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十大书家”中,弘一的特点格外明显:
他是人生转折最为复杂的人。63年的人生,从李叔同到弘一,他所经历的人生剧变与角色转换令人目不暇接,就像一幕幕情节曲折的连续剧。弘一法师的友人夏丏尊说:“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在“十大书家”中,他是唯一的僧人。他的弟子丰子恺认为,弘一法师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再到“灵魂生活”,一层一层地走完了三层楼。
1900年李叔同在上海
李叔同1918年出家前将此照
赠予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同事堵申甫先生
-他是涉猎文艺最为广泛的人。在20世纪的文艺家中,弘一法师是一位罕见的通才和奇人,除了书法,他还在新文艺的多个部类成为先驱者,在音乐、戏剧、美术、诗词和艺术教育方面表现出色。
-他是少数几位北方书法家之一。中国文化的地域研究因为牵涉乡土情感,一直是容易触发是非的敏感话题。但是不可否认,至少到明清之后,文化南移趋势已经比较明显,文艺家多半来自秦岭-淮河以南的中国南方。“十大书家”中,只有两位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于右任出生于书法遗存极为丰富的陕西,弘一法师则来自正在膨胀中的通商口岸天津。弘一祖籍浙江,但是他不仅出生于天津,而且在那里一直生活到成年。其它几位,均是南方人:康有为生于岭南,吴昌硕、林散之、毛泽东、沙孟海、谢无量、齐白石则来自长江流域,只有沈尹默略有特别-他生在陕西,但一直自视为浙人,他将陕西视为其父辈的游宦之所。
人生曲折、涉猎丰富或可带来与众不同的声望,要想赢得专业领域的认可,还需要书法上的专业成就。我们聚焦书法,发现弘一仍然是一个例外:他是唯一主要依靠楷书(或者行楷)入选“十大书家”的。这是令人惊讶和难以想象的。其他书家一般都在两个以上的书体中表现出色,有的甚至创作出面目繁多的风格式样,而且,在进入成熟期以后,基本上都不再频繁地创作楷书。
回顾历史,楷书曾经拥有几个辉煌的乐段。清代中叶以前,人们啧啧称道的是魏晋小楷与唐代大楷的伟大成就,所谓“楷法晋唐”是也。魏晋时代的“钟、王”、唐代的“欧、虞、褚、陆、颜、柳”都是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模范。清代中叶之后,碑学潮涌,魏碑楷书获得价值重估,与魏晋小楷、唐代大楷构成三足鼎立之势,楷书家族迅速扩容,吸纳了更多的书法遗珍。在魏晋小楷、北魏楷书、唐代楷书这三个高峰之后,绝大多数书法家都将楷书视为登堂入室的进阶或者炫耀功力的手段,而很少将楷书列为终生的标的。人们对楷书的突破普遍丧失了信心,也失去了兴趣。
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呼啸而至,钢笔替代毛笔,知识分子大批换笔,书法的实用功能急剧衰落而审美功能日益放大。当此之时,楷书愈益败落,与行草书的进一步繁荣形成鲜明反差。
弘一法师早年曾经广泛临摹过多种书法经典,作品面貌多种多样,但是进入晚年,他出以示人的通常就是楷书,或者稍微带有一点行书意味的行楷书,基本上处于一种风格模式之中。而仅仅凭着这么一种看家本领,他居然荣膺“十大书家”之列。笔者认为:这并非书法专家们的集体误判,而是因为他的书法独一无二,独辟蹊径,高蹈绝尘,蕴涵独特的美学魅力与创造启迪。
弘一书法的外形是瘦的,趣味是寂寞的。对“瘦”与“寂寞”两个概念,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道出了他的细致感受与精彩分析。朱良志说:“瘦,如留园冠云峰,孤迥特立,独立高标,有野鹤闲云之情,无萎弱柔腻之态,如一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所以肥腴在中国艺术中意味着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一落俗病,就无可救药了。中国艺术强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朴茂沉雄的生命,并不是从艳丽中求得,而是从瘦淡中撷取。”在另一处,朱良志谈到“寂寞”;“中国绘画的寂寞境界表达的活泼,不是看起来“活',而是让世界'活'。
不是画出一个活的世界,那是物质的,而是通过寂寥境界的创造,荡去遮蔽,让世界自在活泼--虽然没有活泼的物质形式,但却彰显了世界本原的真实,所以它是活的。
活的根本意思是,让世界自在地存在,我们常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就是这样的活。”理解了朱良志的论述,就领会了弘一书法的意境;或者反过来:先感受弘一书法的趣味,然后就非常容易接受朱良志的论述了。
真功夫,历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