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姐姐是京中贵女的榜样,美若天仙,才华横溢,还有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未婚夫。
可只有我知道,到了晚上,她就会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鬼魅。
自姐姐落水被救后,每晚,她都会睁开眼睛,问我一个古怪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年代?」
我抖着嗓子回答:
「元丰五年,再过一个月,你就要嫁给威武侯世子了。」
我递给「她」一张男子的画像,世子玉树临风,高贵不凡。
只要看到「她」露出娇羞期待的表情,我就会拿起簪子,深深扎入「她」的心脏。
可不管前一晚死得有多透,到了第二天晚上,「她」都会复活。
更漏声响,床榻上的女子睫毛微微抖动。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簪子,准备第九次杀死我的「姐姐」。
1
「现在是什么年代?」
「姐姐」睁开眼睛,一脸的迷茫,跟被我杀死的那八个一模一样。
我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怕得浑身发抖,淡定地拿起一张男子画像,递到了她的眼前。
「元丰五年,再过一个月,你就要嫁给威武侯世子了。」
她的眼神慢慢落在那个玉树临风,高贵不凡的男子身上。
眼睛里一点点亮起了光——不,是燃起了火。
我紧紧捏着簪子,将手藏进了宽大的袖口。
突然,她的喉中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哀鸣。
听起来很熟悉,有些像每天早上被厨房妈妈们宰杀的母鸡临死前迸发出的叫声。
「他娘的,我为了逃婚,费尽百般心思,终于偷出户口本出了国。
我倒霉,刚呼吸上几口自由的空气就不小心被大卡车撞死。
以为自己运气好,还能重活一次。
谁知道一睁眼,又要我嫁人。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她燃着火的眼环顾四周,看到床侧挂着的那件精美绝伦的大红嫁衣时,脸色更是扭曲。
一眼瞥见我,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挤出一丝笑来。
「小妹妹,那世子长得不赖,你想不想嫁——」
我惊愕莫名,连手中的簪子都忘了掩藏。
雪亮的簪尖不小心划过我的掌心,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她见到了,竟抓着我的手将簪子往她胸口戳。
「不如让我再死一次吧——」
我夺过簪子,一把扔到地上。
她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捶胸顿足。
「我命苦啊,不但要嫁人,还要嫁个要杀自己的未婚夫……」
我猛抬头,抓住她的肩膀,望进她的眼睛里去。
「你也怀疑是高鹤杀了我姐姐?!」
2
「你姐姐——
你知道我不是你姐姐?!」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
连同过去那八个被我杀死的——都不是。
姐姐从威武侯家后院湖中被救出时,就已经死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身体里不断出现来自异世的游魂。
我不在乎谁占用了姐姐的身体。
我只在乎她能不能跟我一起,探寻姐姐的死因,为她报仇。
「既然我占用了你姐姐的身体,那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帮她找出真相。
以后,我就叫宋嫣然了。」
我的脑中却始终回荡着刚才她喊出的那句话。
「你说嫁个要杀自己的未婚夫是什么意思?」
她转了转眼睛,似乎在竭力回想。
「我被吸入这具身体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了原主的一些回忆碎片。
我看到她似乎是被人推下湖的。
而当她拼命挣扎时,我听见她喊——鹤郎……
我想,这应该是她情郎的名字。」
我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手心。
我是第一个听到姐姐呼救的人。
当我匆匆赶去湖边时,正好看见一个人影跑过回廊。
那个人锦衣玉带,身形挺拔。
熟悉的背影令我不寒而栗。
我认得他。
那是与姐姐青梅竹马,从小就定下娃娃亲的威武侯世子高鹤。
再过一个月,姐姐就要嫁入侯府,与他共度一生。
「既然我们都怀疑是他,那不如试他一试——」
「怎么试?」
「放出消息,就说我已经痊愈。
他一定会来宋府探病,到时候——」
她的眸中闪着睿智的光,有一瞬间,像极了我的姐姐。
「若他真的是凶手,那你就危险了。
不怕他再杀你一次吗?」
她抬起手,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若我——失忆了呢?」
3
第二天,高鹤就匆匆来到了宋府。
几缕细碎的发丝纠缠在他如玉的额角,比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更显风姿。
他明显是一得到消息就赶来的,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好。
「悠然,你姐姐好了?!」
他逃也似的往姐姐闺房奔去,丝毫不顾及身边跑得气喘吁吁的我。
「好了,可她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大夫说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头撞到了湖边的礁石。」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刹不住脚,猛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却顾不得把我推开,只是一叠声地问:
「不记得从前的事?
是所有的都不记得了么?」
我的眼中沁出泪来。
「连我这亲妹妹,也只是模模糊糊记得。」
高鹤似乎松了口气,他笑了起来,恢复了从前的潇洒。
「太好了,我进去看看嫣然。」
见我要跟着进去,他对我眨了眨眼,轻轻关上门,将我隔在了门外。
我静静地站着,正是初夏,蝉鸣声不绝于耳。
屋里低语切切,有只言片语飘过来,却又听不真,让我的心烦躁得像在油里煎。
没多久,高鹤便出来了,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他轻轻带上门,还不忘温柔地嘱咐。
「嫣然你好好休息,等养好身体,我让母亲再办赏花会,弥补你上次的缺憾。」
待他走远,我推门进去,只见房内帘幕低垂,幽幽暗暗。
宋嫣然垂首坐在桌边,手中把玩着一根金簪,面容沉静。
「试出谁是真凶了?」
我问道。
「是。」
我蓦然有些紧张,手指拧着桌布,一下又一下。
「是谁?」
一阵凉意突然袭来,宋嫣然一旋身,已经勒住我的脖子将金簪对准我的颈侧。
她在我的耳边冷笑。
「贼喊捉贼,没想到凶手竟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4
我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
「你看到了?」
「他的腰带上绣着一个小小的悠字,和我这块帕子上的一模一样。」
她把一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扔到了我的眼前。
我叹了口气。
「如果昨晚你也表现得像之前那八个一样,我就会抢了姐姐这门亲事,嫁入侯府,一探究竟。」
「所以,你从宋嫣然落湖那日起,就在设计接近高鹤?」
我点了点头,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良久,干净利落地收起了簪子。
「不过,用女色勾引他——
你不会成功的。」
她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见我满眼疑惑,她并不急于解释,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我曾想过他是为情杀人,比如看上了别家姑娘,嫌你姐姐挡了路。
——你爹虽然曾是保家卫国的兵马大元帅,可如今人都不在了。
但后来我却发现,我想错了。」
她指了指低垂的帘幕和自己微微敞开的衣襟。
「若你是男子,在此情景下,会如何?」
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妩媚。
宋嫣然本就是京城明珠,多少公子哥心中的女神。
再着意打扮,即便我是女儿身,也看得脸红心跳。
「我借故晕倒在他怀中时,他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的心中似乎有个结被突然打开了。
我虽然没有姐姐那般惊才绝艳,但在京城贵女中,论容貌,也能排前三。
高鹤虽然收了我含羞递上的腰带,但对我刻意的暧昧却敬而远之。
「你的意思是——」
「他——并不喜欢女人。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女人杀死你姐姐。」
「那,是为了男人?」
我惊骇莫名。
「不错。我猜,他为了某些目的,想将你的姐姐送给别的男人。
你姐姐不愿意,就被他们害了……」
我的眼睛渐渐变得血红。
「龌龊,无耻,下流!
是谁,到底是谁?!
我要把他们找出来,千刀万剐!」
宋嫣然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有些像姐姐。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收回手,她又恢复了冷静睿智。
「他确信我失忆后,问也不问一句我现在身体如何。
马上就极力劝说我参加他母亲办的花会。
我猜,他想讨好的那个男人一定对我志在必得。
上次没有成功,这次——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找人跟着他,看看他都去给谁送花会请柬。」
她握拳重重敲向桌子,一锤定音!
5
府中留着几个爹爹手里用过的斥候,打听消息的速度快得惊人。
第二天,我和宋嫣然手中便多了一份名帖,记录着几个男子的姓名。
我们分头行事,在斥候们的带领下,偷偷跟在高府送请柬的家仆后面,一探究竟。
从早到晚的奔波,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却一无所获。
「还剩最后一个——」
深夜,我们坐在宋嫣然房中,盯着名帖上的最后一个名字——瑞王。
当今圣上有三子,幼子在襁褓就已夭折,成年皇子只有瑞王和诚王两人。
其中瑞王生母是贵妃之尊,身份尊贵至极,最有机会问鼎皇位。
「宋悠然,你怕不怕?
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你呢,青春少艾——」
我拔出簪子,轻轻地拨动着凝固的烛泪。
簪子被我擦得雪亮,可上面仍然隐隐残留着鲜艳的血色。
「我——杀过八个人了……」
我们相视微笑,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仿佛回到了从前——姐姐还活着的时候。
爹爹战死沙场,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孤女,族中叔伯如狼似虎,盯着宋府不放。
姐姐也是这样问我:
「宋悠然,你怕不怕?」
我握着小小的簪子挺起胸脯。
「不怕。
爹爹说我们是将门虎女,若是他们来抢,这簪子就是刀枪——」
我和姐姐如同两只小豹,靠自己保住了爹爹留给我们的宋府。
如今,我们——又要风雨同舟了。
这一夜,我们俩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乔装打扮,偷偷出了府。
不知为何,高鹤并没有直接将请柬送去瑞王府,而是将他约去了京郊的牡丹园。
现在并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所以园中空无一人。
我们刚在假山边隐去身形,就看见高鹤满脸谄笑,引着一个身穿蟒袍满脸骄横的男子走了进来。
「殿下一路辛苦……」
「行了,别说废话。
听说宋嫣然醒了,还失忆了?」
高鹤连连点头。
「回殿下,我已经去宋府看过她。
还问了很多我们从前的事,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且——」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幅画,鬼鬼祟祟递到瑞王面前。
画中女子衣领半敞,满脸娇羞地斜倚在床头,倾国倾城,我见犹怜。
瑞王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落了趟水,更勾人了……」
他一脸迷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在女子脸上逡巡。
「这次,你给她下点迷药。
不要像上次——
她挣扎地那么厉害,不但自己不小心跌下了湖,差点把本王也拖了进去。
哼,这贱人,本王垂怜,多大的福分,她还装模作样不肯。
什么贵女,在本王眼中,她跟翠华楼的花魁也没什么两样。
若不是有几分姿色——」
「明白。明白。」
「小高啊,你这么知情识趣。
等本王登基后……」
他们渐渐走远,我和宋嫣然从假山后走出。
经历了重重波折,我们终于知道了姐姐落湖的真相。
「高鹤、瑞王——
你们等着……」
6
也许是宋嫣然落湖后身体内还有寒气未除,猝不及防,她发起高烧来。
这样一来,威武侯夫人的赏花会自然也去不成了。
她在病榻上缠绵良久,好不容易痊愈,便立刻带着我亲自赶去侯府,向侯夫人赔罪。
恰好当天侯夫人请了京中一群贵妇人听戏,见我们来了,硬是将我们留下相陪。
「嫣然,悠然,今天你们来得巧。
这吉祥班啊,我可是约了他们整整半个月。
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请来。」
吉祥班是最近京中声名鹊起的一家戏班,戏子们不但生得清秀,唱功也好。
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不唱旧戏,所有戏目都由他们戏班雇的先生自己编写。
今天,他们唱的这出「薄幸郎」就是刚排好的新戏。
在场的贵妇们听得如痴如醉,不仅因为戏子们扮相俊美,唱腔高亢,而是因为这出戏唱的内容让她们感同身受。
这出戏的主角是一名豪门大妇林燕娘,她出身高贵,秀外慧中。
嫁入豪门谨守本分,立志做一名贤妻良母。
待公婆至孝,冬日暖脚夏日扇风,服侍妥当。
在子嗣传承上也出类拔萃,刚入门没多久,就生了一对龙凤胎。
刚出月子,就接手了府中内务。三更睡,五更起,把府里打理得妥妥当当。
甚至有的时候府中钱银不便,她还偷偷地从嫁妆里拿出钱来弥补。
「真是一名贤良淑德的妇人……」
在场的贵妇们啧啧称赞,一起将目光投向了侯夫人。
「这等只有戏文里才有的贤妇,恐怕只有咱们高夫人才能与之媲美。」
「岂敢,岂敢,我只不过是略读了几本女戒女德,仿照先贤行事罢了。」
侯夫人虽然连连谦逊,但被这么多人当面吹捧,还是面露得色。
我一边随着夫人们奉承着侯夫人,一边用团扇捂住半边脸,和宋嫣然相视一笑。
爹爹当年无意中救下的这位吉祥班的班主果然不同凡响。
仅凭这短短几场戏,就让这些贵妇人感同身受,将戏文里面的事儿套在了自己身上。
那接下来的好戏,她们不光要看,肯定也想亲自演上一演了。
7
戏文渐渐到了高潮。
林燕娘命不好,虽然她勤勤恳恳为了夫家,但她的丈夫却是个薄情郎。
尽管她恪守妇道,已经为他纳了三四房妾室,他却仍不满足。
竟然偷偷在外面娶了个外室,对她千娇百宠,疼爱有加。
有什么好的金银首饰都往她屋里送,甚至连御赐的珍品也不放过。
外室有孕,他高兴地无可不可,还放出话来。
以后要让这还没出生,不知男女的幼子继承家业。
看到这里,贵妇们个个面红耳赤,气得连声痛骂。
京城风气奢靡,凡是权贵家,都有三妻四妾,纳了外室的也数不胜数。
「还是侯夫人命好,侯爷不近女色,家中只有一名老妾。
哪像我们家那老头子,都快六十了,前儿还纳了个十七八的小戏子……」
周围人越是奉承,侯夫人的脸色越是阴沉。
其他人不知内情,但姐姐与高鹤自小定亲,两家来往亲密,侯府的那些事瞒不过我们姐妹。
侯爷的确只有一名老妾,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当时若不是老侯爷强压,他是执意要将这位表妹娶为正妻的。
无奈娶了侯夫人后,他纳了表妹为妾。
明面上将她的屋子挪到了侯府最偏远处,但实际上里面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奢靡处远超侯夫人的正房。
侯夫人生出高鹤后,侯爷与她更是「相敬如宾」。
早早便不往她的屋里去,一心与表妹厮混。
在表妹为他产下爱子后,更是将高鹤抛在了脑后。
若不是侯夫人抢先为高鹤定下了我姐姐,侯爷忌惮我爹爹威名。
这世子位早就归了庶子。
就在侯夫人看得咬牙切齿时,台上突然画风一转。
那外室虽独得宠爱,但淫奔无耻,私下竟然与表哥有了私情。
林燕娘知道后,巧施妙计,让她的相公亲自看到了这一幕。
于是,这外室被一顿毒打,死于非命。
看到这里,台下的贵妇人们纷纷拍手叫好。
侯夫人大手一挥,无数金银锭子被捧到了班主手里。
见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台上的戏子们更是卖力。
那饰演林燕娘夫君的小生跌足骂道:
「无知妇人,你可知家丑不可外扬。
你此番兴师动众,叫了这许多族中亲眷,家中旧好。
以后我谢府如何在京中立足!」
林燕娘却一叉腰,兰花指直戳到他眼中。
「丢人,也是丢你谢玉的人!」
她一个旋身,竟舞到台下人群中。
「我林燕娘上敬舅姑,下爱子女。
旁人得知,只会夸我一句——谢家少夫人眼中不揉沙子!」
她向贵妇人们深深拜下。
「众位夫人,你们评评理。
奴家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她唱腔铿锵,连我都被她感染,冲口而出。
「对!」
其他贵妇人更是连连颔首,大声称是。
其中侯夫人的声音最是尖锐。
宋嫣然看着这亢奋的人群,喃喃自语道:
「互动沉浸式体验,果然牛——」
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林燕娘府上的好戏落幕,威武侯府的好戏快要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