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的一个深秋月夜,被贬黄州已经三载的苏东坡在雪堂开怀畅饮后,乘兴归去。
不曾想家童早已香梦沉酣,无人应答。既然家门难开,不妨倚杖听江声,月夜伴清风。
于是,在滚滚江流中,苏东坡了悟此身非我有,不如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此,这艘舟船驶入了宋词的笔墨里,也载入了苏东坡的个人史册里,抚慰了无数落魄人、江湖客。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敬佩苏轼身处逆境时的自我超脱与圆融通达,也越发向往满载一船诗意,逍遥在江湖。
可打工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姑且走入古典诗词,载着满船诗意,且行且珍惜。
1
清梦满船,星河斑斓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元·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世人无法拒绝于良史的春山月夜,更无法逃避唐珙勾勒的星河斑斓、清梦沉酣。
同样的诗情画意,同样的诗红人不红,同样以仅存的一首诗,孤篇震千古。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空灵缥缈,却如此力透纸背,钻入人心,唤醒我们心底的浪漫与柔情。
仿佛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了这样一个秋夜泛舟,与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来了一场不醉不归。
或许月夜太美,或许江水太清,竟然沉醉不知归路,误入清梦深处。
心醉神迷之中,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洞庭湖秋波里荡漾,还是在璀璨银河里徜徉,周围水天相接,清梦满船,就这样轻而有力地附着在星河斑斓里。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美,美得让人飘飘欲仙,美得让人足以忽略前两句诗传递的凄凉与苦楚,美得甚至让人误以为唐珙是唐代诗人才能做出如此神作,而将此诗收录《全唐诗》中。
其实唐珙是元末明初诗人,这首诗是他漂泊到洞庭湖时所作。秋风起,萧瑟生,一夜之间洞庭湖就像湘君满头白发生。
可这样的寂寞愁苦,完全被末句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所冲淡,留给后人一个如梦似幻的美好世界,渴望走入,宁愿忘记来时路。
2
醉客满船,乐不知返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
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
—唐•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四》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公元759年秋,因为永王之事而流放夜郎的李白刚刚经历了春天的大赦天下,就在秋天与被贬的族叔李晔和友人贾至在岳州相遇,同游洞庭湖,买酒赊月,醉酒成诗。
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再加上两个文人墨客,和洞庭湖的无边月色,这样的泛舟秋夜,足以千古流传。
秋风袅袅,不见唐珙笔下的洞庭波老,只有明月清辉映照水面,湖光山色,尽是空灵澄澈。
秋夜微凉,也不见湘君一夜白发生,只有潇湘北岸的大雁在翩翩起飞,于婉转中传递贬谪苦悲。
但更多的是泛舟游湖,笙歌赏乐,在醉意朦胧中吟唱着江南舞曲《白苎》,乐不知返。任凭秋霜寒珠侵入秋衣,而浑然不知。
这样的醉客满船歌白苎,正是满船歌管月如霜,忘却世事沧桑,美就行了,醉就对了。
它不似唐珙笔下的空灵缥缈,而是另一种人间烟火:美酒相陪,友亲相伴,满船月色与笙歌,就是孤独人生里最亮的那抹色彩。
有了这样的满船醉客,我们再怎么乐不知返,也仍然记得来时路。大醉过后,抚慰人心,继续上路。
3
积雪满船,自在安闲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著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唐•韩偓《醉著》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如今常说少年未来可期,但都不如李商隐对自己外甥韩偓的未来可期,写得这么诗意又深情。
韩偓十岁能诗,此生有280多首诗被收录《全唐诗》中,著有《玉山樵人集》,官至中书舍人,“南安四贤”之一,的确无愧于李商隐的未来可期。
而这首《醉著》,则写于朱全忠保持朝政之后,韩偓因为不愿依附,而兴起江湖渔隐之情。
与李白和唐珙描摹洞庭秋月夜不同,韩偓侧重于清江渔村的昼景勾勒,通过渔村江景的气象万千,道出内心的自在安闲。
这就像一副山水写意画,远处是青山绿水,炊烟袅袅,村落掩映。近处则是江船游荡,渔翁醉眠,任由满船积雪任意西东。
只不过在诗的字里行间,传达出江天的气象万千,上午还是晴空万里,渔翁一觉醒来,午后已是江雪满船。
在一晴一雪、一醉一醒中,写出了诗人内心的安定从容,任凭世上气象万千,我自悠然醉眠。
这样的过午醒来雪满船,没有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绝清冷,而是在风雪来后淡然处之。
这般心境,要么天生豁达,要么千锤百炼。但不管是哪种,安定从容,都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必修课。
4
明月满船,江湖落寞
雨洗风吹桃李净,松声聒尽鸟惊春。
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宋·黄庭坚《到官归志浩然二绝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但凡读过这句诗的人,无不被扑面而来的人间情和江湖气所打动。一杯酒,十年灯,原来故友之间的情谊,也可以写得如此深情又悲凉。
这句诗就是出自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之手,他这一生也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徘徊,心里一直有个江湖归隐梦。
36岁黄庭坚任江西泰和县令期间,因为看不惯官场的机关算尽,就曾萌发了归隐江湖之意,于是写了这首绝句。
在一个暮春时节,雨打风吹过后,桃花凋零李花败落。山中松涛此起彼伏,鸟啼声声中,让人惊觉春意已阑珊。
满心挣扎的黄庭坚,多想在此月夜,满载明月清风而去,就像恩师苏轼那般忘却世间营营。我本就是江湖寂寥客,哪管什么狗苟蝇营。
就像他七岁时写下的牧童诗,“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田垄骑牛,短笛横吹,多少似水流年,就这样悠然度过。
可生性刚正的黄庭坚,虽心系江湖,但依然恪尽职守,将泰和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敬称黄青天。
此后更是与北宋文豪苏轼惺惺相惜,也因此卷入新旧党政的漩涡,一生几经贬谪,多年离索。
就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为母涤亲溺器,为公刚正清廉,为人豁达从容,在风雨漂泊中,不忘诗酒趁年华,书法、诗词样样精通,终成后世楷模。
“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多少人身不由己,但总有人在夹缝中尽可能地成全他人,也完善自己。
终究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都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生瑰宝。得意时欣赏,失意时遣怀,人生永不停止,诗意正在路上。
终究,这些写下满船清梦星河灿、醉客满船乐逍遥、渔村白雪落满船和满载明月从容归的文人墨客,不是历史的过客,而是我们世世代代都会久别重逢的归人,抚慰世人心。
就这样,我们借着这些人的灿烂光芒,就像徐志摩笔下的《再别康桥》: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终究,我们比徐志摩幸运,不用作别西天的云彩,就能在古诗词里的落笔烟云里,永远与满船诗意相遇。
记住,他们不是过客,永远是我们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