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伊士运河撤军两个月后,艾登爵士写下了对这次溃败的一些私人反省。他在结论里说︰这次不幸遭遇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它改变了未来的道路,而在于它揭示了现在的严酷现实。英国不能以既有的方式继续走下。消化这个不讨喜真相的工作将留待艾登的几位继任者去做。负责打头阵的是麦克米伦对英国国力的重新评估。最终,他们的结论将会导致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
脱欧就像远征苏伊士运河一样,是想要透过回望历史中的美好日子而为未来绘制地图。一如艾登曾经希望后帝国时代的英国可以保有她的强权地位,脱欧派的核心主张是此举可以让英国恢复她在加入欧盟前曾享有的行动自由。他们不把麦克米伦的「相互依赖」的观念或集体行动的利益当一回事。
这一次英国大概需要花更长时间才能重新适应现实。苏伊士运河危机只是单一的震撼性事件,反观脱欧的冲击性却会持续多年。不过,英国可以凭一己的喜好而行事的错觉却是注定会再次被粉碎。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总是由她的历史所形塑,但她却不可能像脱欧派所乐见的那样始终冻结在历史里。
二○二○年的英国仍然拥有很多天生的实力,也是一些极高档国际俱乐部的成员。然而就像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的那样,她迷失了方向。在结束她和欧洲邻国四十多年的紧密勾连之后,她重新打开了艾奇逊对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疑问。大部分人一直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因为希斯签署《罗马条约》而尘埃落定。加入欧洲共同体这个决定紧接在英军撤出苏伊士运河以东之后出现,让英国成为一个欧洲大国,尽管这个英国就像法国一样有着全球视野和利益。但拔起欧洲的锚锭之后,英国失去了角色。
国际气候也没有麦克米伦在艾登离开唐宁街时面对的那样温和。最显而易见的是,因为世界权力的再洗牌,英国的相对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在这几十年间进一步减弱。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的头号世界政治大事是美苏的冷战对抗,以及英国的欧洲共同体伙伴们从大战的复苏,麦克米伦和他的继任者所害怕的是英国被排除在这些权力集团之外。但六十年之后的世界要变得不稳定得多。「美国治世」——二战后西方和英国的安全保证——正在崩解。来临的时代——有人称为「国际新失序」。
中东大片土地是一片火海,叙利亚和利比亚饱受内战蹂躏,黎巴嫩处于悬崖边缘,伊朗和美国进入永久对峙状态。
在美国方面,她已经转为闭锁,实行好斗孤立主义。简言之,在二十世纪的下半叶,稳定和讲规则的国际体系——这体系保障了一段长时期的相对和平——被大国之间的竞争所取代,很像是回到了十九世纪的权力平衡体系。现在,英国必须在一九四五年以来最凶险的环境中寻找新的定位。
除了吹嘘主权的失而复得以外,脱欧的鼓吹者从未能就英国应该扮演何种新角色达成共识。有些人想象摆脱欧洲的规范之后,英国可以转型为欧陆边缘一个活力充沛的经济转口港,就像一个较大的和欧洲版的新加坡那样。和这些自由贸易鼓吹者形成对比的是英国民族主义者,他们巴望对移民甩上大门和架设贸易藩篱以保护本国产业。
还有些人幻想恢复让撒切尔夫人深受吸引的英语圈,即把英美的「特殊关系」扩大至包含澳洲、纽西兰和加拿大。另一些人继续指望英联邦可以取代帝国,另外到其他新兴国家寻找经济契机。最后还有一些人相信,即使英国收回转移给欧盟的主权,一样可以保存和欧盟的所有经济联系。
脱欧改变不了全球的权力分布。不管还会发生其他什么事,英国将必然继续锚定在西方。这个国家的领土安全将继续依赖由美国领导的北约组织。在欧陆以外,她必须对华府显示出特别的效忠。然而因为有近一半的贸易是和欧盟二十七国进行,她的重大经济利益将离不开欧陆邻居的经济利益。不管英国和欧盟的经济与政治关系最后是如何安排,也不管伦敦和第三国家签订了多少贸易协议,与欧洲紧密互动都将会是英国想要繁荣茁壮的必要条件。
脱欧的悲剧在于透过筑起对这些互动的新障碍,英国的相对经济表现必然会变差。英国也将会为脱欧付出政治代价。欧盟一直充当了英国影响力的扩大器,让英国可以以布鲁塞尔作为平台,与美国打交道时更能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因为从柏林、布鲁塞尔和巴黎的会议缺席,英国失去了和世界其他国家谈判的政治与经济杠杆。
这样说不是要小觑英国的实力。不管是她深厚的民主传统还是她与全球各地丰富的打交道经验都是这实力的一环。在大家对谁有资格担任安理会第六个常任理事国达成共识之前,英国将继续坐稳她的常任理事席位。英国在北约组织和七国集团都有突出角色,在英联邦也拥有领导地位。她是世界第六或第七大经济体,拥有的兵力在欧洲只有法国可以匹敌,而她的语言、文化和历史都是软实力的一个持久泉源。她的援外预算在富有国家中也是最多。另外,长久以来,英国的情报人员和外交官——用道格拉斯.赫德的话来说——都是在高于自己量级的拳赛比赛。
这些都是让人敬畏的资产,但还缺少的是一个部署这些资产的架构(外交政策实践者会称之为「大战略」)和对二流国力的鞭长一个合乎现实的评估。例如,她要怎样才能阻止华府预设,认为脱离欧盟的英国只是个「软脚虾」,不可能有胆量违抗美国的意愿?
基于英国在安全上无可避免要依赖美国、经济繁荣上无可避免要依赖欧洲的考虑,白厅的资深官员在二○二○年夏天草拟出一个新的外交和防卫策略。他们的简报是要给英国首相的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带来一些实质的东西。 这份评估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是它显示出英国的选项少得可怜。当然,英国是有可能强化和延伸她在世界各地建立的双边关系网络。她也有可能成为一批志同道合国家的新组织——特别是民主国家的新组织——的召集人。不过在每一个选项中,美国和欧洲都是身影巨大。
面对华府,英国最重要的工作是继续证明自己是有用的盟友,而主要方法是维持充足的国防预算。面对欧洲,英国要做的是建立一种有效取代欧盟成员伙伴关系的新关系。焦点首先是放在重建通往巴黎和柏林的桥梁,但英国还需要一些让她可以和欧盟机构携手合作的安排。英国最迫切的安全忧虑也是欧洲的安全忧虑。所以,假如英国想要有效打击圣战恐怖主义,就需要继续获得欧盟的情报资源。
那些要找一个字眼来形容英国自一九四五年以来外交和国防政策弱点的人,会认为没有比「过度扩张」更好的词了。历届政府一贯拒绝按照国力的削弱来看待英国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脱欧主导者的玫瑰色想象力凿枘不入。在他们心目中,英国总是「冠绝群伦」。弥合巨大国际野心和国力缩减现实的鸿沟,这工作将有待未来的英国首相来做。
历史也许最后将会记载,二○一六年的公投不只是决定了英国和欧陆邻居的关系,还决定了不列颠的未来,决定了联合王国的未来。最显而易见的是,脱欧协议割裂了北爱尔兰和英国其余部分的关系。人员和货物将会继续可以在北爱尔兰和爱尔兰的边界两边自由流动,无须检查也不会遇到任何障碍。然而,北爱尔兰和英国其余部分的贸易却会受到新的限制,因为爱尔兰海现在成为了一条边界。南、北爱尔兰的重新统一看来不会是一个太遥远的前景。
然而更尖锐的决裂是发生在伦敦和爱丁堡之间。先前,苏格兰人在一场公投中拒绝了独立,不过两年后,当他们以更大的选票比数选择留在欧洲,却发现他们的决定被英格兰的脱欧派选票压倒。联合王国的联合条件事实上已经被英格兰保守党人改写。苏格兰现在被伦敦方面告知,它必须按照伦敦所说的话去做。苏格兰民族主义的支持者因此激增。所以,最后会落得孤伶伶的到底是英国还是英格兰只有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