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作者:伊人睽睽

冰悦谈小说 2024-04-01 00:56:35

《循循》

作者:伊人睽睽

简介:

“喜新厌旧的人怎配懂爱?”

位高权重的女主看上比她地位更高的男主,循循善诱再抛弃。发疯的爱情骗子vs发疯的一次次被骗的小仙男:

循循在和太子共谋富贵前,曾骗江小世子做她的入幕之宾。

多年后,循循为渡难关,求到江小世子面前。

春风一度,帷帐纷飞。

循循为了让江小世子少烦自己,假意嘤嘤:“你且忘了我,娶世子妃,莫让你父亲再骂我H狸精了……”

帷帐后的烛火将青年秀颀的身形拉长。

半晌,他道:“凭什么是我忘了你,不是你忘了他?”

江鹭高贵清洁,沉默安静,曾是世间最美好的小公子。

他少年时,曾遇一心上佳人。

他百般周旋,才让父亲答应自己娶家境贫寒、病弱善良的心上人。

不想他欣喜若狂时,心上人病死,自此他心如死灰,难过非常。

不想三年后他入东京为太子庆生,在太子身边,看到“复活”的佳人娴静淑雅,巧笑倩兮。

……原来死遁的是她,被骗的蠢货是他。

精彩节选:

“呼——”

江鹭推开驿站毡帘,浓厚的雪粒子自他袖口肩头飞出,浸了一室霜寒。

驿站中张罗客人的驿卒忙迎上:“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可有凭由为引……”

江鹭一行二人,一文一武。那文士青年略显苍白,听得驿卒话,便弯腰取出出行凭证,向驿卒引出己方二人身份。驿卒看得“凭由”,肃然起敬,不禁将那戴着蓑笠的武者青年再次打量一番。

蓑笠遮挡江鹭所有容貌,他垂着眼,衣间落雪。飞拂的帽带,擦过修长身板、细瘦腰身。

此间驿站往来皆贵客,驿卒看得江鹭的腰牌,自然更不敢得罪他。

驿卒引两位客人于一楼喝茶、为二人安排夜宿客房。

驿卒悄然指指楼上,小声:“江郎君便宜行事。只有一样——楼上有位尊贵女客,不便见人,还请江郎君莫要打扰。”

闻言,跟随江鹭落座的文士青年段枫咳嗽着,朝楼上看了一眼。他只看到屏风相挡,但更觉诧异:

江小郎君身份已足够尊贵,驿卒却说楼上女客更贵。谁家贵女会于雪日出行,又夜宿荒野……

不待段枫打探,他已听到好友江鹭的声音,清润疏离,端方有致:“知道了。”

自始至终,江鹭戴着蓑笠端坐,手肘抵桌,不曾抬头。

出门在外,红尘多磨,他却正如那些传闻中修养得体的贵族郎君一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不可亵渎。

小小驿站一楼中的人,皆若有若无、好奇地打量这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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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二楼屏风后,侍女玲珑正在烹煮一壶热茶。

玲珑一边烹茶,一边垮着眉眼,十分不安地轻声诉说近日之事:“娘子,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东西,就应快快赶路,返回东京。夜长梦多,只有回到殿下身边,才得安全……”

她絮絮说了许久,伸长耳朵,听到一句敷衍女声:“被雪封于山路,未必见得更好。”

玲珑嘟嘴。

她继续忐忑劝说,半晌听不到答复,便悄然转目,偷觑主人:

束髻美人上衣下裙,臂挽轻帛,手持一狼毫,斜倚于素白屏风前。拓枝红长裙蜿蜒曳地,美人眉目间蕴着一腔心不在焉。她听不到侍女声音,只因全心于画作。

素色屏风照着姜循眉目,灼灼明华。

玲珑好奇娘子在画什么,不禁起身,提裙步前:

美人作画总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姜循的作画,与他人略有些“差异”。

驿站驿卒为贵人安置了一张素面屏风,阻挡下方一楼客人们的窥探;二楼的贵人,却可以隐约窥见下方众生,于屏风上作画。

姜循正对着楼下新入座的那位年轻郎君,于屏风上勾勒此人风貌。

她画得有趣:

从此屏风方向,她只隐约窥得那郎君的身量。何况那人戴着蓑笠,她更不可能看清。但是玲珑走到姜循身后,却见娘子笔下,那郎君如此的“栩栩如生”——

细窄腰身,平整肩膀,飞扬拂带,束袖锦袍。

郎君坐姿端正,身形又足够清雅风流。除了身量,姜循还为画作补上了眉眼:

纤长秀扬的清眉,潋滟多情的墨目,山峦一样的鼻梁,不点而红的朱唇……

玲珑观察半晌:“娘子画得不错,只是把人画得太瘦了些。”

姜循淡声:“清拔之美,你又怎懂?”

玲珑:“腰倒劲些。”

姜循:“不然哪有气力?”

她调子懒而漫,说得几分粗糙,笔端轻轻擦过画帛,颇有暗示。

侍女不禁红了脸。

姜循继续作画,画得过于生动而细致,玲珑终是噗嗤笑出声:“娘子这到底是怎么画的?若不是婢子知道这屏风看不到后方人,还以为娘子是对着真人在画呢。”

姜循眉尾轻轻挑一下。

她是如此明艳佳人,眉梢那般一勾,便如烈烈火焰般,燃至眼底。然如此美人,眼底又一派漠寒荒芜,生生让人寒心。

不过,大约也正是秾丽相貌与冰雪气质如此矛盾,才让姜循更得东京贵族郎君们追捧吧。

可惜,美人已“名花有主”。

玲珑想到此,略有忧心,小声:“娘子把画丢了吧。若殿下知道,对娘子不妥。”

姜循自鼻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调子沙哑、轻慢。

她盯着自己的画作望了片刻,意兴阑珊地收笔,托腮坐于桌边,为自己斟一盏茶。

姜循一边品呷,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侍女处理她的“大作”。

玲珑将屏风折起,心中寻思着烧掉此屏风的妙法。可娘子画得这么好,玲珑又心生不舍。

玲珑如此忙碌时,不经意朝楼下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之前姜循作画时正对着的那位蓑笠郎君。

此时又有客人自寒风中掀帘进屋,一重薄雪飞来,卷上那楼下蓑笠郎君的袍袖。

帛纱飞扬,露出江鹭微垂的半张脸:

清挺上扬的长眉,凛冽若山的高鼻,花瓣一样的朱唇……

玲珑震得一声“嘶”:“娘子,他、他、他——”

他与你画的怎么一模一样?!

玲珑回头惊愕看姜循,正好姜循也在托腮欣赏自己的画作,不小心瞥到了下方的年轻郎君。

姜循怔了一怔,艳丽的眉眼间荡着一重春波一样闪动的光。

姜循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茶盏中的热水烫到她指盖,她没什么反应。

而大约主仆二人的窥探被下方的年轻郎君发觉,江鹭抬眼朝楼上望来。玲珑忙侧身,挡住娘子的身形,将屏风重新悬起。

楼下客来客往,一派喧哗;楼上如冰雪封室,静谧无声。

姜循掩口打个哈欠,起身间曳地长裙擦过,裙间彩凤振翅若飞:“我去睡了。夜里无事,莫打扰我。”

玲珑怔怔看着姜循的背影:她到娘子身边堪堪三年,看着娘子风光无限,大婚在即;她一向敬佩娘子手段,觉得世间没有娘子得不到的郎君。

而今她却开始想:在她服侍娘子之前,姜循是怎样的人,又是否……曾有些慕少艾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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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风雪席卷天地,温暖客房中,姜循正做着一场青春酣梦。

梦中三月花飞若雨,少女无忧笑声荡于秋千间。

阳光自叶间穿梭,落于少女绯红绣鞋尖。秋千一次次被从后推起,少女芬芳鲜妍,笑声清脆间,又有几分嗔意:“二郎,慢一些,我害怕……”

花叶葳蕤,有一少年郎君立于浓郁枝叶后,被阳光笼得一派金白之光。

他微微笑着,声音很低,俯身与那少女说话。

秋千上的少女仰起脸,迷迷瞪瞪地带着笑,朝身后推秋千的小郎君望去——

忽而一重浓烈大火袭杀而来,卷上二人的衣袍。于一片尖叫间,飞溅的火星子将二人吞没,尘埃落落……

火星子“荜拨”,浓烟滚滚。

姜循咳嗽着醒来,发现门窗被照得火红一片。

她一瞬间明白了夜间起火,趔趄着起身,翻过枕边帷帽与枕下匕首。

帷帽覆于面上时,姜循听到了窗棂被撬动的声音。

她捂住口鼻站于窗下,在黑暗中判断好方位时,又听一声“咔擦”声,窗子被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翻了进来。

那人朝着她。

姜循毫不在意,在那人碰到她手腕时,她手腕一旋,袖中所藏匕首便敏捷无比地朝来人刺去。

如她这样的娇弱女子,不提本不应会用匕首,即使会用,恐怕也几多生疏。然她刺去的这一刀却又稳又狠,若非来人反应迅捷地朝旁一让,手臂非要出血不可。

来人顿住。

一击不中,姜循手腕掀动,又刺了第二刀。依然是那样熟练的狠辣风格——

来人回神,格肩一拧,又双掌相握,猛地一击,震落姜循手中的匕首。

姜循且有后招。

她指尖簪子在夜中闪着银光,再次刺下——

好疯。

来人捏紧她的手,桎梏之凌厉却不像美好的贵族小郎君了:“小娘子莫慌,我是来救你的。夜里驿站不知为何起火,我出来时,听你侍女在楼下急哭。”

姜循手腕被扣。

与她说话的郎君声音清且凉,于火灾中也不见慌乱。他说话间,拧身便劈开了一段落下来的横梁,带着她朝旁侧躲去。

火光照着他眉目。

那张脸生得实在晃眼,灼灼之间,像小神仙下凡。

姜循眸心闪动。

隔着帷帽,她认出了这身段极好的郎君——正是白日时被她不小心画在屏风上的江鹭。

江鹭见她不再挥动匕首,低垂下眼,朝她望来,虽态度疏离,语调却是温和的:“听明白了?”

姜循:“嗯。”

她那般冷漠,江鹭并未多想——救人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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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武艺不错。

回京一路险阻,驿站起火有异,救得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女,大约能借着救命之恩问出一些好处。

江鹭扣着这戴帷帽的贵女,在火海中带她朝外冲去。

放火之人嚣张,此间大火难逃,全靠江鹭左支右绌。好在被他所救的贵女安静淡然,并未尖叫连连,为他招惹更多麻烦。好不容易冲出木门,江鹭听到身后贵女喑哑惊呼:“小心。”

一道横木燃着火星子,朝二人摔来——

江鹭拉拽过此女,带她躲开横木。二人一同匍匐卧倒在地,江鹭揽臂扣人,听到女子低咳,他低头查看她模样。

帷帽被吹开,发丝凌乱的贵女喘着气,几分迷惘地抬头望来。

二人四目相对,看清了彼此。

姜循手中抓着掉落的帷帽,眼中噙泪,面色微惶,疑惑:“这位郎君?”

江鹭怔忡——

奇怪。

她与他多年前死去的心上人长得好生相似。

可世事磋磨人心难却,病弱的心上人,死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朱砂痣”。

江鹭扣住姜循的手一点点收紧。

姜循被烟呛得咳嗽,可江鹭于怔忡间,竟没有“怜香惜玉”。

直到窗外火星溅裂,砰然爆炸声中,夜宿驿站的客人们奔波,侍女玲珑虚弱而急促的声音传自楼下:“娘子,娘子——”

一点火星溅上江鹭睫毛。

方寸之间,姜循看得清楚,见他一瞬间回神,偏头躲开火舌,扣起她拔地而起:“先出去再说。”

茫茫黑夜间,驿站外站满了人。

夜间已不再下雪,徒留大地茫茫白影。雪地间,逃出火海的众人窃窃私语,有的救火,有的围着驿卒质问,嘈杂无比。

喧哗中,那与江鹭同行的那文弱书生段枫,正努力地安抚被救出的人、满脸惶然的驿站驿卒。

段枫身形高瘦,好似比他主人还要高一点。他宽袖襕衫,一身厚裘,立在雪地上,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眉目间几分病容。

每说几句话,他都要咳嗽两声,听得人为他捏把汗:“放心,没事的。我家郎君察觉得早,大家都很安全……”

玲珑抓着段枫的袖子正着急,忽然看到姜循被青年抱出来,连忙奔过去:“娘子。”

驿卒看到姜循与江鹭出来,瞬间眼亮:“二位平安就好……”

这两位应是此夜驿站最为尊贵的客人,哪一位受伤,小小驿站都无法向东京交代。

见到侍女,姜循便重新戴好帷帽,松开攀着救命恩人的手臂,端庄无比地朝侍女倚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江鹭凝视的目光。

玲珑握住姜循的手,上下端详。她尚未开口询问,便见娘子俯身贴来。清幽香气间,她听到娘子凉而低的声音:“我们东西没丢吧?”

玲珑飞快地看眼江鹭。

她见那位清致无比的郎君,正盯着自家娘子背影。她颇紧张,小声:“重要的我都带出来了,但还有些……”

她话没说完,听到驿卒尖声:“我看到楼上有影子……还有人没救出!”

段枫一着急,咳得更厉害了些:“二郎……”

江鹭温静的声音在寒夜中清晰无比,如定海神针般让人群安然:“嗯,我去看一下。”

玲珑心想:这对主仆关系好奇怪。仆从在外站着,主人亲自奔波。

玲珑回头好奇地看那对主仆,目光余光捕捉到火海中果真有虚影晃动。而江鹭腾空跃起,几下跳上燃火房梁,重新纵入火海。

像是夜中白鸟旋空而坠。

玲珑:“哇……”

她扭头间,见自家娘子竟掀开了帷帽,仰起半张脸,凝望着那郎君离去的方向。

火光映着姜循的面容,美人面上,寒目明亮。冷清与艳丽交融,在寒夜中,姜循呈一种近乎惑人的妖冶之美。

而驿卒殷勤凑过来,讨好这位贵女:“那郎君确实了得,乃南康王府上的小世子。论起来,与小娘子的……夫家,也算沾亲带故。”

南康王,是当今唯一的异姓世袭王,府上世代效忠大魏国,乃开国功勋后代。且南康王久居建康府,指挥四方平定海寇乱贼,军功累累战勋无数,称一声“江南王”,也不为过。

姜循垂眸,瞥一眼多话的驿卒。

玲珑则板起脸,小声训:“什么夫家?我们娘子还未嫁人呢。”

驿卒连连:“是、是!姜小娘子,小人有不情之请,这火是意外,不是我们闹的。又没人受伤,您能不能请上面开恩……”

姜循目光闪烁。

她一边偏脸凝望着火海,一边轻声细语:“江小世子是我救命恩人。若小世子平安归来,小世子不怪你们,我自然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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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再入火海。

他没有找到被困火海的人,却在烟雾中寻到一黑衣人,在一间房中翻找什么。江鹭瞥见这屋子,是方才那贵女的侍女玲珑所居之屋。

江鹭踏入此间,那翻找东西的黑衣人敏锐转身,看到了江鹭。

只这一眼,江鹭便知此人绝非驿站客人。

他拔身扑去,那黑衣人急促地把手中翻出的不知名之物塞入怀抱,反身来迎江鹭这一掌。

一掌之下,江鹭抬目,认真看这蒙住口鼻、掩饰身份的陌生人。

江鹭淡声:“死士?”

火光灼人,他扫一眼到处燃着烟的房间:“找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不妨商量一下,也许我能相助。”

那死士声音喑哑地冷笑:“小世子身份尊贵,可不是我们这种人合作得起的。”

闻言,江鹭蓦地抬眸,锐目锁在此人身上。

他一路未曾通报身份,只在进驿站时,给那驿卒看过凭由。这死士既然知道了他身份,要么与那驿卒有过勾结,要么从他进驿站起,死士便在盯着这客栈了。

无论哪个原因,他都有兴趣知道。

江鹭朝那死士再次出手。

死士凛然应对。

死士本不将江鹭放在眼中。

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再是吹嘘文武双全,武功也不会比他这样的死士厉害。但是二人动起手来,死士愕然发现这小郎君武艺卓越,还颇有一腔与他秀气外表绝不相符的苍莽杀气……

南康王久居于建康府,枕金卧玉。小世子身上的杀气过于凌厉,绝不可能出自山水秀美的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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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这把火放得极大,江鹭与死士都无法在火海中耽误太久。

“砰”的一声巨响后,驿站外众人齐齐抬头。那二人的打斗破屋而出,碎瓦上,两道过快身影在屋檐上追逐纠缠,你来我往。

雪后空地上,驿卒吓得脸色惨白,快晕倒在地。

终于,驿站的小吏们争相爬上屋顶,人多势众。那黑衣人不恋战,立即朝漫漫夜雾中逃走,江鹭欲追。

江鹭听到下方段枫有些虚的唤声:“二郎,穷寇莫追。”

是了。

江鹭想到,驿站这里的寻常百姓安危更重要,那身份莫测的、与他死去的意中人长得相似的贵女更重要,驿站被人放火的原因更重要。

江鹭回到地面。

驿卒见他平安无事,大松口气,带着一众被救民众上前感谢。

江鹭后退一步。

他的仆从段枫挤进去,与众人寒暄,将郎君无声地护在身后。

而江鹭悄然抬目,瞥向玲珑那一方,瞥向玲珑身边的……重新戴上帷帽的贵女。

那贵女察觉他的凝视,停顿一瞬后,朝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

江鹭立在脏污雪水间,一身清洁,比雪更白。

沉静片刻后,他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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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站到姜循面前。

后方驿卒与众人一同扑火,屋舍被拯救一半,众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气愤。冬夜烟味被风吹来,几点火星下,站在后的玲珑,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为何娘子与这郎君都不说话?

半晌,玲珑听到娘子先缓缓开口,声调一贯的悠然、轻慢,不将人放在眼中:“多谢小世子救命之恩。”

江鹭缓缓开口:“你认得我?”

姜循淡然:“驿卒悄悄与我说了。”

江鹭垂下眼:“那你是不认得我?”

空气静一瞬。

姜循似笑了一下。

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与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里的促狭:“我难道应该认得郎君吗?”

江鹭盯着她。

身后,段枫喘着气的声音跟过来:“让一让、让一让,小……二郎。”

羸弱的书生终于回到了自家小世子身边,一瞬间发现气氛的怪异。他顺着江鹭的目光,望向那帷帽贵女。

奇怪。

江小世子从不盯着陌生女子看的。

江小世子沉静温和,端正内秀,不爱与人结交。小世子岂会在陌生女子面前失礼?

深夜颇冷,段枫呼口寒气,低声:“怎么了?”

江鹭缓声:“小娘子可否摘下帷帽,让我再看一眼。”

玲珑:“放肆!”

江鹭朝前走一步。

玲珑立刻挡在娘子面前,她抬手就要推搡。

段枫低喝:“放肆!”

玲珑僵住不敢动,却自然也不会让。

江鹭踩在泥泞雪间,白雪照影,越走越近,玲珑心中打鼓。

夜雾浓浓,小郎君越走近,她越发觉得小郎君生得好看……可他不该冒犯自家娘子。

姜循倒不慌,唤侍女让开。玲珑不甘,见那郎君走到距娘子三步处,终于停了下来。

江鹭道:“你唤我是救命恩人?”

姜循淡漠:“嗯。”

江鹭:“救命之恩,如何报?”

姜循挑目。

隔着帷帽,她望着这貌美郎君,慢悠悠:“怎么,要我以身相许?”

她说话那样平静冷漠,和记忆中的故人全然不同。可她说话时,他脊背上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闹得他几多恍惚。

娘子说话口无遮拦,玲珑不禁跺脚:“娘子!”

倒是江鹭静了一下,才道:“不用小娘子以身相许。只是我昔日有一意中人,方才我在火海中无意瞥见娘子芳颜,与我意中人……”

不待他说完,姜循嘲笑:“原来你是情种。”

她毫不在意地掀开了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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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雪水淋漓,火势已堙。

人群之外,美人托帽长立于雪上,身形纤纤,乌发明眸雪肤朱唇,何其的玉净花明。

她偏过肩,抬起一张脸,与江鹭再次四目相对。

姜循欣赏着他眼波间细微的神色变化,并未畏惧他对自己身份的猜忌。

她胆大且妄为,撩动眼皮:“我与你那旧时意中人长得像?有多像呢?郎君可否多说几句,我帮郎君参详一二?”

这一次,换她朝前走,带着试探,优雅、从容。

她幽静的双眸宛如春波。春波潋滟春色美,却带着几多恶意,戏谑无比的,逗弄这郎君。

火方灭,雪泥泞,一段烧黑的横木“噼啪”压断一截屋宇,心疼得驿站吏员连连惨叫。

那不远不近的哀嚎,却并未让近处的江小世子稍有变化。

江鹭一目不错地盯着这朝他逼近的贵女。

贵女的眉目间蕴着冰霜之意,美丽的深色双眸中没有笑意。

她高贵傲慢,不退反进,有些出人意料的“疯魔”之态……先前驿站救人时,她误以为江鹭是恶人而刺向江鹭的架势,是江鹭的旧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然而江鹭想到此,又忍不住自嘲:他对昔日的意中人,了解得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此间气氛已微妙十分,段枫惊讶地观察江鹭,玲珑心焦而茫然,戏弄小郎君的姜循则是兴致勃勃。江鹭低头一声笑,让众人怔住,也让姜循顿住脚步。

她盯着他的脸。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此恍神。

可那恍神于如今困局,无关紧要。

姜循神色晃动间,见江鹭抬起头,迎上她眼睛。

他后退一步,作揖行了一礼,恭正端然,彬彬有礼:“是在下认错人,冒犯小娘子了。抱歉。”

姜循无言。

不等她再做出什么,江鹭反身,朝后方的吏员那边走去,大约是去询问火灾与补救事宜。

段枫急急跟上他,却在中途忍不住回头——

茫茫大夜,雪水沾湿贵女裙摆,裙尾彩凤金上透乌。侍女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撇开裙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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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奇怪的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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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失火救灾之事,驿站吏员与驿卒们向客人们致歉。说是灶屋厨娘打盹,起了火灾,冒犯了客人。夜已至深,客房被烧得只剩一半,客人们恐怕只能委屈一夜。

众人愤怒,却也无奈。

段枫撑着疲惫身子骨,以南康王府客卿身份,周旋于此事间。待他回到客房时,屋中燃着油灯,江小郎君端然坐于桌旁。

江鹭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案,闭目养神。

段枫关门时被风吹到,忍不住咳一声。

江鹭抬眼一瞬,朝他望来的眼神几分关怀。

段枫低笑着摇头,示意自己身体无碍。

他坐下,有意逗一逗小世子,好叫小世子放松些:“二郎,你也会被乱花迷眼?”

江鹭眼睛眨了一眼。

他实在拥有一副俊秀的皮囊,眼波流转,唇红面白。这样的好看,无关性别,堪称“漂亮”。偏这份漂亮不“女气”,更加夺人眼球。

任何人只要多看小世子几眼,绝无可能不被小世子皮囊吸引。

而小世子不只有一张脸。

江鹭:“你说什么?”

段枫回过神,仍笑着继续:“你与贵女搭讪——竟说她像你的旧日意中人。”

江鹭眼波轻晃。

江鹭平静:“她确实和我的故人长得像。不,几乎是一模一样。你信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和另一人长得非常像吗?”

段枫愣住。

他坐直身子,上半身微倾,心脏高悬起——

段枫在两年前与江鹭结识。

江小世子为情所困,不得不远走他乡。那样的情深不许,绝非儿戏。

段枫曾无数次好奇江鹭的旧人。

此时此夜,段枫低声:“真的……就那么像?”

江鹭侧过脸,朝着被烧得半边乌黑的窗子,静了一会儿。

江鹭半晌才道:“阿宁和那位贵女,一点也不一样。”

段枫见江鹭神色恍惚,似陷入旧梦中。

段枫心生后悔,恨自己多嘴:明知小世子创伤何在,何必找不痛快?

段枫安抚他:“二郎别想了,幸好,那贵女,和你的旧人,全然不同,必然毫无关系,更不可能是同一人。”

江鹭怔然。

他眼神闪烁。

段枫看他如此,不禁惊住:“……怎么?”

江鹭半晌道:“……那贵女,和阿宁,其实很像。”

段枫迷惑了: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江鹭说:“段三哥,我们此行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不能瞒你丝毫。那贵女,和阿宁……”

他吞吐艰难,声音又轻:“相似九成。”

段枫抱着一丝希望:“不像的一成是什么?”

江鹭撇过脸。

他轻声:“……是我似乎并不很了解阿宁。”

段枫傻眼。

段枫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段枫压低声音:“二郎,我们此行所为,绝不容一丝半点的闪失。”

江鹭点头。

段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可为旧情所困,也不能被旧人所误。”

江鹭飞快:“不会。我已经忘了旧人,也不在乎旧人了。”

他脸如白雪,眸子漆黑,神色诚挚。

段枫不在乎他是真是假,只抬抬手,更加肃然:“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大约不忘了那故人更好。

“我方才和驿站吏员小卒们打听清楚了。那姜小娘子,在我们来之前,是从孔府过来的——陈留县县尉孔益,正是我们这次想找的人。

“我们不好直接接触孔益,但那姜小娘子在雪日独行,见一年轻男子……恐怕有些私情吧?

“你正好借着你那旧情人的名号,跟那姜小娘子打听打听孔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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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益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孔家。

孔家在过去的两年中,家中上下皆掌北方军事。只是孔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中贪腐之事闹得极大,太子监国,忍痛流放孔家全家。

孔益因未参与家中事务,命好一些,没有被流放。但他也从东京禁卫军的小将领,被发配到了陈留做一个小县尉。

而江鹭和段枫此去东京的目的,有一部分,与孔家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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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豆大烛火,江鹭与段枫坐于两畔。

待江鹭听明白了段枫的意思,一怔,垂下眼,道:“……我不认识姜小娘子,如何与她打听孔益?”

段枫:“你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人?”

……他可是听说,江鹭被那故人,骗惨了。

江鹭垂下的睫毛轻颤,如浅泓闪银,点点流光。

江鹭道:“我不会。”

段枫兴致勃勃倾前身子:“我教你。”

江鹭道:“我要睡了。”

他起身走到床榻边,以极快的速度盖上棉被,闭眼浅寐。他心脏跳得厉害,听到段枫沉默,叹口气后,吹了灯烛,也去就寝。

黑暗中,江鹭伴着段枫时不时的低咳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幽黑。

姜小娘子……和他的阿宁吗?

他不知该如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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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她家贫体弱,身世不好,与她的好友一起,在南康王府做侍女。但她并不拘泥于云泥之别,她学读书、学识字,皆聪明伶俐。

她向江鹭请教学问。

江鹭端正,清洁,秀美。她于私下为他起绰号,叫他“白鹭公子”。

然她又那般心善,天真,纯洁……她连一只蚂蚁的逝去,都要伤心落泪。

江鹭性淡,喜静,情柔。他想自己找到了懂自己的佳人,可以与他一起春日煮茶,冬日赏雪,成就一段佳话。

在她病逝后,他伤痛欲绝,几乎要随了她一起去。

他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是什么时候粗心,没有注意到佳人的憔悴。佳人不愿他伤心,可他怎就没发现呢?

江鹭专注,安然,世间千人万事,他皆一丝不苟——

他全心全意地去查,去补救。

……他发现佳人的坟墓中空无一人。

他发现佳人没有家世,没有亲友,连与她同行的唯一好友也消失得干净。

……她告知他的一切,皆是哄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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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梦魇片刻后,江鹭被一推开木桌的刺声惊醒,猛地掀身坐起,眼神一瞬间凌厉锋锐。

待眼睛看到了光,看到了披起氅衣的段枫在半黑中摸索,他偏头问:“你要出去?”

段枫回头。

黑暗中,病弱青年回头的笑容几分苍白:“二郎不愿意去和姜小娘子攀交情,我思考半宿,觉得我皮色尚可,也许姜小娘子看得上我呢?”

江鹭静望他背影。

他明知段枫在博取他同情,但是段枫掀开门帘,被外面的寒气吹得摇摇欲晃时,江鹭还是起身朝他走去。

江鹭温和:“我去吧。”

段枫心中一软,鼻尖酸楚,他看着青年长身出门,不禁追上两步:“二郎若是勉强……”

江鹭:“不勉强,我可以。”

他抬头,看着天边泛白的银灰天幕,轻吐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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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被火烧了一半后,玲珑和姜循只好同屋。

主仆二人不急着入睡,要先清点她们拿回的东西——从孔益那里拿回来的。

桌上摊着一些书信,凌乱无比,有几张被火灼了一点。

玲珑惶然且怀疑,今夜的火,是不是孔益派人放的?孔益发现信被偷了,放火想烧死她们,夺回信件?

姜循托腮,盯着这些信纸,若有所思:几封信,就让孔益对她下杀手?信中内容是不是……

她想得出神时,听到玲珑忽然扭捏起来的好奇:“娘子,你是不是真的和那小世子是旧识啊?”

姜循眨一下眼,抬头。

她慢悠悠:“你确信火是孔益放的?”

娘子转移话题,玲珑只好跟着垮起脸,再次劝道:“娘子,那孔益失心疯了,都敢派人来杀你,已经全然不在乎你的身份了!我们留在这里夜长梦多,要不要赶紧先走?”

玲珑:“若早早见到了殿下……不,哪怕我们先搬到救兵,都比现在安全。”

姜循喃声:“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可是——

雪山路迷,千里无人。得有人绊住孔益,给她争取时间啊。

……谁能绊住孔益呢?

姜循思考时,听到窗子被叩敲声。

玲珑一下子紧张跳起:她以为是孔益派的杀手去而复返。

而姜循面色冷淡,神情恹恹,性情中的不在意,让她有余力听完那敲窗声——

窗外,传来青年僵硬而清泠的试探声:“我想与姜小娘子聊聊我的旧情人,姜小娘子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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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烛火荜拨,墙上映出一道狰狞影像。

玲珑睁大眼,困惑又茫然地看向姜循:窗外那小世子……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想勾引自家娘子吗?

姜循捂住半边腮,竟弯眸,似被逗笑。

她对孔益的事一瞬间有了主意,也找到了替自己挡孔益的“替罪羊”。她向玲珑做手势,示意玲珑躲去床底下趴着,捂住口鼻,不要被武艺高强的人听到动静。

窗外再次一声:“小娘子在吗?”

窗内女声漫然:“我在啊。”

姜循施施然走向窗畔,秉烛开窗——

添酒回灯请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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