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彼时的“黄宾虹热”

墨客岛的小墨 2024-05-15 10:24:38

宋代王安石有诗:“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端欲付何人。当时黮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用来论黄宾虹和时下的“黄宾虹热”,可说妥帖之至。在“糟粕所传非粹美”“末俗纷纭更乱真”的今天,一大群人谬托知己,抬出一个重笔墨、守传统、有如前朝遗老模样的黄宾虹,制造出“没有笔墨便不是中国画”的神话,将明清文人画视为中国画艺术的代表,甚至全部,将明清文人画家,甚至末流文人画家的“笔墨”视为中国画艺术的精粹和真谛,抛弃了“丹青难写是精神” —— 艺术的真正追求,也是作为优秀艺术家黄宾虹的真正追求,究竟意欲何为?

黄宾虹《柳湖泛舟图》

纸本设色 41cm x 26.5cm 1953年

我并不排除当下的“黄宾虹热”中有认识的学术探讨,不少美术创作家和美术理论家通过对黄宾虹的研究来真正认识黄宾虹、认识黄宾虹的艺术,通过黄宾虹的经验来探索现代中国画发展的道路。可是中国做事情最怕发“热”,一旦成为“热”,往往百病俱生,恐怕便不是简单的纸上谈兵、书生议论了。在实用主义思潮充斥的今天,学问无用,敌不过孔方兄,学术即使有一席之地,往往也要听从强势权力的派遣。回顾百年中国美术多次论争,又有哪一次不具功利的色彩,更何况形而上淡出、形而下凸现、人人都“讲实惠”的今天。以我鄙陋之见,时下之所以掀起“黄宾虹热”,更多恐怕是为了迎合某种潮流、某种时尚,是为了获取某种实际的利益。试用时髦的词语来表达,便是在于确立自身的话语霸权,以获取某些稀缺的艺术资源,将“传统”“笔墨”定于一尊,争取所谓“表率”、所谓“典范”、所谓“正宗”、所谓“主流”的地位,号令四方,制造出所谓的“导向”,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黄宾虹《拟元人笔意山水图》

纸本设色 尺寸不详 1952年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故作危言以耸视听,但只要直面现实,去听听当今中国画坛的一片“笔墨”鼓噪之声,有人甚至主张“没有笔墨”的作品不能入选中国画展览,画家、评论家“言必称笔墨”,否则有成为异数、坠入另类的危险……就会承认并非杞人忧天。其实如何看待黄宾虹和黄宾虹的画,见仁见智,都无关宏旨,如果试图通过神化黄宾虹和掀起“黄宾虹热”来实现“一统天下”的崇高理想,“黄宾虹热”不仅成为一种美术现象,且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甚至成为“功夫在画外”的利益之争,这才叫人不得不对时下的“黄宾虹热”刮目相看,要说几句不入耳的话出来。

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大陆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崛起,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社会舆论一反20世纪80年代的“西化”态势,由“崇洋”转为“崇古”,一时间“传统”“古人”变得颇为时髦。“批判传统”(更不用说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反传统”的呼声逐渐衰落,且有“政治不正确”之虞)当年曾如过街老鼠的“尊孔”“读经”忽而成为时尚。当年反传统的勇士纷纷转向,一变而为高唱传统。黄宾虹的艺术选择是20世纪中国艺术家努力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众多选择中的一种,“笔墨”并不能涵盖黄宾虹的艺术,将黄宾虹的选择简化为“笔墨”,规定只有黄宾虹的选择才是最好的,甚至是惟一的选择,将其他非黄宾虹、非笔墨的选择予以否定,正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文化思潮变迁的具体反映。

黄宾虹《蜀游拙笔图》

纸本设色 54cm x 26cm 1951年

不少人在极力推崇传统文化、将传统文化抬高到吓人地步的同时,总要标榜中国画的笔墨不是语言、不是工具,而是文化,口头虽如此宣称,实际操作却仍是将笔墨的学习和运用等同于技艺。1920年,画家陈师曾担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时,曾在北京大学编辑出版的《绘学杂志》发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就如何评价文人画,如何认识元、明、清绘画的问题发表意见。针对当时西洋写实风气弥漫,重技轻艺,他强调作画“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认为“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黄宾虹以学者自认,直到晚年他还十分谦虚地认为自己不是专门的画家,不以为自己的绘画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方今之世,许多艺术家不努力于人品学养的磨砺与提高,游走官邸豪门之间,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以博取荣华富贵,耐不住寂寞,坐不得冷板凳,作画浮躁,做学问浮躁,“成名要趁早”,像黄宾虹那样七八十岁还去变法的傻事如今是没有人肯干的了。

没有高尚的人品,没有广博的学问,既无才情,更无思想(领导说的总是对的,权威说的总是对的,大家说的总是对的,古人说的总是对的,洋人说的总是对的,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创作没有激情,作品没有真情,简捷的办法便是将笔墨从作品中生硬剥离出来,将与作品血肉一体、丰富生动的笔墨归纳为“某某描”“某某皴”之类,制成画谱,形成程式,照猫画虎,复制古人,神亡形似,躯壳徒存。一反中国艺术“气韵生动”第一的传统,将“传移模写”放在首位,学习古人和前人不是“师其心”而是“师其迹”,在古人笔墨中讨生活,拾前人之余唾,犹沾沾自喜,我为某家,尔为某家,恣意炒作,动辄“大师”。时下偶见较好的画作,笔墨表现出来的也不是艺术的力量而是技术的力量,简易是简易了,方便是方便了,实惠是实惠了,绘画的精神也就没有了,笔墨的精神也就没有了——这样的“笔墨”只能“等于零”!遗憾的是,当下的中国画正是充斥这种等于零的“笔墨”。请看今日之域中,画家多于过江之鲫,绘画成为一门职业,而不是一项事业,成为一种技术,而不是一门艺术,真能将绘画创作作为文化创造的能有几人,真能将笔墨作为精神文化传达中介的能有几人!如果“黄宾虹热”是为这样的“传统热”“笔墨热”造势,为这样的“传统热”“笔墨热”升温,我看泼一瓢凉水实在很有必要。

黄宾虹《金文书法扇面》

纸本墨书 26.4cm x 52.8cm 1948年

艺术的颓败源自艺术家的颓败。艺术本应该实现国民精神不断地自我塑造,而正是在塑造国民精神的方面,如今中国的艺术处于整体的颓败之中。不少号称“艺术家”的人为迎合市场需求而粗制滥造,艺术成为一种消费品,成为一种玩物、一种摆设,一种与思想精神无关,而是与粗糙的市场、与肤浅的物质利益紧密相关联的东西。由于思想、艺术的衰落和颓败,人们的精神生活追求变得低贱了,人们满足于埋头在大地上寻找金钱,很少有时间抬头仰望天空。这是一幅整体性艺术创作和艺术接受的图景,也是一幅整体性社会生活的图景。

艺术的衰落源自人的整体精神的衰落、源自社会的整体精神的衰落。百年中国没有能够出现载入人类文化史册的世界性的艺术大师,没有出现堪称伟大的艺术家和堪称伟大的艺术作品,却至少有像黄宾虹这样的艺术家,通过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展现出他们的思想、学养、灵性和激情。黄宾虹的艺术是壮美、崇高的艺术,是展现艺术家思想、学养、灵性和激情的艺术,如果阉割艺术家的思想、学养、灵性和激情,取而代之的将是僵硬的“传统”教条和模式,是“笔墨”的循规蹈矩,至多能有一点点小算计、小花样,来一点点小聪明。思想和精神萎缩,艺术的崇高、艺术的大气也就没有了。

黄宾虹《烟汀夕照》

纸本水墨 47cm x 27cm 1953年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不如归去”的声声鹧鸪哀鸣,两岸延绵不断的青山绿树,毕竟阻挡不住大江东去。传统中国画如江中的覆舟亟待打捞重建,传统中国画如干年的病树亟待投药医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百年来志士仁人为中国现代文化艺术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取得了可喜的成绩,黄宾虹便是其中一位为重建中国画、为创造现代中国画作出了重大贡献的艺术家。打破舆论一律,颠覆定于一尊,努力破除“传统”和“笔墨”的神话,离传统之经,叛笔墨之道,学习黄宾虹,超越黄宾虹,有志气的中国艺术家要走艰苦的创作道路。

我想如果黄宾虹地下有知,也会为之抚掌,为之欣然。

(作者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本文原载2004年9月2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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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05-18 11:44

    致敬百年巨匠一黄宾虹!!![点赞][点赞][点赞][祈祷][祈祷][祈祷]

墨客岛的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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