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到村里，不经意间看到了慧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恍惚有点认不出来的感觉。70出头的他，正扛着一把锄头在路边一块地里干活，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抬起头应了一声，眼睛里没有半点生气，似乎也没有认出我来。

说起慧哥，曾经也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风云人物。我虽然叫他一声哥，其实从年龄上来话说，他只比我父亲小那么几岁而已。

我们出生的那一代，计划生育已经之农村开始普及了，我们算得上是最后的“多生一代”。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出生后，家里的父母一辈都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上环的上环，结扎的结扎，但毕竟还不是那么严苛。

因为那时候负责督促的人也基本都是村干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别指望他们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来。

但到了我们长大后，尽管计划生育这项基本国策已经深入人心，但在农村人心里，传承了几千年“多子多福”的心理并没有减少太多。再加上改革开放一些年，乡里的经济水平也开始复苏好转，于是，计划生育的情况就显得很紧张了。

大概在90年前后，农村的计划生育正是最为严苛的时代，为了完成各项任务，乡里组建了“计生办”，也就需要招募一些能干的人。

慧哥就是那时候进了乡政府的。

早在集体的时候，慧哥在村里就做了队长，带着乡亲们干农活，干活倒也算是一把好手，可口碑却并不是很好。

因为慧哥这个人非常“迷信”上级，不管对错都会无条件执行，导致那些年里，我们队上的人连吃饭都成问题，而其他队上就没有那么严重，几年之后，慧哥就被乡亲们“拉下马”。

但那时候大家也同情他，毕竟不是他的本意，不在那位置上了，慧哥和乡亲们的关系就好了不少，你来我往帮个手，渐渐地大家也就忘了那么回事。

后来乡里招募计生队员，慧哥就想着去“吃公家饭”。

主要是他自己的儿子也大了，却还没有娶到老婆，家里的条件也不是很好。如果能去乡政府上班，即使还是临时工，好歹也有了个身份，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

慧哥很顺利地进了计生办，一开始也只是普通的队员，也有“避嫌”的安排，并不会回自己村上来查计划生育，和乡亲们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还是因为他对上司过分信赖的个性，慧哥在乡里的名气很快打开了，做什么事情都是冲在最前面。书记乡长叫一声上房，他就第一个搬梯子上房递瓦；领导说一声卸了某家的门板，他肯定也是第一个捋袖子的人。

不到两年，慧哥就被领导相中，成了乡里的计生办主任，虽然还是没有编制，但头上有了顶“帽子”，泥饭碗好歹也算是变成了锡饭碗，耐摔了不少。

当了主任之后，慧哥和自己村上不打交道的局面就打破了。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肯定要全面抓住全乡的计生工作。大家都是本乡人，你自己老家的村里打不开局面，肯定就会不听你的话。

没有办法，慧哥就只能包干了我们自己村，依旧还是当年当队长的作风，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霸气蛮干。

再加上又是本村人，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哪家的媳妇怀孕了，慧哥这个本村人肯定比别人清楚，一时间，村里那些年轻夫妻对他就像红了眼睛的牯牛一般。

记得93年前后，村里的雪哥老婆又怀孕了，而且还是三胎。

雪哥这个人，在村里的口碑很不错，也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还经常给别人家里帮手做点重活，虽然是三胎了，左邻右舍都不愿意拉他出来顶嘴。

那年代生三胎是了不得的事情，其实雪哥也知道这个是犯法的事，肯定会有天大的麻烦。

但因为和他堂哥吵嘴时被骂了一句“绝代种”（因为两胎都生了女儿没有儿子），雪哥夫妻就铁了心要生个儿子，这才有怀上三胎的事情出来。

一开始，雪哥把老婆送到了亲戚家里，三几个月都没漏出来一点风声。后来不知道慧哥从哪里知道了消息，晚上去了雪哥家里，让他一定要把老婆叫回来露个脸。

雪哥虽然是老实人，但也知道只要妻子露面了，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保不住，便一口咬定老婆没有怀孕，只是去外面打工去了。

慧哥没有抓到证据，一开始似乎无法可施，但却三天两头往雪哥家里跑，有时候还在门口听“壁角”，也终于让他听到了雪哥老婆的下落，准备第二天就带人去亲戚家里把雪哥老婆抓回来。

幸好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被人知道了，连夜告诉了雪哥。雪哥当然也是连夜做了决定，把两个女儿留在家里让老爸带着，自己去了亲戚家里，带着怀孕的老婆跑去了外省。

慧哥第二天去了亲戚家没有找到雪哥老婆，心里也非常生气，便回到村里抓着雪哥的父母，限定三天内把人叫回来，如果三天没回来，到时候真的生了三胎，那就把你家的房子拆了。

雪哥夫妻一直跑去了新疆，过了一年多才带着儿子回家。

到家一看，红砖水泥板的房子倒是没有拆掉，就是所有的门窗全部给拆走了，三间屋子到处都是空洞，附带连他老爸的棺材也被慧哥拖走当了罚款。

雪哥其实也认了这件事，自己好歹也生了个儿子，那些拿走的东西当罚款，也算是政策要求吧。

但雪哥不去找慧哥，慧哥听说他带着儿子回来了，就再次来到雪哥家里，一口开出十万块的罚款，如果不交钱，那就把孩子抱走。

其它都还好，但抱走孩子这句话就触犯到了雪哥的逆鳞，怒不可遏之下，两手一抱就把慧哥抱起来，直接把他丢到门口的水田里。

这一下不得了，慧哥一个电话打到乡政府，治安队来了人把雪哥抓走，后来还是很多人求情，关了半个月才出来，儿子虽然没有抱走，但也是东借西凑罚了三万块钱。

乡亲们都说，慧哥这件事做得太绝，尤其是把雪哥的儿子抱走那句话，更是伤透了乡亲们的心。

要知道在农村，谁不想有个儿子继承香火？你款也罚了，房子能拆的也拆了，还能做出这么“屁眼不通”的事来？

但事情远还没有完，村里的刘老师，也算是教了一辈子书，因为有工作的缘故，也就只生了一个女儿。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了环的老婆还是怀孕了，得知消息后，慧哥又找上门去。

因为是国家老师，刘老师倒是没有说什么赌气话，只是说妻子早年就上了环，为什么还会怀孕，自己愿意去医院做个B超，要是上的环还在，那就对不起，这孩子我要生了。如果证实上的环没了，那我就把孩子打掉。

可慧哥哪管你这个说法，反正就是超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拉走孕妇。

刘老师的老婆身体也不是很好，一来二去就给吓坏了，疯疯癫癫的才没有被拉去引产。

但孩子生下来之后，慧哥就把刘老师违反计生条例的事情通报了教育部门，最后刘老师被“削职为民”回家种地了。

乡亲们也都说，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把刘老师的工作也搞没了，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再后来，大概到了零几年前后，计划生育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重视了，慧哥这个计生主任因为没有编制的缘故，最后又被清退，据说也补偿了一笔钱，但还是要回村里种地。

乡亲们都说，慧哥拿的那笔钱，都是他这十几年来打掉的别人家的孩子赚来的。

话说，慧哥当年去计生办的时候，儿子还没有成家，后来当了计生办主任，确实也是风光无二，儿子也娶了外村一个姑娘成了家。

但儿子结婚很多年，妻子的肚子就一直没有动静，两口子也到处找医院检查吃药，但医院一通检查后却说，你们两口子身体都没毛病。

那时候，乡亲们就开始在背后就说闲话了，说慧哥做事太绝，或许就导致自己抱不到孙子。

大概五六年后，慧哥的儿子离婚了，儿媳妇总是埋怨自己做不了母亲，这样的婚姻在农村就抬不起头来。

离婚后不久，儿媳妇就改了嫁，而嫁过去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也从侧面印证了大家对慧哥的埋怨。

儿子离婚后，因为慧哥在村里口碑不好的缘故，再也没有人给他说亲。

儿子也是一肚子怨气，心里想着，医生说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老婆改嫁后也做了妈妈，可自己却无法再娶，怎么能证明自己没问题呢？

一不做二不休，尽管儿子是慧哥的独生子，竟然一声不吭跑去了别人家做了上门女婿。

儿子做了上门女婿后，顺带还把姓都改了，还对别人说自己不再是慧哥的儿子。好巧不巧的是，儿子过去的第二年，老婆也真的生了个女儿。

这一下，乡亲们都越发在背后戳慧哥的脊梁骨了。都说他当主任这些年，做什么事都坐得太绝，好不容易有个孙子，还成了别家人。

就这样，慧哥的儿子虽然还在，但已经算不上他的儿子了，慧哥从乡政府遣散回家后，家里也就只有他们老俩口。

一开始几年，因为有一笔遣散费的缘故，回家后的生活也过得不差。

但慧哥十几年不干农活了，回到家就像退休的干部一样，没几年那笔钱就花完了，俩口子的身体也一天不比一天，妻子早几年就去世了。

从那以后，慧哥就像一个单身汉一般，依旧住在自己的老屋里，尽管早年也建了一栋两层的房子，但如今却只有他一个老人住在里面，更是显得孤凄。

幸好儿子虽然改了姓，但还是负担起慧哥的日常用度，倒也不至于饿肚子。但乡亲们几乎都没有人去他家串门的，老年人孤零零的身影，就那么成了一道孤独的风景线。

乡亲们都叹息，真的是自作孽啊。早年当主任的时候，如果能够适当抬高点“枪口”，或许如今也不是这么凄凉的晚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