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数月,前妻唐绾命人把我从土里刨出来。
看着我身上的蛆,掉落的眼珠,她还是不解气,扬言要将我挫骨扬灰,祭奠她死去的父亲。
我笑了,绾绾,你这么恨我,要是发现自己恨错了人,还要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该有多难过。
1
“绾绾,他林池朝三暮四,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阴险至极,为了上位,竟对岳丈大人下此毒手。挫骨扬灰这件事,我自会派下人来为你出气。”
程子运揽着绾绾的腰,恶狠狠地瞪着我——不,是我的尸体。
想不到京城出了名不学无术的浪荡哥,竟也能连着口吐五个成语。
我也想不到有人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因为害死岳丈大人,嫁祸于我,要至我于死地的,分明就是他程子运!
我卯足了劲儿,一拳狠狠砸在程子运身上,恨不得一拳将他捶死。
可是当我的手穿过他身体的时候,我愕然,我什么都做不了。
“最好是在我父亲周年祭之日。”
绾绾冷脸看着我的尸体,然后扭头对程子运粲然一笑,“子运,往日是我鬼迷心窍,从今以后,我愿意与你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
听到这句话,我像被冰刃刺了一刀。
如坠寒窖,如箭穿心。
犹记那年我高中举人,意气正发。
红帐暖香,烛光摇曳,姹紫嫣红开遍,温暖的月光洒在窗前。
我手持喜称,微微颤抖,众人在我身后哄笑,我挤进厢房,又欣喜又忐忑。
“绾绾,我,我掀开啦。”
我手心冒汗,但又想在她面前装沉稳,让她觉得我值得依靠。
不等我动手,绾绾却自己掀开了盖头,歪着头笑我。
“阿池,你声音都发抖了。”
我的唐绾有两颗尖尖的虎牙,一笑,不仅露出虎牙,还挤出一个小梨涡,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充满了灵气,比全天下任何名贵的宝石都美。
当晚,她用那样一双美丽真挚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愿与君长相厮守。”
字字真心。
天空灰蒙蒙一片,夕阳惨怛,夕阳下,唐绾依偎在程子运的怀中,像小鸟一样。
她刚才对陈子运说的话,也是字字真心。
2
“唐小姐,哦不,现在该叫你程夫人了。”
一道冷厉的声音传来。
我闻声望去,竟是先前家中坡了腿的张婆婆。
“你跟公子青梅竹马,你真的相信这个人,觉得公子会做出那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吗?”
张婆婆手指着程子运,进一步向唐绾逼问。
她虽然腿坡,但气势仍在,把程子运也逼得倒退一步。
“这谁啊?”
程子运见张婆婆虽然穿着简陋,满脸风霜,但气势逼人,不免心里泛了嘀咕。
“他收留的一个流浪婆子。”
唐绾表情很难看,“林池害我父亲,是知府大人亲自断案,你有什么——”
“你一个下贱的粗使婆子,竟敢对我和夫人无礼!”
唐绾拧着眉准备继续说,却被程子运暴躁地打断。
程子运额头青筋暴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婆婆的鼻子,跳将起来怒骂,“你可知我父亲新封了荣国公,你有几个脑袋给我砍?”
“行了,林池生前待她不薄,她也算是护主心切。”
唐绾轻轻拍着程子运的后背安抚,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张婆婆和我的坟墓,眼神深深,晦暗不明。
秋风四起,落叶一地。
我飘零在天地之间,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女人。
“公子,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下作事,我老婆子就是豁出去自己这条命,也要为你正名,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孤坟野岭,黄沙漫天。
冷风吹动张婆婆的褐色布衣,她颤颤巍巍,但仍站在我坟前,庄重承诺。
这个陪伴我多年的老人,琥珀色的眼睛中充满了坚毅,相必也知道为我申冤,极其不易。
我不免鼻尖一酸。
3
那是一个冬日,我外出给绾绾买她最爱的秋梨酥。可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冬日竟下起绵绵细雨。
我怀抱着一包酥饼,闷头寻找避雨之处。
“啊!”
一声苍老的呻吟。
我真是眼拙,竟没看到这檐下已躲的有人。
“对不住,老人家,让我跟您一起挤挤避雨吧!”
我慌里慌张地弯腰道歉,却瞥见她眼皮微翻,面色青紫,口角流津,大有不妙之势。
“老人家,老人家,你还好吗?你别死啊!”
我忙跪下去,贴在她耳边呼喊,老人却不领情地扭开头。
“青年郎,不必多管闲事。”
“见死不救,枉做士人!”
我急了,连考虑都不考虑,握住老人的胳膊就开口承诺,“鄙人不才,前段时间刚中举人,虽不是多高的功名,但也跟官府说得上话,婆婆若是有什么难处,我一定会尽力帮忙。”
老人翕张着干瘪的嘴,可还不待说出什么话,就昏死过去。我顾不得避雨,给她找了医馆,所幸有惊无险。
后来,我把张婆婆接到家中,询问她的事情,她都缄口不言,还几度寻死。我在知府大人手下做事,公务繁忙。好在绾绾对她上心,几次都及时拦了下来。
再后来,张婆婆说自己既然死不了,那不如抛却前尘往事。从此,我家多了一个粗使婆子。
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蓦然回首,才惊觉已是前尘往事,不免长嗟。
只是张婆婆,你又如何帮我呢?
4
程子运和唐绾那日走后,我坟前多了几个人把守。
这里荒郊野岭,连做饭生火的地方都没有,饭菜送来,往往冷硬无比,难以下咽。
守卫多有怨言,便发泄到我这死人身上。
“操他妈的林池,这个狗崽子!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跟知府大人上报民间冤情,给我府衙的弟兄造出了不少活干,现在他妈的死了,还来给我们添堵!”
一个火大的守卫随手把碗扔到一边,那碗在地上骨碌骨碌,最后一翻身,掉进了我的棺材中。
“真是会作孽,果然该死。”
守卫扔完,靠在石头上伸个懒腰,然后一边剔牙,一边继续对我骂骂咧咧。
“是啊是啊,死都不会死,死都不能死的清净!”
他旁边的兄弟忙点头附和。
“说到死的不清净,他怎么得罪我们世子了?要将他挫骨扬灰?”
一个瘦削的守卫凑过来接话。
“我跟你们说啊——”
最开始骂我的守卫一个鲤鱼打挺,然后压低声音,“这小子的前岳丈,是知府大人的死对头,他为了讨好知府,竟然在饭桌上面把他前岳丈毒死了!
我们世子仰慕他妻子良久,得知他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赶紧监督知府大人办案,这小子就被就地正法了。”
说话的守卫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继续压低声音。
“世子一直监督办案,尽心尽力,终于把美人打动,可是美人跟林池多年情分,昔日枕边人竟成杀父凶手,爱之深,恨之切。她非将林池挫骨扬灰不能解气。”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我气得脸又红又烫,跑到他们面前,奋力挥舞拳头,为自己鸣冤。
一阵西风吹来,守卫们腰间的红绦带随风而起,火焰一般上下跳跃。
而我的发丝,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苦笑,怆然地将拳头放下。
“唉,你们说,这林池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呢?”瘦削的守卫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歪头跟兄弟们分析起来。
“你们看,这个林池跟自己妻子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两人一直好好的,而且工作风评也不错,知府大人也挺欣赏他,他断没有理由,也不敢谋害他的岳父——
他的岳父怎么说也是个从五品的官员。而且就算要谋害,怎么可能会选在单独跟岳父吃饭的地点?又怎么会选当场下毒这样愚蠢的招数?要我说,世子更有——”
分析的守卫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
“你再说下去,咱们三个跟他死的一样!”
最开始骂骂咧咧的守卫一巴掌拍上去,“你觉得就你聪明,就你能看出来这方面的端倪吗?”
他起身揽住两位兄弟,拧着眉语重心长道,“咱们的主子,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当朝大官,什么该明白,什么不该明白,仔细着咱们的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仰天大笑,青黄的夕阳慢慢下坠,黑暗也趁机一点点地蚕食天空,终于见不到一丝光影。
我笑得眼角渗出泪。
本以为大家都愚笨,竟被这些拙劣的手段蒙蔽。没想到愚笨的是我,愚笨的是我啊。
可是绾绾,这样拙劣的手段,你,难道你真的看不出吗?
5
三年大旱,人争相食。
绾绾说她第一次见我,我正站在父母的尸体旁,拿着树枝,奋力挥赶着周围虎视眈眈的难民。
我又小又瘦,头发乱成枯草,浑身都在颤抖,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一只手握住细长的树枝,一只手死命攥着一块儿黄色破布,堪堪将身体遮住。
明明像一只脱了毛的雏鸡,却不得不弓起身子装老虎,朝围上来的人嘶吼,保护父母的遗体。
绾绾父亲当时新升了官,赴任途中遇见这种场景,本想视而不见,但她喊住父亲说,“爹爹,他好可怜。”
少女娇柔稚嫩的声音跟我们这些难民格格不入,我一回头,眼神撞上了马车里的唐绾。
她穿着水红色的袄子,脸圆圆的,鼓鼓的,白里透红,嫩得像剥了皮的桃子。
我咽了咽口水。
绾绾怯生生地看着我,缓缓张了张嘴,开口请求,“父亲,我要他。”
五个字,就救了我一命。
而在此之前,我蝇营狗苟用尽手段,尚且艰难求生不得。
后来,我成为了府中打杂的小厮,岳丈大人见我对学问抱有兴趣,就给我安排了夫子,还供我科考。
乡试时我一举得中秀才,岳丈大人欣喜,要收我为义子。
唐绾却不愿意,她说,“林池难民出身,怎能做我的哥哥?”
义子之事作罢,她倒是跟我杠上了.
“你礼行的不规矩,再给我行一遍!”
唐绾叉腰站在我面前,像老虎一样威风凛凛。
“大小姐安。”
我只当她小孩心性,又毕恭毕敬地给她行礼问安。
“林池,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即使你现在中了秀才,在外有些风光,但在咱们家,你还是我的下人,要一辈子听我的话,你记住没?”
咱们家?
我笑出声,心里比吃了蜜枣儿还甜。
“笑什么,你以后就算是考了状元,见了本小姐,也得毕恭毕敬!”
唐绾双手抱胸,气鼓鼓地立在一旁。
“好好好,我的大小姐。”
我弯腰哄着唐绾,“现在,请让我去砍柴,好给大小姐做饭。”
“林池唾沫又喷我头上了!”
“我下次还敢!”
身后传来唐绾气急败坏的跺脚声,我比中了秀才还开心。
我的绾绾,你那么聪慧机敏,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呢?
心中一下一下钝钝地疼,我不相信!唐绾肯定是有苦衷的,我要到公爵府一探究竟!
6
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程子运扶着肚子挺在门前,他靠着新封为荣国公的爹,一时间喜气洋洋,油光满面。
公爵府门前道贺之人络绎不绝,光是贺礼,就送了三天三夜还没有送完。
“永安县令贺礼,南海红珊瑚一株!”
“南阳县令,送南阳玉如意六对,绸绢八匹!”
“乐平县主,赠美人十六,奴仆二百!”
......
“唉,娘,你听听他们送的礼,一个玉如意够咱们吃多久啊?”我被一个稚嫩虚弱的声音吸引,闻声而去。
公爵府,红墙边,屋檐下,两个乞丐低声议论。
“你懂什么,玉如意这玩意儿听起来就值钱,说不定能买三十五个馒头,够咱俩吃上半个月的!说不定还能买上五十斤药材,一下子就能把我们毛毛的病治好!”
被叫做“娘”的那位,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她的嘴张得很大,像是在笑,但她眼中却泛着泪花。
彼时已是深秋,她们披着不知从何处翻来的葛布,勉强能遮住身体,一阵秋风吹来,她俩打了个冷战。
据说今年冬日会比往常更冷,不知到那时,她们该如何求生。
“娘,饿。”毛毛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女乞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你等着,娘去给你讨点食物吃!”
“别去,娘,上次他们打的伤还没有好。”
毛毛抽泣起来,她伸手攥着母亲,手上有些蜕皮。
“毛毛,等着娘,啊!”
女乞丐不舍地扒开孩子的手,我这才看见,她少了一条腿。
“恭喜恭喜,恭喜大人升官又发财,祝贺祝贺,祝贺大人招财又进宝!”
这个女人一瘸一拐地到了公爵府门口,陪着笑脸,双手合拳连连作揖。
“臭要饭的,滚!”
发话的,是原先骂我最起劲的守卫。
他穿盔带甲,闪光熠熠,腰系一根红飘带,手持一杆红缨枪,项上一顶银线幞头帽,竖眉怒挑,眼珠微瞪,高高立在公爵府的台阶上。
英明神武之势,好似天神下凡。
“大人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女儿生了重病,命悬一线了!”
可能是穷途末路,也可能是破罐破摔,这个女人竟敢在公爵府门前号哭起来。
“女儿?”
守卫那狭小的眼中迸出一丝精光,他缩着脖子向嘈杂的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扯着女人到了墙角。
“多大啊?爽不爽?”
守卫肆无忌惮地玩弄女人的头发。
“我女儿可不行啊!”女人大惊失色,掩面惊呼。
“切,没意思。”
守卫刚悻悻地收回手,又快速把脸贴上去,恶狠狠地警告,“再敢来门口捣乱,我们就乱杖打死你!”
说完,他仰脖儿倒吸一口气。
“呵—忒!”。
行云流水地往地上吐出一口黄色老痰,然后甩着袖子扬长而去,大步流星。
“等等!”
女人攥紧双拳,身体高高拱起,好像卯足了全身的劲儿。
“干嘛?”守卫回头瞪眼。
女人浑身的气儿刹那间消失,她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屈辱,然后,她的眼眶慢慢变红,声音慢慢低下去“若大人不嫌弃,我,我可以......”
“嘿嘿,早这样多好。”
守卫露出一口黄牙,把红缨枪抛在一边,一下子揽住女人,猛地头埋在女人胸前,贪婪地吸着。
“这里,这里我女儿看不见吧?”女人想四处张望,脖子却被守卫摁住。
“害,我们在墙的另一边,她肯定看不见。”
女人眼中的泪水像江南细雨扯地连天,接连不断。
“娘,娘?”
我听到毛毛的声音,心一下子提到了胸口,暗叫不妙。
“娘,你怎么跟之前那个打你人走了?”
声音越来越近,我猛然回头,毛毛正扶着红墙走来。
“这次给了你,你,你要给我们,毛毛抓一次药,她,本来就虚,我害怕她,怕她活不过......”
“娘!娘!”
毛毛看着眼前这一幕,澄澈的眼里面盈满了泪水。
我跑到她的身旁,想捂住她的眼睛。
毛毛比我跑得更快,她一边跑一边叫,“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叫着叫着,毛毛就一头撞在了先前那边的红墙上。
血从她的脑袋中喷涌出来,红艳艳的。
7
“你说,她怎么现在就住进来了?她不是还得给她爹守孝吗?”
越过人声鼎沸的前院,刚一到后面,我就撞见两个端着盘子的丫鬟,正窃窃私语。
“急着攀附我们公爵府呗,一个小小知府手下,通判的破鞋,真不知道世子看上她哪点。”
说这话的丫鬟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好像跟唐绾有很大仇怨。
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唐绾,你连着失去了父亲和丈夫,为求避身嫁给程子运,我不怪你。可是看这些婢子对你的态度,你今后在这府中,恐怕也是难做。
“唐姑娘,这是世子差我们送来的瓜果,请慢用。”
那两个丫鬟送完东西下去,留我上下打量着唐绾。
我生前最后一次跟她接触,是给她画眉。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求求你啦,给我画给我画嘛——”
绾绾一边晃动着我的胳膊,一边看着我。
眼波婉转,柔情似水,脸颊圆圆,白里透粉,一副女儿家的娇俏模样。
如今我再看她,发现她瘦削了许多,且不说双眉总蹙在一起,那嘴角也总是不自觉地像下扯,好像有什么挥之不去的烦忧。
“你来找我兴师问罪吗?”
唐绾坐在案边,一只手挽起袖子,伸出另一只手点燃熏香。声音辨不出喜悲。
“你能看见我?”
我激动地向前一步,伸出双手要缆住绾绾,她却将身一躲。
唐绾冷漠疏离的样子深深烙在我心里,想起之前,她跟我撒娇,让我给她画眉的日子,我心脏疼得像被人从胸腔里掏出去,再扒了血淋淋的一层皮。
“唐绾,你我共枕多年,你真的相信,我会做出谋害岳父的事吗?咳咳!”
香炉里生出一缕熏香,幽幽地飘向我这边,堵住我的口鼻。辛麻的烟从鼻腔逼进胸腔,我捏紧胸前的衣服,咳了起来。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唐绾把头扭到一边,不愿再看我。
“那你为什么——咳咳!”我有些激动,被呛得更甚。
“我又能做什么?”
面对我的质问,唐绾的声音陡然提起,“我问问你,没了丈夫和父亲,我一个弱女子,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我能做什么?”
她说着说着,眼含热泪。
“父亲刚死,你又入狱,一时间府中大乱,婢女婆子小厮们卷财而去也就罢了,昔日你做通判,在知府中得罪的那些同僚也找上门来!”
唐绾拍案而起,指着我控诉。
“若不是子运帮忙,我恐怕也要被逼死在门前,与你们同去了!”
绾绾越说越气,一步一步向我紧逼,“父亲死了,你也死了,承蒙世子不弃,将我收留府内,我只是想活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难道要我陪你们一起死你们才甘心吗?”
“我,我——”
一股气从胸腔直冲天灵盖,我只觉天旋地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缓和良久,我开口问道,“你是否知道,害死我和岳丈大人的凶手是谁?”
听到我问出这句话,唐绾突然没了全身的力气,她先前指着我的手一下子垂下,良久也不说话。
我心里一凉。
“你明明知道,那你为何又不肯放过我,还要将我挫骨扬灰呢?”我望着唐绾失神的样子,握紧拳头,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唐绾也慌了,她讲话语速加快,前言不搭后语。
“我听到荣国公跟下人的谈话,他不放心,害怕我翻案。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能让荣国公对我有所怀疑,我必须要把恨转移到你身上,他们才会放心,我得把场面做足,我,我要活下去。”
“你想到的,做足场面的方法,就是要扒我的坟墓,扬我的骨灰,让我不得往生?”
我控诉着昔日的发妻,心像被斧头劈开,一滴一滴往下掉血。
唐绾跌坐在地上,痛苦地遮住自己的脸,泪水汩汩流出,声音哽咽,“林池,我对不起你和父亲,我想过报仇,但是我,我斗不过他们。”
8
唐绾上次痛哭是在二十年前,也是因为我。
彼时我刚入府,管家欺负我新来,什么脏活累活都派给我。
我刚从难民的生活中脱困,身体还没有调养好,竟一下子病倒,命悬一线。
换了几个大夫,都说让准备后事,可唐绾偏偏不信邪。
岳丈大人站在门口,远远地望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他凝着眼,沉吟片刻,发出最后通牒,“要是他今夜还不醒来,就扔出去!”
我能看到,也能听到,可我就是浑身无力,睁不开眼睛。
得知自己即将被抛尸荒野,我的心像小鼓一样紧张个不停。我使出先前跟难民抢食的劲儿,可还是动弹不得。
我宽慰自己:其实你本该在那场天灾中陪父母一同去了的,侥幸活了这么多日子,现在死也是赚了。
宽慰完毕,我眼一闭,心一横,等着被扔出去。
“阿池,你怎么回事,怎么还不醒过来?”
我被唐绾的抽泣声吵醒,朦胧中,她捧着手心,噘着嘴凑到我身上。
“阿池,今天夫子让我背书,我没背出来,他又打我手心,可疼了。”
唐绾的撒娇声灌入我的耳朵,我多想起身再给她吹吹,哄着让她高兴,可是我浑身动弹不得。
“啊——”
唐绾见我没反应,崩溃大哭,“你怎么不说话,阿池,你怎么回事啊?”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头发一绺一绺的粘在脸上,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唇边,流进我的嘴里,很咸。
我用力将眼睛撑开,终于撑出如头发丝粗细的缝。模糊中,唐绾趴在我床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头一阵悸动。
原来,我的命,也有人在意。
“阿池,你快醒醒,你再不醒我就要生气了!”
唐绾耍赖一般爬上床,坐到我的身上,一拳接一拳捶上我的胸膛,拳拳生风。
我心中不免哀嚎,老天爷,就算不死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病,我也得被唐绾这丫头捶死!
不知道老天爷听没听到我的哀嚎,反正在唐绾一拳又一拳的攻击下,我竟慢慢能动了起来。
我的绾绾,又救了我一命。
昔日少女抽泣的样子与眼前少妇的呜咽样子相交映,我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感。
先前她痛哭是求我活着,如今她落泪却是要我不得往生。
我静静地立在唐绾面前,蜘蛛一层一层往我心上织网。
也罢。
“挫骨扬灰就挫骨扬灰吧,你平安就行。”
我抬手想再抚摸一次绾绾的发丝,却见自己的身体比往日更加透明。
我将手收回,用力挤出一个笑。
9
满院月光清辉下,粗使婆子们把白天宾客们吃剩的珍羞美食倒入猪圈,我摇了摇头,迈开步子。
一抬头,一拐弯,一具毛毛的尸体。
尸体的旁边,比白天多了一条通红的葛布,还有一柄沾了血的红缨枪。
我提步快走,不敢细想。
“荣国公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程子运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我会让你们一个个都就地正法!”
熟悉的声音吸引我回头,是张婆婆!
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漆蓝底通金纹长袄,腰间坠着一枚拳头大孔雀开屏祖母绿玉佩,一派贵气逼人。
几天不见,张婆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张婆婆,你,到底是谁?
10
日子越来越近,天色越来越淡。
我持着越来越透明,几乎要消散的身体回到自己坟前,迎接我的妻子,等待她将我挫骨扬灰。
“妈的,这个林池,怎么这么多人来看他?”
还是那三个守卫。
先开口的,依旧是当初那个。
他还是那样生龙活虎威风凛凛,我心里像堵了一个黄连,又闷又苦。
“这小子风评不错,我邻居今天也来给他烧纸。”
接话的是先前瘦削的守卫,“我邻居的闺女被一个官糟蹋了,寻死觅活的,就是这小子百般劝解,又尽力将那个官处理了。在之前,哪有听说过民告官能告赢的。”
他说完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三姑的表姐的堂妹夫的舅爷,做生意得罪了一个富豪,被富豪雇人杀了,也是这厮为他伸张正义。”
“我想起来我大姨家的鸡被偷了,好像也是这小子找回来的,偷鸡的那厮日子也困难,他还贴补了一点儿......”
三个守卫你一嘴我一嘴,声音越来越小。
瘦削的守卫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挤开前来吊唁的人,在我坟前倒了一壶酒。
“林大人高风亮节,这混乱的世道,下次别来了。”
守卫尽力压低声音,我明白他在考虑什么。还好做了鬼后,我听力极好。
吊唁我的人议论纷纷,我生出好奇心,挤进人群中,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大人,谢谢你的钱,我儿子现在改邪归正了。”
“大人,谢谢你救了我闺女。”
“大人,我家的鸡今天杀了,你记得来我家喝碗鸡汤。”
......
我看着这些人的脸,有些是我的生前好友,有些跟我仅有一面之缘,而有些,我已全然无印象。但他们对我,却有着莫大的感激,甚至愿意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也要来送我一程。
我林池,自幼丧父丧母,几经生死。幸得上天垂怜,承蒙岳父妻子不弃,苟活于世,残喘多年。偶行大运,中举做官,不敢不尽职尽责,为民请命,以答上天好生之德,君王赏识任用之情,岳父妻子救命之恩。
临了有这么多人记住我,也不枉此一生。
11
“啪!啪——”
“让一让,让一让,世子来了,世子来了!”
两个守卫挥舞着鞭子开道,声音因喊了太久而嘶哑。
程子运高坐马上,器宇轩昂。他的身边,唐绾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看见我,唐绾先是一惊,然后别开了脸。
生前程子运害我一次,身后唐绾再杀我一次。
我移到她的耳边,“原先欠你的命,也算是还了一条。”
“就是他们,林大人都死了,还不放过他!”
人群中突然起了躁动,涨红了脸的青年竭力为我喊着,“打死他们,为林大人报仇!”
我仔细在脑中检索着他的面容,原来是当初那个偷鸡仔,竟然长这么大了。
“打死他们,为林大人报仇!”
人群被鼓动起来,他们挥舞着拳头,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悲伤。
看着人群因我而沸腾,我又感激又惶恐,感激的是我何德何能,让百姓如此拥戴?惶恐的是以程子运的德行,恐怕大事不妙。
“刁民,你们这些刁民!竟敢对我不敬!你们可知,我父亲新封了荣国公!”
程子运没想到,有天自己能被脚下毫不起眼的货色所攻讦。
他勃然大怒,脖子涨的通红,像发情的公鸡,“我现在就下令派出官兵,你们等死吧,一群蝼蚁!”
程子运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渔夫打扮的人,仰身朝他脑袋砸了一块石头。
“若不是林大人,我早就溺死了,今天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为林大人出了这口气!”
“冲啊——”
众人呼喊着,有工具的抄起工具,没工具的捡起树枝石头也冲了上去。
“放肆,简直是放肆!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程子运咆哮着从马上跳下,拔出佩剑向前插去,一剑穿心。
领头的男子倒在地上,血从他身下流出,汇成一片红色湖泊。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人敢相信堂堂世子,竟公然杀人。
见人群的骚动停止,程子运颇有些洋洋得意。
他斜了身旁的侍卫一眼,然后一巴掌拍上去,出声呵斥,“这些贱民要骑到你主子头上了,你还装什么愣呢?”
“世子杀人了,世子公然杀人了!”
先前的青年愤怒地跳上石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他高声呼喊,“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声音直冲云霄。云层之外还是云,今天没有太阳。
“咻——”
青年用力挥舞着手臂,他明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口鲜血堵住。
“砰——”,青年的身躯轰然倒下在地上,周围一圈的枯叶先是被震起,然后又快速地落回地上。
程子运放下弓,翻身上马,眼睛瞪得像夜里的烛火。
他大张双臂,俯瞰着脚下的人咆哮道,“王法?我就是王法!”
“尔等贱民,以下犯上,不知好歹,但本世子宽宏大量,在官兵没来到之前,你们各回各家,本世子概不追究,要还有人不知死活,仔细你们族人的命!”
说完,程子运双手抱胸,高昂起头,西风袭来,他发尾倨傲地飘起,一派皇亲贵胄的傲然之气。
先是沉默,然后有人窃窃私语。
“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孩子还等着我喂奶呢。”
“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做饭。”
......
“对不住了,林大人。”
我听到有人这样说。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对不住了,林大人。”
人群慢慢散开,为程子运和他的下属让路。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哪有什么对不住一说,今日大家肯来看我,已是对林某莫大的抬爱了。
这样想着,我鼻尖一酸,眼眶竟然湿了。
自父母死后,不管多苦多痛,我都不敢掉一滴泪,害怕自己不够坚强。昔日我食百姓之禄,做一些分内之事,没成想如今深得百姓爱戴,何其有幸。
无以为报,唯有痛哭。
树上,枝干盘虬,几只鸟立在上面,不时啼鸣。
树下,程子运高举右拳,发号施令。
“点火——”
12
“住手——”
我只听见马蹄声呼啸,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圣旨到——”
圣旨?
怎么会有圣旨?
难道是皇上?
皇上怎么可能来这里?
皇上要为林大人主持正义了吗?
众人议论四起,程子运气急败坏,“放他娘的屁!肯定是圣上听说你们这些贱民以下犯上,特地下旨命我除掉你们,以正国法!”
“圣旨到,还不下跪?”
公公翻身下马,威严无比,众人匍匐在地,包括先前高高在上的程子运。
“今查荣国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徇私枉法,其子程子运贩卖私盐,草菅人命,种种罪状,着大理寺幽闭,听候发落。”
“林通判蒙受不白之冤......”
蒙受不白之冤?
我身体一颤,公公后面又说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没想到我一个小小通判,在公爵世子的诬陷下还能沉冤昭雪。
“圣上英明!圣上英明!”
圣旨念完,众人叩首,欢呼不绝。
张婆婆,是你,对吗?你到底是谁?
人声鼎沸中,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周遭因我而热闹非凡,我却因身体被隔绝在外,四顾茫然。
当然没有人回答我,我慢慢升空,慢慢清明,慢慢如烟雾一般消散。
恍惚中,我看见了唐绾,她依旧是跪下接旨的姿势,只是抬起头,盈着泪,目送我。
我对她比口型,说,“我不怪你。”
最后的最后,唐绾一张一合着嘴,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我用力听,只听到很多年前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爹爹,我要他。”
番外*唐绾
我第一次见林池,他站在死人堆里,比死人更可怕。
他红着眼,衣不蔽体,像一只被脱了毛的雏鸡。明明又瘦又小,可还是颤抖着,对围上来的人嘶吼。
我虽年幼,但也知道,在这场天灾中,他活不下来。
可看着他的神情,凶残,狰狞,还有隐藏着的,深深的恐惧和迷茫。
我想试一下,我想让他活下来。
我成功了,林池住进我的家中,成为一个粗使小厮。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人生来不同,我也本不想跟这些下人有什么接触,可是林池,他长得太好看了。
俊眉修眼,顾盼精华,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我经常爬墙头偷看林池干活。
那个管家嫉妒林池,老是给他派些粗活累活,我生气,偷偷跟爹爹告状。
“唐绾,我们再怎么样也是官宦人家,你对一个下人,不要太上心。”
父亲高坐堂前,我匍匐跪地,听从他的教诲。
我还是偷偷关注林池。
林池闲着没事喜欢往外面跑,去学堂的墙边蹭听,那些孩子坏,欺负林池上不起学,经常嘲笑他。
可是林池害怕他们向夫子告状,整天对他们笑脸相迎。
我终于气不过,痛骂林池,“你就这么一条贱命,别人都这样对你了,还腆着脸贴过去?”
林池依旧笑嘻嘻的,“大小姐,我的命本来就贱,你忘了吗?”
后来,我跟父亲请求,给我请个夫子教我识字。
我知道林池在偷听,但我很高兴,因为他不用到外面受气了。
父亲发现了林池总是来听墙角,索性也给他请了一个夫子,林池可高兴了,攒钱给我买了好多秋梨酥。
林池一举就中了秀才,教他的先生说,林池不仅有才华,还有士人的风骨,以后若是为官做相,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父亲看中林池的前途,要收林池为义子,可是我对林池已经有了挂念,坚决反对。
“林池难民出身,怎配做我的哥哥?”
我知父亲最重门第等级,于是搬出这些话堵他的嘴。
父亲默不作声,我也安静地退了下去。
关上门一回头,正撞上林池涨红无措的脸。
我自觉失言,张嘴要解释,林池却很快地换上一副笑脸,“大小姐,我今天洗了三百二十六个盘子,厉害吧?”
他眼神闪亮,像装满了一个盛夏的萤火虫,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今天是林池的功名宴,宴会结束要自己刷盘子的秀才,恐怕只有林池一人。
林池果真不负众望,一举中举。
坊间炸了锅,议论纷纷,说没想到程府的一个卑贱下人也能中举,真是麻雀变凤凰。
揭榜那日,我更看到京城不少姑娘老爷,将林池围个水泄不通,说要招他为婿。
我慌得心要跳出来,父亲又慌又怒,胡子都鼓了起来。
“他林池仰仗我程家多年,要纳婿也应该是我们先!”
在父亲的口中,林池就像是大街上的胭脂,他们是高高在上的顾客,谁先看到,谁就有权利将林池买下来。
父亲从小就规划我的婚事。
虽然他是个从五品,但我以后一定要嫁个四品以上。
最好是文官,武官有辱斯文;最好是年龄相仿,不然别人会骂他为了升官出卖女儿;最好是二品以下,要不然他这个岳丈面对女婿会有压力......
仔细想想,我也跟摆在街上的胭脂差不多,卖我的,是我的父亲。
威猛侯的儿子程子运曾对我表明心意,但我总感觉他蠢蠢的,拒绝了。
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列出我十条罪状,将我罚跪祠堂。
一条罪状是我不知廉耻,与外男私会。
还有一条是我胆大包天,婚姻大事不与父母商量。
翻译过来就是,我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认识别人,他有了无法控制我的危机感和被挑衅感。
我竟然敢拒绝威猛侯的儿子,让他错过这个千载难逢一飞冲天的机会
其实我跟程子运只有一面之缘,那天放榜,他见了我,睁大双眼,嘴唇微张,连道儿都走不了。
这种货色,治好了也是流口水。
“威猛侯职位太高,我高攀不起,况且他有居功自傲,结党营私之嫌,圣上过几年羽翼渐丰,这个威猛侯肯定首当其冲。”
我高大的父亲此刻像只黄鼠狼,他低着头,背着手,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又顿足叹息,嘴里接连不断说个不停。好像要嫁入威猛侯府的,不是我,而是他。
“林池这小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我对他有天大的恩情,他就算是日后一朝飞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也断不能留我这个老岳父在小小的从五品上任职。”
父亲摩挲着下巴,锁着眉一顿分析,然后他突然眉毛挑起,拍掌大笑,“就这小子了,赌一把!”
他双眼泛着热切的光,身体因为过于兴奋而像筛子一样抖起来,样子像期待开奖的赌徒。
我和林池是他的赌注。
“林池,你愿意娶我吗?”
我跑出去,向林池喊。
“说什么呢!”
林池将我拉到园中的假山后面,语气严肃,“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有些话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林池,你愿意娶我吗?”
我挣扎开,倔强地抬起头看向林池的眼睛。
林池眼睛慢慢变红,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恐怕自己配不上小姐。”
“我父亲也同意了,怎么样,林池,你愿意娶我吗?”
我苦涩,自己求爱,还要搬出父亲来。
“我愿意!”
林池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神中满是恳切,“我林池愿娶唐绾为妻,一生一世与唐绾不离不弃。”
“一生,一生有多长?”
我抽出自己的手,父亲做官之前也是这么跟母亲说的,后来我母亲几时死在乡里,他都不知道。
“唐绾活多久,我林池就陪多久,决不会比你先死!”
林池弯腰诚挚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