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衫褴褛的跪于我的马车前,拦住了我离京的路。
“求公主怜爱,收我入府。”
我走下马车,于他身前俯身,轻挑起他的下巴。
少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漂亮的出奇。
直到后来,我坠崖昏迷,醒来后才得知他早与她人永结同心。
1.
世人皆知,我朝以女子为尊。
皇女及笄后,便可自立府邸,甚至可以自由选纳夫婿,那年,恰逢是我的及笄之年。
比起我的四个皇姐,我虽是有过之而不及,可前来自荐的达官显贵
也是络绎不绝。
只是眼前这样不堪的人,还是头一遭。
“凭你也敢?”
我一时有些羞怒,恶趣味般的捏住他的下巴,少年吃痛,哼出了声。
“公主尊贵之躯,奴不敢亵渎,若公主肯收我入府,奴愿奉上灵魂,一生追随,绝不背叛。”
“绝不背叛?”我不禁嗤笑。
上一个说着不背叛的人,如今已经爬上了我四姐的床榻。
“背叛了又当如何?”
身在皇家,又怎会相信永远?
他的声音本就清冽,在静谧的雪地中听起来如同碎玉般清凉。
“叛者,当永堕阎罗。”
少年的身体撑到现在,似乎是已经到了极限,话音刚落,就一头栽了下去,轻飘飘的落入我的怀中。
当感受到怀里人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时,我不禁垂下头,静静的望着漫天雪花飘向他的身体,落在他的眉眼处。
许是因为冬日刺骨的寒意,少年的身体忍不住的发抖,使他拼命的想要向身体周围唯一的热源靠近,索取温暖。
当我示意侍卫拉开他时,他竟死死的环住我的腰间不肯松开。
僵持许久无果后,开始有侍卫建议砍掉他的双手。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竟缓缓睁开了眼,眼底透出的寒意和那年冬天一般冷。
他轻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桎梏我腰间的双手,再次闭上了双眼。
雪花渐渐侵占了他的身体,他似乎是要用这一场大雪,将自己彻底埋葬。
只是上天从不遂人愿。
金色的斑点开始稀稀落落的洒向雪白的地面时,这场大雪也戛然而止。
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幻,一念间的恻隐之心,终是成全了命运里的那段兰因絮果。
2.
“公主,住在偏院的那位,这月伊始都第七次了,还是不见吗?。”
听到侍女的提醒,我这才想起来,自搬到新府邸,竟已一月有余。
自那日将他带回府中后,我便派人将他安置在了偏院照顾。可自从他醒后,便日日清晨都在我门前等候,与我请安。
起初,我还勉强能应付,后来实在起不来床,便只能以身体抱恙糊弄了过去。
说来,是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他了。
“让他进来吧!”
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似乎比往日都要温暖一些,心情自然也舒畅许多。
我抬头看向走进来的少年,长身玉立,瞧着比初见时精神了许多。
阳光照在他月光白色的裳衣上,衬得他更加清秀儒雅,只是温润里又似是透着些清冷气息。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忽觉,这么长时间竟还不曾问过他的名字。
少年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勾着轻浅的笑缓缓看向我,卑躬的向我行了个礼,缓缓开口:
“奴,单姓桑,唤慕之。”
“桑慕之。”
他那双眸子,似是会勾人心魄,竟引得我出神。
“走上前来。”
待他走近后,我神差鬼使的抚上了他眉眼间的那一抹柔情,也许是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猝不及防。
只是瞬间,那双看似柔情似水的眼底,浮现出了一闪而过的阴霾。
待我再次看向他时,那一抹异样早已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他别扭的侧过脸不再看我,那种眼神与闪躲,我最是熟悉不过。
是厌恶,是心虚。
是害怕被拆穿心思后的避之不及。
看惯了皇宫里笑意盈盈却暗含冷言冷语的针锋相对,明明厌恶却不得不阿谀奉承的谄媚。
我不禁失笑,从心底里嘲笑他的伪装不过如此,卑劣到竟连我都骗不过。
“怎么?不是你说,要我收你入府,如今倒是碰也碰不得了。”
我紧紧钳住他的下巴,强制他抬起头看向我时,那双明眸一改刚才的清冷,竟噙满了泪水,楚楚可怜的望着我。
“奴,不敢。”
“不敢,还是不愿?”
3.
我静静的盯着他,想要从他的细枝末节中看出一点端倪。
“若公主不弃,奴自是愿意。”
身前的少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别扭的扭过头,将手抬起缓缓伸向我的衣襟,一阵冰凉的触感顿时令我清醒了过来。
“放肆!”
我眼见情况不对,急忙拍掉他伸向我衣襟的手,身体连连往后缩。
少年却一脸无辜的眨着眸子看向我,似乎他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罢了,本公主今日没有兴致,改日……改日再说……”
我连忙摆手,轻抚着额头回避他的视线。
慌乱之中我仿佛看见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少年,那是,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当我真的以为,那一闪而过的阴霾是错觉时,却又不经意间看见他默默的藏起,并用袖口擦拭碰到我身体的那只手。
“那公主,切莫让奴等的太久。”
装,还在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我再次走上前拉住桑慕之的手,一脸期待的看向他。
“慕之,改日陪我去赏冬梅可好?”
只是这次,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唇角还噙着淡淡笑意。
我便又故意与他说起了初见那日,他曾紧紧环住过我的腰间。
抬头的瞬间,我仿佛觉得他的脸,又白了些许。
后来,我又故意试探了几次桑慕之,才确信了我的想法。
他厌恶我,或者说,
厌恶我的触碰。
即便只是短暂擦肩后的假装摔倒,他也会在下一次相遇时,故意站的离我远一些,脸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只是渐渐的,他似乎也习惯了我闲暇时的偶尔撩拨,变得不似当初那么抗拒,只是依旧害怕与我有肢体接触,生怕我身上会有什么脏东西要缠上他。
而他似乎也成了那个枯燥的漫长冬日里,我仅有的乐趣。
那日,我闲来无事,如约的带他去赏冬日的雪梅,末了突然想返回去折下一枝梅花带回去。
转身却看见他撑着油纸伞,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
如同一枝梅,在寒风中,在漫天雪地里,孤独而又倔强的盛开。
那样的模样,不禁让我想起初遇他时,那双紧紧抱住又绝望松开的手,那副躺在雪地里向死而生的身体。
破碎又美丽。
那日,我将折下来的那只雪梅赠予了桑慕之。
末了,却终是盛开在了自己的心间。
4.
我将捡回来的少年带回府中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皇城,母后的耳朵里。
不日便从宫里来了一个掌事嬷嬷,随行带着的还有数名貌美的面首。
言外之意便是,不要辱没了皇家尊严。
我看着一屋子围着我跪下的男子,不禁面露难色。
一个桑慕之就够对付的了,如今竟来了一群。
桑慕之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我明显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常。
我连忙解释,“这是母后……”
“公主喜欢便好。”
他淡漠的笑着,来不及我分说,转身便已经离开。
我看着他不恼也不怒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被嬷嬷带来的面首缠身,不曾见到桑慕之,只是他也未曾来寻我。
偶尔几次的碰面,上一秒我分明还看见他站在远处看着我,下一秒我与他打招呼时,他就已经躲得远远的,生怕与我沾染半分。
上元节来临之际,我终于得空脱身,邀桑慕之一同坐船游湖赏夜景。
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
“公主,可是无聊了才想起奴?”
我拉住他的手,想着这些日子可能对他是有些疏忽。便带些撒娇意味说。
“自是想了,所以上元节想来寻你一起去游湖。”
他低下头皱眉,似乎在纠结什么,几秒后,才缓缓开口。
“那些人呢?也一起去?”
“哪些人?”我话说出口后才恍然大悟,桑慕之这个闷葫芦难道这段日子是在吃味?
我抬起桑慕之的下巴,盯着他那双明眸说道。
“不,只有我们两个。”
那晚,我们一同看了花灯,一起猜灯谜,一起放了许愿灯。
灯火阑珊处,少年含笑看向我时,动情之处,我亲吻上了他的薄唇。
凉凉软软的,似雪融化。
那是我第一次在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看到了除淡漠之外的一点涟漪。桑慕之回笑看着我,缓缓说道,
“公主,奴不是说,切莫让奴等的太久嘛。”
说罢,他再次覆上我的唇间,逐渐加深,似是要把我揉碎,溺死在这唇齿之间。
少傅常说,世间的欢喜、厌恶、爱恨嗔痴,本就是毫无道理可言。
爱意如洪水,盈满则亏。
而我身为皇家之人,更要懂得这点。
可我却想学着像平常女子对待心上人那般,如获珍宝。
我默默遣散了母后送来的那一群面首,并打算在开春时,与他表白心意,正式纳他为夫。
我不怕这天下人耻笑,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开春的时候,我亲手做了一只风筝,早早的就将约他的纸条放在了他的房间。
然后在约定的地点,少女怀春般的期待他的赴约。
可直到日暮降临,他终究还是没来。
一阵风起,风筝断了线,落在了断崖的树梢上。
我慌忙去捡,却不小心跌落。
我死死的抓住崖壁,直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心里却仍在念着他,生怕他不能赴约,是出了什么意外。
后来,我虽幸运的被路过的村民救了上来,却仿佛被永久的困在了一场梦中。
梦里一直循环放映着我们的过往:
离京时的初见,望着冬梅的少年,上元节时的亲昵,少女怀春的期盼,坠崖前的苦苦期盼。
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端倪也一再被放大,重演。
我们游湖时一起点燃的许愿灯,他推辞着不曾许愿。
我为他挑选制作的冬衣,直到开春也未曾见他穿过一次。
甚至上元节后,桑慕之的魂不守舍,整日不曾回府,也都被我忘却。
到末了,眼前只浮现出少年曾一闪而过的那抹阴鸷。
我虽醒了过来,却生了一场大病,那年京城的名医几乎踏破了我的府邸,才将我救了回来。
不曾想,再次有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和一位高官的女公子定下了婚约,成了她人的未婚夫婿。
而那位女子,就是在上元节,桑慕之与我游湖时遇到的黎楚。
那晚,桑慕之突然指着岸上一位盛装女子问我,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说,
“她是我的太傅,旁边那位,是她唯一的女儿,叫黎楚”
“慕之,我和你说,你以后离黎楚远点,我不喜欢她,她小时候总是仗着太傅趾高气昂的欺负我。”
那时,我还郑重其事地嘱咐桑慕之。
我只记得,桑慕之笑着迎合我时的浓情蜜意。
却忽略了,
少年隐没在暗影里的那双眸子,早已被岸上的烛火映衬得熠熠生辉。
原来,情到深处终究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