮肤变得靛青如革,肌肉条缕可判,手爪如刀,锯齿森然,脸上肌肉迅速坍塌,赤目斜飚,一头青丝瞬间变作蓬乱的白发,长声厉啸。
一把抓起王煌,拎在半空,王煌已吓得昏死过去。
那怪物扭头向着缩在墙角的仆人,道:“胆子不小,敢让我显形。”
反手摔出王煌,如掷破布,一脚踏在王煌背上,脊椎当时踩断,冲天破屋而去。
那仆人瘫在墙角,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见日影西斜,又走进一个人来,却是任玄言。
任玄言看了一眼王煌血肉模糊的尸体,问仆人道:“那怪物什么样子?青面赤面?”
仆人哆嗦道:“青……”
任玄言叹道:“此物是北天王右脚下踩的耐重夜叉,凡三千年一替。这只夜叉已熬满三千年,此番出世,正是为寻继任者。倘若王煌坐姿而死,三千年后,找到替身,便能解脱。
但今他断脊卧地,则失去轮替资格,将永世沉沦魔道,永远被北天王踩在脚下,再也无法投胎转世了!
洛阳龙门石窟北天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