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暄看着照相机,嘴角微微上扬。
记忆的那张合照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刺得夏安青眼尾有些发红。
原来在喜欢的人面前,寒川冰山也可以融化成水。
夏安青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进去打扰他们的拍照。
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她也没必要庸人自扰。
反正再过十天自己就要走了,到时候他们想拍多少照片都随意。
夏安青驻足在窗边,看着他们拍完照后走出照相馆。
看着杨旭暄亲自给柳淑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还贴心的替她系上安全带,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看起来,比她和杨旭暄更像一对恩爱夫妻。夏安青恍惚想起,前世她居然从未坐过杨旭暄的吉普车
那时有事要用车,杨旭暄总是义正言辞的说:“车是公家的,你坐不合适,怕人民群众说我搞特殊,等以后咱们自己买了车再搭你。
所以每次赶集去买东西,夏安青都是踩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拖着重重的货物回家。
看着扬长而去的吉普车,夏安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原来不是不能坐公家的车,而是他的副驾驶位置,是心上人的专属。
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还不够资格坐。
夏安青深吸一口气,平复好了情绪才推开照相馆的门。
坐到椅子上,头顶的柔光灯打到她的脸上。夏安青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刚刚杨旭暄和柳淑英拍照的一幕。
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拍照的师傅:“刚刚那两位拍照的同志,好像拍了挺多照片?“是呀,可能刚刚新婚,两人还挺害羞,但郎才女貌很般配!”历经了两辈子的心态转变,此刻听到旁人夸赞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人般配,夏安青的心底没有一丝涟漪。她抿了抿唇,对着镜头微微一笑:“是啊,他们很般配。”
想起她和杨旭暄唯一的那张合照,男人神色冷漠眉宇紧拧,和刚才的温柔似水判若两人。
两相对比之下,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实在是太过可悲。
不过那张照片,已经被她剪掉了。
剪掉貌合神离的合照,也剪掉她错付半生的感情。
出了照相馆,夏安青骑着自行车往回走,
路过护城河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河面波光粼粼,一座挂满同心锁的情人桥横跨两岸。
这里是夏安青和杨旭暄第一次相识的地方。
四年前有个小同志掉进了河里,夏安青跳下去救人,将小同志托举上岸后自己却体力不支差点溺水。
是杨旭暄及时将她抱了上来,救了她一命。
人民日报将她和杨旭暄的报道事迹放了整整一版:【学习雷锋好榜样,见义勇为真英雄!】也是从那以后,军区政委和村干部明着暗着撮合他们相识相知,直至结婚。申请了结婚报告后,杨旭喧带着夏安青来到这座桥,亲手锁上一把刻了他们名字的同心锁,并郑重承诺。
“夏安青同志,虽然和你认识时间不长,但首长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结婚后我一定会对你好!
现在再回想这段往事,夏安青只觉自己当年是真傻。
杨旭暄几句言不由衷的情话,就将自己哄得死心塌地爱了他一辈子。他明明心有所属,却骗她说感情可以培养,还要与她做一对外人口中的模范夫妻,何其可笑!
早知道他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己一定不会嫁给他。
夏安青咬着唇,低头在密密麻麻的铜锁里翻找当年的那把同心锁。
直到黄昏时分,她终于找到了那枚刻着“杨旭暄、夏安青”名字的锁。
锁已经生锈,她伸手轻轻一扯,铜锁就剥离下来。
铜锈沾在手上,透出腐蚀的气味。
夏安青心想,她和杨旭暄的感情也如同这坏了的锁一样,轻轻一扯就断了。
坏了的东西就该扔掉,锁一样,情也一样。
她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将锁抛进了河里。回到家,夏安青忙着收拾东西,直到夜深才独自歇下。
第二天醒来,枕边空空荡荡。
杨旭暄一夜没回。
夏安青只略看了一眼,便收敛了心绪。
男人的心不在家,就算人回来了,也等于没有回来。活了两辈子,夏安青才明白失去比拥有更让人踏实一个人睡,也挺好。
她起床整理一番,穿了一身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去了夜校。
身为夜校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同学们早约了夏安青一起年前聚餐,算是庆祝也是饯行。
饭吃到一半,班长许援朝举起杯子。
“今年是高考中断十年后首次恢复,恭喜夏安青同志考上大学!
'同学们,咱们以茶代酒敬她一杯,祝她前程似锦,也祝我们所有人都能顶峰相见!
夏安青连连站起来,举杯饮尽以表情分。
“有志者事竟成,我在北京等大家!一起为祖国增砖添瓦!
寒暄间,有人关心她的家事:“你去北京念大学,杨团长也跟着去北京的军区吗?
夏安青心微微一颤,轻笑着摇头。
“他是军人,不能轻易换驻地。她曾为了杨旭暄,跨越千山万水孤身来这里。
可那个男人的心不在她身上,又怎么可能为了她调去北京?
现在为了梦想,她依旧是孤身一人离开这里。
也离开杨旭暄。
“你们伉俪情深分居两地也没关系,能在各自领域为国建功,真让人羡慕!
同学不知实情,还笑着对夏安青举杯祝福。
夏安青什么也没说,抬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也掩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这一天,大家在夜校的食堂畅所欲言,快意洒。
结束时天色已黑,班长许援朝坚持要送夏安青回家。
两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军区大院的路上,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时间,夏安青有些恍惚。
上辈子与杨旭暄结婚五十年,他们好像从没有像这样肩并肩同行过。
一直以来,她都是跟在杨旭暄的身后,一次又一次追逐他的背影。
这段感情,她只是一个卑微的追光者。
“谢谢张老师,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做社会主义接班人!”
从夜校回南岭军属大院,夕阳洒落在斑驳石路上,将她的身影拉得孤独而又修长。
回到家,夏安青看着屋里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冰箱上没有撕下的大红喜字,心情一阵恍惚。
从21世纪重生回到1977年年底,和杨旭暄结婚的第三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个事实。
上辈子夏安青嫁给杨旭暄,为了随军她放弃了广播员的工作,为了照顾婆婆她放弃了去北京上大学的机会。
可她的努力,换来的只是杨旭暄对她相敬如宾。
她以为他天生不爱笑,对谁都是清冷寡淡,包括对自己这个妻子。
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军嫂,她任劳任怨辛劳了五十年。
直到杨旭暄驾鹤归西,夏安青整理他的遗物,意外发现了一张他和战友遗孀柳淑英的合照。
那个扎着两个粗麻花的女人将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两人笑得很灿烂。
照片背后还写着“今生挚爱”四个字。
夏安青这一刻才知道,杨旭暄不是不会笑,也不是不会爱。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爱而不得”,所以才与自己“相敬如冰”的过了五十年。
她一辈子的付出与爱意,不过是一场笑话。
现在,她重生回到与杨旭暄结婚的第三年,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之时。
这一次,她再也不要为那个男人耽误自己,蹉跎一生了。
她要去北京,要去过不一样的人生。
“吱呀--”
门被推开,杨旭暄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回来,将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
“这是柳淑英同志做的绿豆糕,她让我拿来给你吃。”
夏安青盯着那份被绿豆糕压着的录取通知书,心底五味杂陈。
前世杨旭暄告诉她,柳淑英是他战友的遗孀,年纪轻轻守了寡又没有孩子,他得多帮衬些。
一来二去,柳淑英投桃报李,时不时就送点吃的用的给他。
夏安青从未多想,觉得自己丈夫面冷心热,有情有义。
想到前世他们那张亲密合照,如今再看这包糕点,她只觉很是讽刺。
“她有心了。”
杨旭暄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异样,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粮票和现金放到桌上。
“这个月的津贴给你,等咱妈的腿伤好了,你再回广播站工作。”
说完,他便脱了军装外套,转身去浴室洗澡。夏安青沉默的听着哗哗的水声,又看向樟木柜子上摆着的糕点盒、衣架上挂着的羊毛围巾、门口摆着的千层底布鞋......
大大小小十几样东西都是柳淑英送来的。
前世她真是糊涂,柳淑英这么明显的暗示和挑衅,她竟毫无知觉。
一心扑在杨旭暄身上,爱得如痴如醉。
夏安青走上前拿开绿豆糕,小心翼翼的抽出了录取通知书。
红彤彤的纸页,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那么明显,杨旭暄却没看到。
他是一名军人,做事胆大心细,一丝不苟。
但凡他对自己上一点心,都不可能对着这张录取通知书无动于衷,视若无物。
前世夏安青为了做好他的妻子,照顾好这个家,收到通知书就默默撕了,没去北京上大学。
重活一次,她不会这样做了。
夏安青走到樟木斗柜前,打开抽屉,将红彤彤的取通知书小心轻柔地放进去。
抽屉另一边,放着一条还没织完的男士毛线衣。
新年穿新衣,那是她给杨旭暄织的新年礼物。
可现在,她利落的扯掉了织针,将半成品的毛线衣拿出门。
屋外冰天雪地,寒风刺骨。
但比这寒风更冷的是夏安青的心。
她走到垃圾站,将手里的半成品毛衣扔进了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