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破知春近

半刻 2024-07-19 11:13:09

##1##

世人皆知我万宁侯府少夫人,寡言少语,柔弱可欺。

婚后七年膝下无子。

而夫君从战场带回一女子,誓要纳妾。

世人皆说早该如此。

可他们忘了,当初是他跪了七天七夜才娶到我的。

——

夫君从战场上带回了一个女子。

他班师回府那天,我带着一帮女眷在府外等他。

我那素来坐不惯马车的夫君,从马车里探身下来。

还未等我走上前,他已嘴角含着笑意地转身,对着马车摊开了手。

还有人?我皱眉。

马车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了他的手掌。

紧接着,身着狐裘,腕带玉镯的女子出现在我视线里。

周围各样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了我身上,不怀好意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如有实质。

我呼吸窒了窒,看着夫君和那女子有说有笑地并肩同行。

看见了我,夫君快步上前,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夫人,天这么冷,你身子不好,不必特意出来等我的。」

我没说话,望了望他身后的女子。

那女子笑得灿烂:「一路上常听将军说起赵姐姐你温柔漂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早和你说过我夫人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见到可信了?」夫君笑道。

我望着这两人在我身前旁若无人,言笑晏晏,攥紧了袖中手帕:「夫君和这位……小姐,外头冷,先回府吧。」

回府喝了一盅热茶后,我思忖着问他:「那女子……是何人?」

「她啊,叫宁微。」夫君放下手中杯盏,「是我在战场上救的一女子。」

「我本以为她是对面派来的细作,观察几日后才得知,她是边境村落的一个孤儿。」

我疑惑道:「那她是如何上的战场?」

夫君的声音里带了笑意和淡淡的宠溺:「她说想看看我们这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竟女扮男装,混进了军营。」

「上了战场后却傻眼了,若不是我恰好在她身边,后果简直堪忧。」

「还成天爱说大家都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大胆泼辣,实在有趣…………」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却透过了我,陷入了回忆。

夫君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发觉只有他一人在说话,没人应答后,他似有些下不来台,咳嗽了一声,面带抱歉对我道:「夫人,我还有些军务没处理,先去书房了。」

我站起身,走近他,为他理了理衣袍。

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着他沾有口脂的脖颈:「去吧。」

他虚拥了拥我,大步流星离开了院子。

这一去直到晚上也没回来,倒是派了小厮前来传话:今晚宿在书房。

照例让兔毫送去夜食和茶水后,我反倒辗转反侧了。

夫君脖子上沾上的口脂……

次日清晨,即将入睡时,兔毫一把推开了门:「夫人!不好了!」

我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起身:「咋咋呼呼做什么,什么事?」

「夫人,将军带回来的那位小姐,她……她把锦绣苑的梅树给拔了!」

「拔了多少?」

兔毫咬牙:「一半有余!」

我一阵头晕目眩:「更衣。」

「怎么没人拦着她?」

「说是将军昨日下的令,那小姐是贵客,要做什么随她去,万不可阻挠。」

……好个萧翎泽!

锦绣苑里一种奴仆干得热火朝天,那宁微坐在一旁亭子里,端着热茶,翘着腿,时不时指点一番。

这架势,竟让我疑惑了:谁才是府里的女主人?

宁微眼尖,看见了我,招了招手,冲我大声道:

「赵姐姐,你来啦。来得正好,谁种的这一片梅林,味儿太冲了!我好心给你们拔了啊。」

##2##

「住手!」我怒喝一声。

仆役停下了手,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罪魁祸首挑了挑眉,没动身,我便亲自走到她面前,质问道:「谁让你拔的!为何在我府中擅自做主?」

宁微吃惊地捂住了嘴:「可是萧将军说,我在府中做什么都随意的呀。」

我气极,却没法朝她发火。

见状,兔毫对着底下仆役道:「宁小姐不知道这梅林的由来,你们也不知道吗?做事前不会事先通知一下主人家?这样胡来,仔细将军回来了,把你们都发卖了!」

「夫人饶命!」哗啦啦跪了一片。

宁微的脸色不太好看:「赵夫人,要我说,人人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高贵,您这样为难他们做什么?平日萧将军总说您温柔贤惠,现在看来,怕是他夸大其词了。」

「你……!」兔毫指着她,气得手指发抖。

我拉住兔毫的手:「既如此,为何宁小姐不愿自己去挖那腊梅树,反倒在这喝茶赏景,让他们顶着寒风干活呢?这时候就想不起来人人平等了?」

宁微涨红了脸,正要反驳,萧翎泽的声音传了过来:「出什么事了,跪这一大片。」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的宁微「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萧翎泽,我对梅花过敏你不是早知道吗?还把我带进种这么多梅花的院子,你存心害我不成!」

萧翎泽小声哄道:「姑奶奶,我也没想你会来锦绣苑啊,你不能碰梅花,看见这梅林绕路走不就行了……」

我有些恍惚,成婚七余载,他也不曾如此低声下气哄过我。

「夫君……」我喃喃道。

萧翎泽这才看见我一般,惊道:「夫人,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没答,颤着手指向梅花林:「你说,这怎么办?」

「一片林子罢了,你若想赏花,这里有的是花。」他向我走近些,低声道:

「况且,来者是客。宁姑娘性格刚烈,你性子温良,就让让她,别与她起口角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片林子罢了?你还记得这片梅林怎么来的吗!」

我自幼喜爱腊梅,家中也因此单独为我种了一片梅林。

嫁于萧翎泽的第一年,爹娘因为受到新帝忌惮,带着家族南下回了封地。

他担心我思念家人,特地花了数日,为我在锦绣苑种了一片一样的梅林,苑中梅树皆是他亲手栽种。

他曾说:「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令仪,你便犹如此梅。」

此刻,他竟说:一片林子罢了。

萧翎泽似也想到了往事,面上流露出一丝愧疚:「待过几日,我去找京中最好的匠人,给你造个更大的梅林。」

「你脸色这么差,别在这吹冷风了,快回去歇着吧,仔细又染上风寒。」说罢,他欲伸手给我拢上狐裘。

我闭了闭眼,拂开他的手,在兔毫的搀扶下离开。

萧翎泽没追上来,只听得到身后他隐隐约约的低声安慰。

想到身后可能发生的一幕,我有些头疼欲呕。

怕是要被萧翎泽说准了。

我揉了揉冻得冰凉的手,转头看过去。

只有挖得一片狼藉的锦绣苑,还有在雪中并肩离去的两个身影。

##3##

早年我随萧翎泽一同去边疆除蛮夷,在混战中替他挡了一剑,伤及根本。

此后我极难有孕,身子骨也不太好,要常常喝药调理。

夙夜未睡,又吹了许久的冷风,晚上我就感觉身子不太舒适,喊兔毫去请了郎中。

兔毫焦急问:「陈郎中,如何?」

面前男人皱着眉,搭了许久的脉。我心里「咯噔」一声,难道不是风寒……

陈郎中忽地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夫人,您这是喜脉啊!」

我一时错愕:「你确定没有诊错吗?」

陈郎中喜道:「千真万确,陈某反复确认多遍,确是喜脉无疑。恭喜夫人多年夙愿终以实现。」

难不成,是两月前萧翎泽领兵出征前那一晚?

两月前,萧翎泽接到圣上旨意,带兵北上援助武威军。

刚到边境,武威军便大获全胜,故而他们又领兵回京。

我伸手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想起今早的萧翎泽。

……还有宁微。

心中欢喜之余不免多了几分担忧,这孩子,怕是来得不是时候……

「兔毫,送陈郎中出府后,去把将军请来。」

「等等!」我拉住欲离开的兔毫,小声嘱咐:「先别和将军说这事,就只说我身子不适。」

我还不确定究竟该不该告诉萧翎泽孩子这件事。

待兔毫离开后,我思忖起萧翎泽今日说的「宁姑娘性格刚烈,你性子温良」。

他怕是忘了,在我被这所宅院困住前,我也曾明媚张扬。

在及笄以前,我曾扮男装随四哥去书苑求学。

我家是皇族,我是先帝特封的长宁郡主。

京中其实有专为皇亲国戚所设的国子监,但四哥一向不爱循规蹈矩,硬是换了个身份来到这所书苑。

我和四哥年龄相仿,性子也像。

家中兄长弟弟众多,独我一个女儿,爹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胡来。

我身为女儿身,一直秉持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道理,因而学得比同门都认真,君子六艺样样精通。

尤擅骑射。

我和萧翎泽也是在这时相识的。

萧翎泽对诗书不感兴趣,每每夫子所出的试题都拿最后一名,没少被罚。

但他同我一样,骑马射箭很是擅长,这两门考核总要与我争个高低。

也许高手总是惺惺相惜吧,我颇不要脸地想。

因而争着争着,我和萧翎泽就由一对冤家发展成了革命友谊。

四哥就苦不堪言了,因他以往每每都有萧翎泽垫底。但在我的「帮助」下,萧翎泽摆脱了这次次最后一名的境遇。

一次醉酒后,他醉眼惺忪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喃道:「赵兄,你若是女儿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娶定你了!你为何……是男儿身啊……」

我通红着脸推搡他,支支吾吾:「其实吧,其实我是……唔!」

他带着酒香的微凉双唇贴了上来,我瞪大了双眼,一时间忘了反抗。

##4##

待他想进一步动作时,我一把将他推开,捂着脸跑了出去。

后面两天萧翎泽没来书苑,我在心里直骂他「呆子」。

再不来,他怕是很难见到我了。

因为我要及笄了,家中已在为我着手婚事。

爹娘对我胡来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只要及笄,就得待在闺中待嫁。这是他们对我前十五年肆意妄为提出的条件。

我纵使万般不甘,也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大家闺秀」。

萧翎泽不知从哪得知我是荣王府大小姐的消息,我猜应该是我那嘴上没门把的四哥。

他亲自带着聘礼登门求亲,阵仗大得仿佛将他整个侯府都搬空。

爹娘被吓了一跳,客气地招待他,然后拒绝了他。

我问爹娘缘由。

爹语重心长:「令仪啊,万宁侯府看似辉煌,背地里早已腐败不堪。」

娘也应和:「况且萧翎泽生母早逝,父亲又姬妾无数,对他不管不问的。还有许多庶弟庶妹使绊子,唯一的老夫人也常年幽居寺庙,不管府中事务。你若嫁过去,让我和你爹怎么能放心。」

我替萧翎泽感到委屈:「可你们怎么能因为侯府,因为他爹,就对萧翎泽有偏见呢?」

娘拉着我的手,忧心忡忡:「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令仪,爹娘是为你好。」

那时的我尚不以为然。

萧翎泽除去骑射,实则还有一个长处:脸皮奇厚。

之前在书苑求学时我就发现了,不管夫子怎么打骂,他都和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在意。

现在他将这个「长处」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王府外跪了七天七夜。

不管是爹娘的好言相劝还是兄长们的厉声呵斥,他都跪得笔直,目光坚定,一副不娶到我誓不罢休的架势。

爹娘不许我去见他,我就拜托四哥前去做说客。

四哥嘴皮子利索,爹娘不知是被他说动了,还是被萧翎泽打动了,竟松了口。

娘满脸认真地问我:「你当真喜欢他,非他不可?」

我点头。

「哪怕他将来和他爹一样,姬妾无数,你也不悔?」

我摇摇头:「他不会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哪怕现在不会,你又怎知以后不会?人都是会变的。」

我笑着安慰她:「娘,那是您的偏见!我和萧翎泽一同读书这么多年,他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他不是他爹那样的人。」

「再说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就直接甩了他!」

娘笑着叹了口气,戳了戳我的脑门:「你啊……」

萧翎泽如愿娶到了我。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满城红绸飘动,人群比肩接踵。

萧翎泽把我从轿子里背出来时,和我爹娘允诺:

「王爷王妃放心,这辈子,我只求一个令仪,旁的女子我不会多看一眼,定不步我爹后尘。」

他也确是如此做的。

成亲七余载,前三年,他领兵出征北伐,我与他并肩于战场。

那时,我一杆红缨枪,枪势汹涌,能破万物;枪声长鸣,如龙吟虎啸。

我曾以为我能破女子「三从四德七出」,挣取一身功名。

不想一支凌空长箭,让我舍了长枪,弃了弓箭,从此困于深宅后院。

从肆意张扬的长宁郡主,变成了寡言温良的萧夫人。

##5##

七年无所出,我无视妯娌的冷嘲热讽,忽略京城上流圈的指点嘲弄。

我唯一在乎的,是萧翎泽的真心。

但如今,这份曾只容纳得下我一人的真心,也变了。

「夫人!」兔毫气呼呼地端来一个盘子,搁在桌上。

我往她身后瞧了瞧,没人。

「萧卫说将军在书房处理政务,抽不开身,就将夫人常年用的药各拿了一份过来。」

「还说什么,夫人一年能有半年受寒,回回都用这些药。说夫人您身子骨不好,就不要总跑去外边了。也不要总生气,容易郁结于心。」

我心中一凉,萧翎泽这难道是……厌烦了我,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

萧卫是他长随,没有他的示意,萧卫断不敢对我说出如此忤逆的话。

兔毫似还有话要说,但觑我脸色,想必不太好看,她有些犹豫。

片刻后,她咬牙道:「夫人,我刚从后厨回来,听刘婶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将军在宁小姐那!说是宁小姐也染上了风寒,将军去看她了呢!还把上回随陛下狩猎猎到的白狐做成狐裘,给她一并送去了!」兔毫说着说着心绪激动,忍不住红了眼眶,带了些委屈。

我闭眼,良久,接受了萧翎泽已变心的事实,不再自欺欺人。

想我赵令仪,在乱军之中,也曾手握长枪,从容不迫,令人望而生畏,怎能为一个变心的男人哭丧着脸。

我扯着笑捏了捏兔毫的脸:「要哭也是我哭啊,这我还没哭,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夫人!我这还不是替你委屈的嘛……」

我拍了拍兔毫的肩膀,认真道:「从今日起,萧将军要做什么便随他去吧,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兔毫似有些不太明白:「夫人?」

我笑着摇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只是苦了我这腹中孩儿,过往那些等待和期盼,终于在一年又一年的失望中消失殆尽。

想必即使此刻知道了你的存在,也没人会为你投上真心的祝福吧……

兔毫没读过书,但听过的话本不少,她听懂我话中的意思,小心翼翼问道:「那将军每日的夜食和茶水?」

「让萧卫替他做吧,本就是他的长随,分内的事儿。」

「那用膳是可需去唤将军?」

「不必。想来你这几次每每落空,他应当是都去陪宁微小姐了,我们也不必再去讨这个没趣。」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终究只存在于话本里。

再深情似海的承诺,再真心相爱的人,在时间的磋磨里,终究还是变成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自认留给了萧翎泽和宁微足够多的空间,也保足了我们的体面。

但萧翎泽却找来了。

两目相对,唯有静默。

萧翎泽摸了摸鼻子,道:「夫人,你……近来可好?」

「尚可。」我淡淡道。

短短几日未见,我竟不知何时,我们从曾经的无话不谈变成如今的相顾无言。

「那这几日……你为何不让兔毫喊我来用膳?」

##6##

我心中嗤笑,莫非他是尊佛,还得次次来请。

「每每兔毫去请,你都和宁小姐待在一块儿,索性我就给你们腾个位置,不去扰了你们的兴致,岂不合你心意?」

被我说中,萧翎泽似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不由大了些:「我和她都是在议事,是正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挑眉:「你不是曾说女子不论政,因而从不与我议论这些。」

「宁微她与寻常女子不一般,她懂得很多,明白很多道理。」

我静静望着他。

他似乎忘了,曾经我也六艺俱全,每每夫子所出考题都拿第一。

夫子更曾言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在得知我为女儿身在家待嫁无法前去求学时,捶胸顿足好一阵子。

被我毫不掩饰的失望的眼神盯住,萧翎泽有些怔住,说不出来话了。

我自嘲一笑:「兔毫,送将军离开。」

「是。」兔毫扬眉,躬身道:「将军这边请。」

萧翎泽面上青白交加,冷哼一声,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夫人……」兔毫一改扬眉吐气的神情,担忧地望向我。

我摇摇头,挥手让她回去。

我自认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贤惠温良的女子,相反,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若萧翎泽实在过分,就休怪我不顾侯府脸面。

休息了一段时日后,我出府去了回春堂。

我是回春堂的常客,门徒直接去喊了陈郎中过来。

陈郎中一见是我,立马放下手中的活,直奔我这边。

「萧夫人,许久未见。」陈郎中熟稔地拿起一方手帕搭在我腕上,替我把脉。

「夫人脉象平稳,但我观夫人面容,似有些郁结于心。」一脉把完,陈郎中有些许疑虑:

「夫人多年夙愿达成,为何仍郁郁寡欢?」

我摆摆手:「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对某些抉择有些犹豫罢了。」

陈郎中正色道:「夫人不妨说来听听,也许陈某能给出些许建议。」

「我和夫人相识多年,我自认对您了解三分。」

沉默良久,我笑问道:「陈郎中可成家?可有家室?」

陈郎中面色一红,支吾道:「还……还未曾成家。」

我奇道:「陈郎中生的俊秀,性子又温雅,曾会还未成家?」

「陈某想先立业,后成家。这样日后的娘子不必跟着我漂泊不定,能生活的安稳些。」

我点头表示赞成,接着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在想这孩子的去留。」

陈郎中大惊:「可是,夫人您日日调理身子,每月都来回春堂拿求子汤, 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为何现在又犹豫了?我不懂。」

我叹道:「你未曾成家,不会懂的 。」

因为情爱是这世间,最禁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时间一长,所有承诺,所有执念,都变了味。

和陈郎中交代日后求子汤不必再配,调养身体的汤药还是照常来拿后,我转身欲坐上马车回府。

这一转身,就对上了萧翎泽直直望向这边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恼怒和不赞成,但独独没有我为何来药房的担忧。

他手上提满折扇香囊这些小物件,肩上还挎了不少荷包,而宁微在他不远处,背对向我,正在摊贩前挑选。

##7##

萧翎泽看了我好几眼后,将宁微在摊贩前拉起,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我挑挑眉,也俯身钻进了马车。

回府后,我刚进院门,萧翎泽后脚就跟上来了。

他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你和回春堂那郎中是何关系?你为何和他有说有笑,还对他笑得那般灿烂?」

「与外男在府外有说有笑,成何体统!」

我觉得好笑:「那你与宁小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就很体面吗?」

「这能一样吗!」萧翎泽铁青着脸:「还有,这便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

「我欲纳妾。」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这两个字,我心口仿佛被揪住一般,酸疼难忍。

我不自觉红了眼眶,立马侧身而站,不愿被他瞧见。

「你还记得你娶我时,答应过我爹娘什么吗?」

萧翎泽眉眼一沉,双唇紧抿,片刻道:「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况且御医说你极有可能不能生育,我作为万宁侯的嫡长孙,若是无后,你让他们怎么看我?」

「令仪,认清现实吧。你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能一枪扫万军的你了。」

「我已守了你足足七年。你也得替我考虑一番,我如何能只守你一辈子?」

我气急而笑:「萧翎泽,你哪来的脸面说这话!我为何极难生育,不再耍的动长枪,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救你吗!」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看看,你拿这个说事儿,还有心吗!」

我已不再天真浪漫?你萧翎泽又何尝不是变了。

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我,总爱逗我笑,能为我亲手种一片梅林的萧翎泽,变成了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万宁侯世子。

不必说成亲以来,自我们相识算起,我们从未如此失态地吼过对方。

两人都陷入沉默。

我清了清嗓子,冷着声道:「纳妾?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给休了,给她个正妻之位!」

萧翎泽斥道:「你说这胡话做什么!」

他的眉宇间带着烦郁之气,似是不想再与我争论下去,丢下一句「此事我会交于旁人来做,你好生歇着吧」便大步离去。

我坐在椅子上,手中茶盏已经凉透。

我想,爹娘说的确是对的。

人,哪会有不变的?

萧翎泽果真将这事交于了旁人去做,没有和我透露一丝风声。

兔毫听到消息时,一切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就待一周后前去迎亲。

只不过,身份由妾氏变成了平妻。

兔毫见我面色平静,息了声音,小声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萧翎泽娶妻还是纳妾,从此后与我半分关系也无。若他愿意,像他爹一样姬妾无数我也不在乎了。

我坐在窗边,攥紧手中握着的明黄布帛。

在萧翎泽带回宁微的那天,我就起的念头,如今已彻底成型,只待一个时机。

成亲那日,前院喧哗热闹,一派喜气洋洋。我独守后院,与兔毫两耳不闻地吃完了早膳。

「萧兄,要我说,你早该这样了!京城哪位大人不是三妻四妾,谁同你一般,守着嫂夫人守了这么多年?」应是萧翎泽的同僚。

##8##

「嗓门这般大,许是故意说给我听呢。」我吃完最后一口,朝兔毫笑笑;「你也吃快些,咱一会出去。」

兔毫扒拉完碗中米粥,替我换衣簪钗:「去哪啊夫人?」

我添了点唇脂,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皇宫。」

兔毫瞪大了眼睛,没再多问,同我一块儿麻利地从后门离了府,没惊动一个人。

「和离?」凤鸣殿内,皇后拉着我的手,劝道:「令仪,我知萧将军今日娶了个平妻,你心中气愤,只是……不可为一时之气断了后路啊。」

「你若和离了,皇叔皇婶都远在江南,你一个人如何在京中生活?」

我回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并非是一时之气,这是我一月来思索良久做出的决定。」

「萧翎泽今日娶妻,气愤自然是有的,我气他毁了誓言,负了真心。但更多的,是心如止水。一个月,足够我想清楚了。」

「再者,和离后我无意留在京城,我打算南下回王府。」

皇后道:「可你已成亲这么多年,此番和离归家,暂不论你嫂嫂们会不会介意一个和离的小姑子住在家中,光是那些流言蜚语,就够你心烦的了。」

我扬起笑:「若回不去,我便在江南开个女子学堂,专教女子读书习武明事理。」

「且若内心强大,流言蜚语我亦不惧。」

皇后还欲再劝什么,我拿起袖中的布帛递给她:「先帝旨意,我换一个和离书,还望皇嫂成全。」

她接过我手中明黄色的布帛,叹了口气:「那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也罢,我过会儿便去找陛下,替你求个和离书。」

心中石头落地,我松了口气,起身拱手:「谢皇嫂成全。」

皇后叹道:「曾经萧将军求娶你时所做壮举,至今还能在酒楼说书人口中听到。不曾想,他竟也会……」

我笑着轻声道:「人都是会变的啊。就像我与皇嫂你,年少时还说要一道并肩江湖,惩恶扬善,可如今皆被困于后宅这一方天地中。」

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眼中浮出些许怅惘,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此,便只等圣上旨意下来,我就能一走了之,不再为他二人烦心。

幸而爹娘离京时将先帝特赠的圣旨偷偷塞给了我。

爹说,若有朝一日在京中过得不甚如意,便拿这圣旨去讨个圣上口谕,让他放我离京回家。

接过这圣旨后我一直将它压在箱底,从未想过我有朝一日竟能真的用上它。

离宫回府的路上,在岔路口边,我撩开帘子,对车夫道:「右转,先去趟回春堂。」

兔毫疑道:「夫人,前几日拿的药还没吃完啊。」

「这次去不是拿药的。」

我伸手搭在小腹上,孩子是萧翎泽和侯府的执念,但不是我的。

总归要和过去有个了结,我才能无牵无挂的事了拂衣去。

「萧夫人,药已吃完了?不应当啊……」陈郎中挠着头道。

我笑道:「这次来是想和陈郎中道个别,不日后我就要南下离京,日后怕也不能再见。药就停了吧,这么多年来麻烦你了。」

「还有,我想要一份藏红花。」

陈郎中一愣:「夫人已决定好了?」

我点头。

「好罢。」陈郎中拿出藏红花递给我,「既是夫人你的决定,我相信你自有你的安排。」

「多谢。」我接过药,小心翼翼地放在袖中:「最后一件事。」

「日后若有缘再见,别再喊萧夫人了,喊我长宁郡主吧。」

##9##

陈郎中一怔,随即笑道:「好。」

在等陛下诏书的那几日里,我服下了藏红花。

身子本就带着常年的病根,这么一来更虚弱了。

兔毫红着眼去求萧翎泽,讨要圣上御赐的上清丸。萧翎泽却随手递给了宁微:「你家夫人次次生病,哪用过这个。」

我安慰兔毫说休息几日便好才将她哄住。

幸而马上就可以离开,不用再看他人脸色讨生活。

身子好全的那天,圣旨也到了。

我跪下平静地接了旨,宁微笑着冷哼离去。

周围人不解嘲笑的目光,我也坦然接受。他们不明白,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到这贵如千金的旨意。

我拿着圣旨回到院子里,包袱早已收拾妥当。

萧翎泽这几日一直和宁微如胶似漆,未踏过这座院子半步。

否则他也许能看出来,这院子比之以往空旷了太多,属于我的东西我已全都收了起来。

晌午,萧翎泽踏进了这座他已许久未曾踏足的院子。

他连朝服也没换,上来就攥住我的手腕。

眼圈通红,眼里布满血丝,目眦欲裂:「你拿先帝那份诏书去做什么了?!」

我抽了抽手,没抽动。

于是抬眼望他,平静道:「求和离书,陛下今早应与你说了。」

萧翎泽眼眸森然,眸色深沉近墨,沙哑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为什么?」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让我感到恶心。」

萧翎泽怒极,朝我扬起手。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院里的侍女护卫们深深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在书苑求学时,学院曾举办过书苑间的蹴鞠比赛。

那时萧翎泽还不知道我是女子,比赛时不小心将我撞倒,崴了脚腕,在家中休养了数月。

成亲后曾有一次提及此事,萧翎泽心疼了许久,许诺若日后再伤了我,就将双手砍下奉送。

而此时,我不躲不避,看着他那只举起的手。

举起的手良久未动,他颓唐地将手放下。

我其实没想哭的,但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萧翎泽愣住了。

不说他,连我自己也愣住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未哭过。

他将我揽入怀中,哑着声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令仪。」

我擦干泪珠,推开他:「萧将军,如今我们已无关系,请自重。」

他拉住欲转身离开的我,近乎哀求:「令仪,我知错了,只要你别离开我,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我最爱慕的,只你一人。至于宁微,我只是气不过你对我的感情趋于平淡,却与他人谈笑自如,我只是想激一激你。」

我差点要笑出声,什么是恶人先告状?这便是了。

「最爱慕的是我,那你还有其他不是最爱的不是吗?」

「暂且不论其他,你敢说你从未对宁微动过一份真心?」

「我……」他迟疑一瞬:「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与旁人都不大一样,明媚张扬,敢作敢为,像极了年少时的你。我确实一时间被她迷了心窍……」

「我只是,太怀念从前的你。」

##10##

我摇摇头,不想再与他做无谓的争论。

从前的我?从前的我为何不见了?

是他说,身子不好不要再上战场,在府中帮妯娌管理后院,整理中馈;是他说,困于宅中良久,还是不要过问政事,以免忧虑成疾,从此朝堂之事不再与我言说。

我的确变了,也许我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我。但他又未尝不是变了,他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来指责我?

「将军请便。」我推开他的手,不再看他。

反正几日后即将启程离府,我也不想再生无谓的事端。

几日后,归家那日,天未亮,我带着兔毫拿着包袱等在府门口处。

嫁于侯府七载,收拾出来的行李竟也不多。

我等着陛下派来的侍卫和轿辇。我这皇帝堂哥,虽说疑心太重了些,但好歹还是感念幼时情谊,给我配了两队护卫,倒是免去了我的一些麻烦。

约定时辰要到时,萧翎泽拦住了我的路。

我挑眉:「萧将军不用上朝?挡在这里是想抗旨吗,陛下的亲卫可是要到了。」

萧翎泽长袍沾满尘土,不修边幅,他红着眼睛求道:「这几日我日夜不休,已在锦绣苑里种满了梅树。你若不喜,宁微我也可以给她休书一份。我只求你,让我们回到以往那样,行么?」

「萧将军,破碎的镜子还能复原如初吗?」我拿起荷包中的簪子递给他:「忘了这个,物归原主。」

这簪子是他在成亲后第一个上元节时所赠,我一直放在荷包中珍藏,如今物归原主。

他还欲再说什么,宁微从另一边长廊走近,她抱住萧翎泽的手臂:「翎泽,好几日没见着你了,我有大事和你说!刚听下面人说你在府门口,所以我特地来找你。」

说罢,她朝我递了个眼风,捂嘴笑道:「姐姐今日要回王府了?一路走好啊。」

「滚!」萧翎泽一把甩开她缠在自己臂上的手。

「啊!」宁微被一股大力带得退后好几步,踩到一个凸起的石块摔倒在地。

血沿着衣裙流下,婢女惊呼:「宁夫人……宁夫人还有孕在身!」

萧翎泽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猛的低头看向宁微。

没有片刻犹豫,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宁微抱起,吼道:「快带牌去宫中求太医!」

走至回廊前,他转头看我一眼,咬牙顿住。

「将军?」侍女提醒。

他深深望我一眼,转身离去,像之前无数次一般。

我望着府中一片混杂,叹了口气,随后扬起笑容,对兔毫道:「走吧。」

不论是萧翎泽,亦或是宁微,日后恐怕都天长水远,不复相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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