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间最后一只九尾狸猫,我自愿断去一尾,只为化作人形伴在孟星河身边。
我陪他护他十年,终于等到了他功成名就,却没等到他实现与我的婚约。
那天,他满目猩红,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热泪却不是为我而流。
他说:
“我知你是九尾狸猫,只要你肯用一尾救卿卿一命,我便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世传狸猫生九尾,一尾抵一命。
我怔怔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悲哀地想:可我只剩下最后一尾了。
……
1
我叫李清梦,是世间最后一只九尾狸猫。
遇到孟星河之前,我一直住在梨花山上,每天数一遍尾巴,看看有没有少。
因为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了。
然而遇上孟星河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像是着了魔,做梦都想见他。
我连尾巴都不数了,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潜入军营,只想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好在营中都是大老粗,没人发现我这只小狸猫。
我静静地陪伴我的少年郎度过了春夏秋冬。
可我不知道军营是要打仗的。所以当我看见孟星河浑身是血地倒在烈火坟场,呼吸接近虚无的时候,我慌了。
我手足无措地摸着自己的尾巴,忽然想到我或许可以救他。
于是,我用一根尾巴换了我心上人的一条命。
甘之如饴。
第二天,我又用一根尾巴将自己化为人形,只为能陪伴在孟星河身边。
化作人形的那天,梨花山的山灵哥哥警告我:
“离开这里你就再不能回来。”
我义无反顾,没有丝毫动摇。
战场无眼,我得守着他,否则他若真的断了气,我便是有一百根尾巴也无回天之力了。
上一场战役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为他赢得了百夫长的荣誉。
我扮作小兵,很顺利地被他收入营中成了随从。
其他士兵们笑话我又小又瘦,一拳就会被打死,根本没有用。
孟星河却温柔地看向我:
“小清比你们有用得多。”
那时我刚化为人形,被自己的心上人注视,只觉浑身酥软,恨不能把剩下的尾巴都摇起来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回过神,我望向眼前的孟星河。
我很少看见他落泪,更别提是像现在这样哭得浑身颤抖。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小清,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妖。只要你肯救卿卿一命,我定让你成为全京城最风光的新娘!”
沈允卿曾是他的心上人,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
毕竟他们青梅竹马,若非孟家一朝失势,孟星河被迫充军,他们如今早是一对恩爱夫妻。
孟星河曾经对天发誓今生只爱我一人。
我相信了他,把我的命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惜所托非人。
他如今是真的要我的命。
我低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
“若我不同意呢?”
孟星河叹了一口气泪珠悬在脸颊上却丝毫不损英气:
“卿卿为我受夫家刁难,如今难产命悬一线,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依旧不为所动:
“若我不同意呢?”
孟星河皱眉:
“小清,你一向善良,现在为何如此……”恶毒?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我却听得懂。
见我连头都不肯抬,他大概有些生气:
“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九尾狸猫,唯有我能保护你!”
我的胸膛涌起一股滚烫的怒意:
“你这是在威胁我?”
孟星河也不甘示弱:
“小清,你若答应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日头终于落下,只余一轮圆月半挂空中,凄凉黯淡。
我终于松口:
“我可以救沈允卿,但我有一个要求……”
话未说完,孟星河就急急接下:
“我会即刻让人准备婚礼事宜,只要你想要的我……”
“不必!”我依样画葫芦打断了孟星河,“我的要求就是取消婚约。”
2
我与孟星河是有婚约的。
正经请了媒人,下了聘书定了婚期的,虽然只是草草在军营中操办,聘礼也不过是一根白玉梨花簪,但礼数已成,便是铁板钉钉的。
不过,那又如何?
人心都会变,何况一纸无用的婚约?
孟星河显然怔住了,开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也便无从得知他的心绪,只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只要取消婚约,我就帮你救她。”
孟星河是言而无信的人,他可以视婚约于不顾,我却不行。
九尾狸猫一族最重信义。我既然不能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子,就必须取消婚约,否则入了地底我也是无颜见爹娘的。
说完,我无意识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一颗浑圆的顺着力道滚到远处,还不等停下,我先得到了孟星河的回答。
他同意了。
我要他将婚书还我,作为诚意,我也会先将聘礼还给他。
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根白玉梨花簪。
这簪子我向来不离身,此刻拿出也不过是发间少了一件饰品罢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孟星河居然也将婚书随身携带。
我看着他神情不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又仔仔细细地从中拆出一张婚书。
我伸手去拿,却一时没有抽出,想来是孟星河攥得紧了。
索性我也不需要一份完整的,用了加倍的力道,那卷纸就被撕成了两半。
微黄的纸屑扬在半空,在月光下宛若点点星光。
我将拿到的一半婚书当场撕成碎片丢在身后,然后催促:
“如此我们便算取消了婚约,现在先去救人吧。”
孟星河被充军后,沈允卿原本是要等他的。
我曾在孟星河私物中看到过满满一匣子的书信,皆是沈允卿亲笔,信誓旦旦要等他挣到军功衣锦还乡,然后嫁他为妻。
可惜不知从哪一封开始,期待变成了抱怨,抱怨变成了埋怨,埋怨变成了冷淡。
最后一封是孟星河拆开重看次数最多的,也是磨损最严重的,上面只有六个字:
妾已嫁,君莫念。
孟星河每看一遍就会发疯似的冲进操练场发泄一回。
战场上受的伤不会令他感到痛苦,但这封信会。
而我在他每一次痛苦的时候都会陪在身边。
十年了,我坚信冰山也能被我的热忱融化。
结果,陪他痛苦的人是我,让我痛苦的人却是他。
沈允卿嫁到了永安侯府,曾不失为京城中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但自从孟星河班师回朝,流言蜚语也一并涌入京城。
小侯爷受不了昔日情敌春风得意,更受不了妻子看向镇国大将军的眼神。
余情未了,仿佛一点就着。
小侯爷抛下身怀六甲的妻子流连烟花巷尾,放任府中妾室对妻子颐指气使,就连沈允卿生产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直到府中婆子报去沈允卿难产将亡的消息,他的酒才醒了大半。
跌跌撞撞跑回府中,却被孟星河一拳击倒在地。
镇国大将军垂眸注视着阶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侯爷,怒意凛然:
“你既照顾不好她,当初何必娶她!”
我的前任未婚夫在为别人的妻子出气,打伤了人家的丈夫。
真是一出好戏,闻所未闻。
我拦在跟前,冷静分析形势:
“先救侯爷夫人要紧。”
孟星河面色难辨的看了我一眼,当即拎上小侯爷敲开侯府大门,一路奔向产房。
速度之快,小侯爷甚至来不及知道我是谁,就眼睁睁看着我把屋里的婆子都赶了出来,继而利落地锁上门。
3
我怜惜地抚摸着仅剩的一条尾巴,默念了一遍孟星河的名字。
我拒绝了两次,取消了婚约,还撕了婚书,但是都没能令孟星河改变主意。
所以我决定用最后一条尾巴做一件善事。
毕竟,前八条尾巴我都用得太任性了,唯有这最后一条我不是为满足私欲而用。这样,待我魂销道死,或许还能有一丝转世轮回的机会。
我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允卿,又立马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我要是救了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能活下来。这样一来,我就相当于一次救了两条人命,那我该有两丝转世轮回的机会才对。
一道白光后,我精疲力尽地推开房门,伴随推门声响起的还有一记嘹亮的婴儿啼哭。
我累得站不稳,下意识想要投入孟星河的怀抱。
可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侧身进了产房。
倒是小侯爷脚慢加上眼尖,扶了我一把:
“多谢姑娘再造之恩。”
看得出小侯爷也是心急如焚,我十分善解人意地强行打起精神站稳,好让他能腾出手去照看夫人。
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我失去了最后一条尾巴,却不会马上死去。山灵哥哥曾经说过,失去所有尾巴的狸猫会先渐渐失去五感,然后才会在痛苦中死去。
我独自回到了将军府。
府邸是皇帝新赐,一应物件并未添置完全,上来迎我的唯有一个小丫鬟,名叫青碧。
借着浓浓的夜色她依旧看清了我额头上的细汗以及苍白的脸庞,颇有些心疼:
“好好的,姑娘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
我捏捏她的脸:
“好青碧,我饿了,可以给我弄点吃的吗?”
我等了孟星河一整天,又断了一尾,不仅精神不济,就连五脏庙也是空空如也。
青碧捧上一碗闻起来就香浓无比的骨汤面,上头还撒了葱花,愈发令人食指大动。
我趁热吃了一大口却又都吐了出来。
我想问青碧为什么没有放盐,忽然间却醒了神。
原来最先失去的会是味觉。
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有关九尾狸猫一族的事都是梨花山的山灵哥哥告诉我的。
当他说出“失去五感”四个字的时候我并没有实感,直到这一刻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原来我离开梨花山已经这么久。
那碗没有味道的面最终被我靠着嗅觉勉强吃下。
随着饱腹感上涌,我渐渐萌生了睡意。
梦里山灵哥哥在唤我的名字,他问我后不后悔。
我说不出话,只能落泪。
山灵哥哥失望地看着我,渐渐消失在白雾中。
我赫然惊醒,醒来的时候发现衣襟几乎湿透,青碧着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将军……将军,姑娘还没醒呢,有什么事等姑娘醒来再说也不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显然拦不住身经百战的威武将军。
房门被用力推开,孟星河着急地闯了进来。
我尚未坐稳便被孟星河一把从床上拽下:
“允卿产后便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是不是你在救人的时候下了什么手脚?”
孟星河用的力大,我又虚弱无力,一把便被他拖到了床底,膝盖毫无防备地撞上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也是这个时候,孟星河才看清我的样子。
面色灰败,披头散发,形如恶鬼,吓得他忍不住倒退一步。
“你……”
“将军也说我是去救人的,”我抬眼看他,只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厉害,“我若要害她何必多此一举?”
孟星河哽住没能言语,半晌才出声:
“可是允卿到现在也没醒,几位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除了你……”
我扶着受伤的膝盖勉强撑起身:
“那我便随你去一趟。”
匆忙换好了衣服我边出了门,孟星河上马后下意识想要扶我一道,伸出的手却落了空。
我既与他解除婚约便没有共乘一骑的道理。
两匹马自官门大道一路疾行,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永安侯府。
4
一进门,小侯爷便跪在我跟前涕泗横流:
“姑娘如同扁鹊在世,还请尽力看看我夫人!”
我急忙扶起他,目光却不由地瞥向不远处的孟星河。
同是要我救人,小侯爷选择放弃尊严跪我一个无官无爵的平民,与我相伴十年的孟星河却要冤枉我害人。
殊途同归,却是大相径庭。
我抬脚进了里屋,只见沈允卿躺在床上,似乎是陷入了昏迷。
我为她把了把脉,便起身将门窗都关了起来,继而冷静地唤她:
“侯夫人,若再装下去,我便要施银针了。”
床上的人很快便睁开了眼,只是凄楚地望向我。
能被孟星河深爱至今的人,我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观察。
刚生完孩子依旧娇美艳丽,就连抹眼泪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楚楚可怜。
我若是男子,恐怕也要心动。
沈允卿说她不愿醒来是无法面对丈夫。经此一事,她已彻底伤了心,不愿留在侯府,但她一介妇人要与侯爷谈和离又何等艰难。所以才想出了装晕的法子,只等侯爷离去便抱了孩子先回娘家,躲得过一时是一时。
我想了想对她说:
“如今孟将军得胜回京,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沈允卿立时捂住嘴,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我与将军已是陌路,他肯将你请来救我已是仁至义尽,我怎敢奢望其他?”
我瞧着沈允卿的表情便已明白,孟星河已将我的秘密告诉了她。
这也不奇怪,知心爱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呢?唯有对待无关紧要之人才要处处算计时时欺骗!
我心中有气,说话便不再压着:
“你明知孟星河对你的心意却不肯接受,是在顾虑什么吗?”
“难不成,是在顾虑我?”
看着她愈发心虚的神情,我忍不住笑出声:
“夫人当真多虑,我与孟星河已于昨日解除婚约。只要夫人肯接受,他就算拼去一身军功也会令你如愿。”
沈允卿的目光中分明露出欣喜,却将手捂在嘴上重重地咳嗽起来。
立即有人破门而入。
孟星河永远是冲在首位的,正如他不要命地在战场上攒军功那般,都是为了沈允卿。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房门想出去。
这里没有我想要看的东西,也没有会拥我入怀的人。
我就像一个裘敝金尽的赌徒,输得连命都快没了。
跨过门槛的时候,小侯爷扶了我一把。
这是他第二次扶我。
我从他的手腕摸到一颗即便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昔日情敌抱在怀中仍旧波澜不惊的心。
他遥遥望着不远处天造地设的那对,闷声呢喃:
“孟将军说得对,我照顾不好她,理应放过她。”
我惊讶地看着小侯爷,我以为天下间没有一个男子能容许心爱之人的背叛,就算不爱也必是满腔恨意。
可是小侯爷看起来很平静,像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
我忍不住回握住他的手,想要出言安慰,却听到一个暴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