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讲话时总爱挥舞着手臂，显得他有气势。 校长只有一只右手，个头不高，四十多点就像个小老头，可他精力充沛，嗓门洪亮，一句“同学们……”震得操场边的树叶都在颤抖。校长是战斗英雄，不到二十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在朝鲜打了两年多美国佬，多次立功，在一次残酷的阻击战中失去了左臂。复员后他一直在村里当农民，可突然有一天就成了我们的校长。他文化不高，仅认得一些字。可他特别喜欢我们，常说：你们是祖国的未来，好好学习，长大了都要成为国家的栋梁。 那时是七十年代，我们国家正四面楚歌，天天喊战备。 校长常给我们讲他在朝鲜打仗的故事。扩音喇叭架在学校操场边的大树上。他站在话筒前用手敲几下，然后挥着右手，大喊一声：同学们……声音洪亮，四周顿时回荡他的声音：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是开场白，随后他就讲他打仗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听得我们热血沸腾，于是奋臂高呼：打倒……口号声响彻云霄，气势磅礴。 那时我们最爱上体育课，因为校长带我们“打仗”。学校后面有座土山，不太高，上面长满了荆棘，我们就在这土山上打仗。每次战前校长都挥右手做动员，煞有其事地说：同学们，山上潜伏着美蒋特务，是来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决不允许！现在我命令你们冲上去，把他们干净彻底全部消灭掉。冲！他一挥手，我们猛虎般“冲啊”“杀啊”地往山上冲。校长十分满意，为鼓舞同学们的士气，他说谁第一个冲上山就给谁发奖。奖品是漂亮的文具盒，还有铅笔和作业本，校长自己掏钱买的，我们都想要，便争先恐后，到了山顶，一个个累得口干舌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校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挥着右手，像个大干部那样喊（电影都这么演）：我们胜利了！同志们，这是毛主席伟大战略思想的胜利……然后给第一个冲上山的同学发奖品。我们羡慕死了，都说，下次我也要第一个冲上山。 这天是星期六的下午，是我们五年级的体育课。校长突发奇想，带我们去水田里演习打仗。那时清明刚过，早稻秧插在田里正在活棵。校长让我们下到田里，说要追击敌人。我们站在田埂上没动，校长很生气，大声骂着娘，说谁不听从指挥就枪毙谁。我们不怕，校长没枪。校长见他的话没有效果，鞋也不脱，挽起裤腿就跳到田里，挥着手喊跟我冲！谁再不听指挥，回去就批斗谁。 这话有效果，我们纷纷跳下秧田跟着他 奔跑，顿时，水花四溅，喊声震天，不多会几块秧田被我们践踏得一塌糊涂。生产队长气急败坏地跑来，也骂着娘，他不敢骂校长骂我们，什么狗日的，什么兔崽子。校长便和队长吵了起来。队长一点不怕校长，说他的行为是反动行为，破坏了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还破坏……反正是“大帽子”满天飞全扣向校长，校长一下哑了口，抬起手抓着他头上干枯又不茂密的头发有些怂了。队长指着被践踏的秧田，痛心疾首地说：插这些秧生产队要花费多少个工分？再说粮食是革命的本钱，没有粮食，打你妈的狗屁仗？ 校长看着一片狼藉的秧田，自知理亏，低着头在田埂上来回走了好几趟，然后对队长说：你也别生气了，明天我带全校师生把秧插上。 这年初冬，学校学习解放军，组织了一场长途拉练，一两百人，长蛇似的走在乡间小路上，好不气派。校长自封为团长，各班班主任为连长。我们一天要走四十多里地，还没到宿营地，个个累得东倒西歪。这时校长挥着手大声说：我们是革命的接班人，要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排除万难，争取更大胜利！一连走了四天，我们实在走不动了。校长本来说要休息一天，可到了下午，他突然改变主意，说搞一次军事演习，阻击追赶我们的敌人。然后把战场设在一个土坡上，土坡下面是条小路，路外是好大一片稻田。田里的晚稻已经收割完了，一把把捆扎的稻草立在田里沐浴着阳光。校长说，那就是敌人。校长让我们每个班借两条长板凳，说是重机枪，我们折些树枝编成草帽戴在头上，手里拿着笤帚、竹竿和木棍当枪，嘴里哒哒哒学着枪的声音。校长趴在 “重机枪”旁指挥，挥着手一会让往这边打，一会让往那边打，我们的嘴“哒哒哒”好半天都酸了，田里的稻草把子一个没倒，有老师说：这样打一辈子草也不会倒。校长沉吟片刻，让几个学生下到田里，在我们的“枪声”中把稻草放倒。随后，校长手一挥：冲—— 迎着红红的晚霞，校长高唱着“打靶归来”，领我们回驻地了。 像这样的仗，校长一年不知打了多少次，现在想想，真的好可笑，又有点荒唐。 校长说，要是再打仗，他还要上战场英勇杀敌，为人民再立新功。 校长没能去战场杀敌，却也成了英雄。 这年的梅雨季节雨水特别多，大雨一场接一场的下，水塘小河都被灌得满满的，去学校的路一截截被水淹没，深的地方没到膝盖。每天放学时，校长都站在学校门口，挥着手叮嘱我们路上小心。这天中午，憋了一上午的天突然狂风大作，接着大雨滂沱。雷声惊天动震得大地都在颤抖。这时我们正在回家路上，迎着狂风暴雨举步艰难，两个一年级的学生被雷吓得嚎啕大哭。我抹着脸上的雨水，也像校长那样挥着手说：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要像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样勇敢，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大风噎得我几次断了喊声。 前面是条河，十来米宽，一座小木桥横跨在河面上，桥不宽，桥面是用木头和杂树枝铺的，盖了一层土，两边没栏杆。晴天走在上面没什么，现在遇到这样的风雨，桥面特别滑。我们小心翼翼躬着身子艰难前行。当走到桥中央时，一阵旋风把两个一年级的同学连人带伞卷到河里，河水很急，他俩虽会几下狗刨，可在这急流中根本起不到作用，河水带着他们快速向下游漂去。我们在河堤上大喊救命，谁都不敢下河。就在这时，有个人从桥上跳下河，挥着一只手臂追赶落水的同学。是校长，校长！我兴奋地喊了起来。 校长很快抓到一个同学，他只有一只手，还要划水，只能用嘴叼住那个同学的衣服，风大浪也大，浪头一次次盖过头顶，他挥着一只手拼命地划着水，很快把第一个同学拖到岸边，交给我们时他只深呼一口气，转身又去追赶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已被水冲出了好远。校长快速挥舞他的右手，犹如一条蛟龙。那时我觉得校长就是英雄！像雷锋，像罗盛教，像……他比英雄还英雄！我们跟着校长跑，边跑边喊加油！很快，校长追上了那个同学。抓住后依然用嘴叼着衣服，可那个同学一把抱住校长的脖子拼命挣扎，拖着他往水底沉，河面上只剩下翻滚的浪头，我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喊着校长，也为他加油。没一会校长从水下钻出来，可没划多远，又一次沉入水中。一连几次，校长的体力不支了，挥舞的手臂有时抬不起来。他只好借助水流缓慢向岸边靠，一排浪打来，又把他们推到河心。校长没有气馁，挥着手臂使劲划着水，一点点向岸边游来，不知多久，他终于到了岸边，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使劲一推，喊道：快抓住他！话音刚落，一排浪冲过来，卷着校长到了河心，白花花的浪把他压到水底。 我们喊着校长，浪也在喊，可他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几天后，校长的尸体漂浮在很远很远的水闸边。 运回校长的那天，老天爷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作者简介： 汤庆华，笔名：汤斌，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57年10月出生安徽芜湖。1985年毕业于安徽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