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的一曲《少年游》,写出了最土味却又最美味的情话

经纬讲小说 2024-04-20 22:30:31

北宋时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大才子周邦彦与名妓李师师是老相好,某日两人正在谈论诗文、感悟人生时,皇帝(宋徽宗赵佶)忽然大驾光临。周邦彦自然不敢让皇上在外边排队叫号,也不好和皇上打招呼“哟,这么巧,您也来啦”,便只好委屈自己,使用了古今中外“姘夫”最常用的一招——趴床底。

要说宋徽宗无愧风流天子、情场大圣,他太懂得怎么讨女人欢心。他给李师师带了个江南进贡来的新鲜橙子当见面礼。要知道李师师是天下名妓,其眼界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你要是送她宝石钻戒LV之类的,她肯定看不上眼,至少装也要装作看不上眼。而这一枚江南进贡的橙子,首先肯定是珍贵,因为那时候没有顺丰,一般超市也买不着;其次这玩意儿还是一个可以共享和互动的道具,你递我一瓣,我喂你一口,这多有情趣!

于是,皇上与李师师“破橙”、“焚香”、“调笙”。床底下的周邦彦是妒火中烧,全身酸疼,又不敢出声。好不容易挨到三更天,皇上打算回宫,偏偏李师师还要挽留:“马滑霜浓,不如休去。”

估计那一瞬间周邦彦有想掐死李师师的念头。幸好皇帝不知是另约佳人还是龙体有恙,不便干一些没羞没臊的事,虽然恋恋不舍,最终还是走了。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周邦彦虽然骨头散了架,但五感还没丧失,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中,竟然诗兴大发,提起笔一挥而就,便是这首传唱千古的《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个故事出自宋人张端义所撰的《贵耳集》,又经后人不断添油加醋,形成诸多版本,但主线剧情大体一致。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我认为基本为零。李师师不大可能在明知床底有人的情况下还挽留皇帝,周邦彦也不大可能把领导的隐私写成流行歌曲,除非这两人的智商都有问题。但是,我虽然认为它不可能是真的,但我很愿意把它当成真的。八卦轶闻、传说神话,其实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不可信,但有趣,我觉得也挺好。

但有一点要声明的是,这首词的精妙,并非完全依托于这个荒诞的故事。当年我初读此词,并不知道这段轶事,仅品读文字,依然觉得妙不可言,甚至有一丝小小的感动。说来也怪,说它妙,但通篇没有什么名言警句,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瑰丽的辞藻,更没有人生感悟或心灵鸡汤,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朴实”,再加一个词就是“真实”。就好像在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真实记录下了屋内的一物一景,一言一行(怎么忽然感觉有点猥琐?)。其妙处正如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词的上阕写景写人,近乎白描,完全不需要解释,即便你不知并刀是什么刀,兽香又是什么香,也毫不妨碍你读懂这一段文字,并感受到那种温馨还带一点儿小暧昧的气氛。而下阕就更是平平无奇,完全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常能听到的大白话:今晚去哪儿住啊?已经三更天了,地上有霜,骑马容易打滑,外面也没几个行人了,不如就别走了吧。

单看文字,说不出哪一句或哪个字很美。但连起来读,却会感到一种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绕梁三日的美。

我觉得,这就叫含蓄美。

要解释含蓄,我们先看看什么叫不含蓄。比如狗血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类似情节,女人泪眼汪汪拉着男人的衣角,可怜巴巴(或者歇斯底里)的说:“你不要走!我爱你!I need You!”而男人则深情对望,轻声哼唱:“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喂!快放手!老婆等我回家呢!”

那含蓄是什么样呢?就是遮遮掩掩、磨磨唧唧、意出言外、含而不露,三句话只说一句,剩下的你自己猜。

比如这首词,为什么要你“休去”?天晚了,马滑了,雾霾了,路上没人了,有抢劫的了……总之,留你的理由千万条,反正不是“我舍不得你”。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让你走,我不说,你也一定知道。

含蓄这事儿,除了美,特殊时刻还有实际功用。比如唐朝的朱庆馀写了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字面意思是新娘子问老公我的妆画得好不好看,可以说直白到家了。但你要知道这首诗是考生朱庆馀写给他的考官张籍的,其真正目的是走后门:老师,我的高考成绩咋样,您给透个信儿呗?

张籍的回诗也很有意思:“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绾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抵万金。”意思是:小伙子,考得不错,你该对自己多点自信嘛。

你看,这一来一回,不但事办成了,还让人抓不着把柄。高,实在是高。

不过,含蓄固然有所谓含蓄美,但并不一定含蓄就好,直来直去就不好,得分情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点儿也不含蓄,还血肉模糊的,但它有一种气壮山河的雄性之美。要打仗,要拼命,用不着含蓄,也绝不能含蓄。而男女之间的事我觉得还是含蓄一点好,要是像阿Q那样上来就“我和你困觉!”十有八九是要挨耳刮子的。

含蓄也要把握尺度,太多太少都不行。日本文学大神夏目漱石在当老师时,让学生们翻译“I LOVE YOU”,学生们直译成“我爱你”。夏目老师直皱眉头,咱们东方人怎么能这么粗鲁这么直白这么不含蓄呢?学生一脸懵逼,I LOVE YOU还能怎么含蓄?您翻译一个我们看看?

夏目老师以纯洁的45度角仰望天空,说:翻译成“今夜は月が绮丽ですね”(今夜月色真美),多好。

学生们都惊呆了,夏目老师的“含蓄”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掌声经久不息……

很多人都认为夏目漱石将“I LOVE YOU”译成“月色真美”是对含蓄美的极佳诠释,但老实说,我觉得这已超越含蓄了,基本达到了矫情的境界。要是对方不是和你一样矫情的人,八成会把你当神经病。尤其像我这种比较粗陋庸俗的,要是一个女孩子对我说“今晚月色真美”,我可能会像《天龙八部》里白世镜长老那样回答她:你身上……比月亮还美(不引用小说原文了,妈呀不敢直视)。

本词的含蓄还有另外一层:不仅话只说一半,人也只表现了一半。比如这个说话的女主角,词中没怎么描写她的容貌神态,只知道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纤手)。但当她说出“马滑霜浓,不如休去”时,我们似乎影影绰绰看到了她低头搓弄衣带、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的样子。而男主角呢?他是什么表现?留下还是离开?拥抱还是吻别?不知道。电影就拍到这里为止,剩下的任君想象。

所谓“不写而写”,全文没有“情”“爱”等字眼,但处处都透着旖旎之意。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佩服周邦彦。他不是不会写华丽的东西,恰好相反,他是词坛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他可以写出“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也可以写出“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柔的他得心应手,刚的也能整几句。但用极素之语表极深之情,且让人无限回味,更见功力。他还写过“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见《万里春·千红万翠》),这不但不含蓄,简直就是掏心窝子了,和现在抖音里的口水歌几乎没什么区别。这说明,他什么都会玩,什么都玩得转,真乃大才。

最后说说周邦彦的结局。什么都玩得转,其实未必是好事。周邦彦曾一度被贬谪外地,按照开头那个故事的说法,就是宋徽宗听到了这首流行歌曲,知道那晚周邦彦就在床底,龙颜大醋,但又不好直接拿这个事批评周邦彦,毕竟皇帝与大臣一同嫖院也不大光彩。于是就找了个理由,说周邦彦整日写些淫词艳曲,败坏朝廷风气,不配在京都当官,把他撵走了。不过宋徽宗毕竟是搞艺术的,在搞人上没那么心狠,李师师又给吹枕边风,给皇上唱了首周邦彦写的《兰陵王·柳》。皇帝一听确实写得好,气也消了,就把周邦彦调了回来,入大晟府,大致相当于中央音乐学院,专门搞艺术。

周邦彦晚年时,奸相蔡京当权,朝廷一片乌烟瘴气。虽然同为老艺术家(蔡京的书法天下一绝),但周邦彦看不惯蔡京一党的所作所为,不屑与其为伍,终于还是被赶出了朝廷。由此可见,周邦彦虽然写词婉约,为人风流,终生与权力政治沾不上边,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的风骨还是没有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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