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夜行记前传——金木夜行考(五)

长江新世纪 2024-06-26 09:42:59

摘自《北洋夜行记》金醉

上期回顾:北洋夜行记前传——金木夜行考(四)

焚尸

摄政王府发出的电报只有八个字:圣旨,准伍连德所奏。

随附的是外务部的一段训令:

“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训,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习俗所沿,孝子慈孙不忍出此。今染疫日厉,与其积尸酿灾,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死者之心,况流毒社会,无所底止,请各属遵照实行,并苦口演说。”❶

公元1911年1月31日,辛亥年的大年初一清晨。傅家甸坟场,伍连德亲自指挥,200名裹着白色防疫服的工人在棺材和尸体堆里忙活。他们把每100具尸体或棺材堆在一起,摞了22堆。

督办的官员从日本商人那里,买来上百桶煤油。警察在坟场四周摆放了机械水泵和消防水管。除了参与工作的杂役,现场没有老百姓观看。这场大火的观众,是疫区的高级医官及几个特邀的军官和地方官。

金木和拐子在一起,远远站在坟场一头。拐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刚和其他两个埋葬队员搬完尸体。为了不碰着尸体,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拐子附在金木耳边问:“金先生,我从没照过相,你能不能给我们照张相?”金木看了看他,点头答应,让三人并排站好,拍了张照片。

这件事,我是从拐子的孙子赵平寇那里听来的。2016年12月底,我在长春见到了88岁的赵平寇先生—他是名退休的学者,带着几名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做社会学研究。

赵先生详细讲述了拍照的事。这个故事,是他的传家宝,从记事起,爷爷就给他讲那场鼠疫的故事。他说,爷爷每回都要一字一句地讲:“我爬上了尸堆,往下浇油,那火烧得—惨。”

金木之后在傅家甸的惊险经历,我也从赵平寇先生那里补充了重要的信息。而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最详细准确的记录,还是伍连德的回忆录:

“开始是将煤油泼在尸堆上,当发现此法颇为缓慢时,某些胆大的工人即自告奋勇要求登上堆顶将成桶的煤油向下浇洒,当即得到首肯。在泼煤油结束前一小时,每一堆上都分别放置了石蜡。”

“一声令下,由近及远,火被点燃。须臾间,棺材着火,噼啪作响,烈焰腾空。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场景。不久,高耸的火堆逐渐坍塌,落在被高温融化变得松软的地面。在场诸君无不兴奋异常,值此付出的努力进入高潮之际,聊感慰藉。”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22个巨大的火堆一直在燃烧,黑烟弥漫整个傅家甸,松木燃烧的微香包裹着阵阵焦臭,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大小的街市里,有人欢呼,有人大哭。入夜后,防疫局发出传单,让老百姓放爆竹烟花驱邪祈福。全城烈焰腾空,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入鼻腔,冲散了先前的阴森气。

伍连德则想着,“此乃公众之科学实验,燃放鞭炮无异于一次广泛的硫黄消毒,对于令人闻之胆寒的傅家甸,那些空气中充满细菌的‘闹鬼’住宅,至少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史料记载,就在哈尔滨焚尸当天,东三省总督锡良电令吉林、黑龙江巡抚,要求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尸体。随后的半个月里,俄国防疫局也将鼠疫死去的尸棺火化,还从坟地里挖出一千多具已经埋葬的尸体烧掉。

金木和拐子从坟场走回城里,俩人都没开口提焚尸的事儿,聊了会儿北京,又聊起了天气。拐子说,天寒地冻的,咋头上净冒汗呢?金木说,是啊,我觉得脸上烧得慌—你看我脸红吗?

聊着聊着,就又绕回焚尸的事儿了。拐子说,我娘和我媳妇,都烧里头了,对不住她们。金木说,至少活了你们爷儿俩。拐子点头,说那是,要不我也在里头烧着呢。

金木没接话。他忽然问拐子:“你认识佘四德吗?上回你拉去的那个佘老先生他儿子。”拐子使劲嗯了一声,问怎么了。金木摇摇头,说没事。

半天,拐子叹口气:“烧是烧了,还不知道管用不。佘家人有事没有,还得等几天看看。林大夫说有时候这病三四天才看得出。”过会儿,又说:“这家子人都犟—一条道跑到黑,听说佘老四(佘四德)还闹着回老家呢。”

鞭炮嘈杂中,街角的一间屋子突然发出一阵哭丧声。有人从里头卸下门板,走出来穿着孝服的一男一女,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戴个孝帽子。男人在街口点着一沓黄纸,三人扑倒就哭,劈柴似的哭腔惊动对角的邻居,出门来劝。

那天夜里,金木睡觉没摘口罩。他在日记里说,到哈尔滨以来,那哭声让他头一次感觉害怕。日记的最后,他抄录了一段《老残游记》的序言: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这半座城染鼠疫死的人,都有始无终。

复活

2016年,剑桥出版了一套亚洲史研究丛书,其中一本《现代亚洲的传染病》(Epidemics in Modern Asia)中,有个单独小章节介绍“鼠疫斗士伍博士(Mr. Wu.)”,除了介绍伍连德医疗生涯中几次防治鼠疫、霍乱,里面还特意提到一句:

“尽管亵渎了中国传统习俗,伍博士仍然向帝国请求火葬,并获得了准许。”❶

《国士无双伍连德》一书中,演绎了傅家甸焚尸之后的一场戏。施肇基收到哈尔滨快马送来的疫情报告,电文上写着最新一天的死亡人数:168人。这个数字比前一天少了五人,也是鼠疫发生以来,死亡人数第一次减少。施肇基一跃而起,眉飞色舞。他站在院子里朗声大笑:“苍天在上,中国有希望了。”

史册的定论往往简单清晰,小说家之言总会添油加醋。彼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相。

从死亡人数增长表上看,数字减少的第四天起,突然又有了几次回升。那是疑似隔离病房和接触隔离区出现了新的感染者。一名参与防治的俄国医生留有记录,当时有十节隔离车厢反复出现过患者,最多的时候,一节车厢一次性出现过11个疑似患者。❶

2月5日早上5点多,伍连德和林家瑞带上防疫队四处查看,检查病房和隔离区的人;隔离车厢的医生全副武装,给每个接触者量体温;防疫警察依然严格把守四面关卡,控制人员的出入。

拐子驾着马车在街市里转了一圈,寻找大街小巷遗漏的尸体。车上放着消过毒的粗布毯子和铁钩子。

另有一些医生,带着防疫警察和工人,来到已经清空的疫病爆发区,在所有房屋、物品上喷射柴油,烧得干干净净。整个傅家甸回到了对火的原始崇拜—哪里有瘟神,就烧掉哪里。

巡视完接触隔离车厢,卫生警察队队长张骁偷了个懒儿。他没和谁打招呼,自己溜到了后街,恰好遇见了拐子。他跳上马车,递上根烟,跟拐子说:“拐个弯带我去天主堂吧。”

拐子把烟卷夹在耳朵后头:“去那儿干啥?我得去找死人!”

张骁赔笑,摘了口罩点烟抽,说:“逃过一劫,得去祈祷一下。”拐子瞥了张骁一眼,伸手掐了他的烟,“你自己想死,别害我。”

张骁戴上口罩,拍了拍拐子。拐子扯了两把缰绳,驾车往天主堂去。张骁信主,很虔诚,封城以来,没去过教堂,现在放松了点,想去看看。

当年参与傅家甸防治的工作人员,一共死了三千多人,最多的是士兵和辅助劳工,其次是警察和卫生警察,有八百多人。

除了医师和医学堂的学生,张骁是唯一留下回忆录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在回忆录中零碎记录了那天去天主教堂的片段:

“那天早上天还黑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冻硬了。同拐子绕过天主堂一圈,还是没人。我看着十字架,想进去,问拐子能不能等我,要是没人,再坐车走。”

张骁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绕到后院的侧门,喊了几声,还是没人。

“⋯⋯觉得里头有事,叫了拐子一起在后院看。拐子使劲拍门,撞坏了门栓。他说,里面味不对。我们进了院子,看见了赵牧师和两个人,他正在叫那两人往屋里搬东西。那东西用麻布裹着。

“⋯⋯拐子大喊什么东西,跳过去,又停下。他戴上搬尸体的厚手套,要揭开那麻布。赵牧师不让,又不敢碰拐子。拐子看我一眼,我就过去拉开赵牧师,那两个人放下了东西。我害怕,问赵牧师那是不是死人。他没说话。”

拐子跑回马车,拎了长钩子,勾住麻布的一角,慢慢揭开—里头裹着的,是个一人多长的巨型十字架。两根削了皮的松木棍子,中间钉在一起,麻绳捆着。张骁和拐子松了一口气,问赵牧师弄这么大的十字架干什么。赵牧师摇摇头,又点点头,画了个十字:“主会拯救我们的。”

张骁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地上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排,全是蒙着脸的死人。尸体一个挨一个,至少有上百具,脖子上都挂着十字架。一股暖热的空气从屋里扑出来,带着腐味儿。

张骁在原地愣了半天,问赵牧师怎么回事。赵牧师又画了一个十字,小声回答:“孩子,神迹总会发生。”

拐子大喊一声,一把拉张骁出来,跑出院子,跳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腿上,往防疫局赶去。

金木闻讯赶到天主堂时,警察已经在向伍连德汇报情况了—屋里一共存放了150具尸体,看起来都是染鼠疫死的,全是中国的教徒。算上法国和中国主教,天主堂里还有263人,有五十多人在发烧。

天主堂的正门打开,里面正在做弥撒。金木走近两步,掏出相机要拍照。林家瑞拉住他,看了看伍连德。伍连德正在要求所有人戴好口罩。在他身后,站着于道台和法国领事。

史料中对此事记载很少,只是简单提到“唯恐引发教案”,防疫局和政府都没立即采取措施,而是希望法国领事出面沟通。

赵牧师带着法国主教出来,伍连德朝法国领事点了点头,直接上前跟主教说明了防疫局的要求—他讲的法语,由林家瑞翻译给其他人。

伍连德要求带走教堂里的所有人,转进病房和隔离区,尸体都要烧掉。主教不愿意,让赵牧师关门送客。领事叫住他,说防治鼠疫,是法国政府完全支持的,疫区的法国侨民都要遵守清政府的规定。

主教从怀里掏出十字架,晃了晃,说他是受罗马天主教会的委派,“我只听教廷的。”

领事没话了,向伍连德耸耸肩,说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找北京帮忙。

伍连德没说话,看着主教和赵牧师走远。眼看两人要进屋,伍连德叫住赵牧师:“尸体会传染,你们想这里的人都死绝吗?”

赵牧师给主教翻译了伍连德的话。主教转过身,画了个十字,小声说了句什么。赵牧师咳嗽一声,说:“主教说,凡肉身在,神迹显灵,就能复活。”

伍连德发怒了—根据目前能搜集到的文献记载,在东北期间,他从未动过怒,哪怕在愚蠢无知的中国官僚面前,也很有耐心。

伍连德用法语说:“教会的事情我管不了,但防疫的事情我说了算。这是中国领地上的疫病,中国的防疫局说了算。”

不等主教回答,他挥手叫来林家瑞,用中文大声说:“强行检疫。”

于道台脸一拉:“这要出事啊⋯⋯”❶

伍连德转身走出院子,让张骁马上安排卫生警察接管天主堂。他看了看于道台,说:“出事我一个人担。”

这个选择,容不得半点等待。事后证明,伍连德是对的。警察接管天主堂后的几天内,天主堂的300名教徒只有七个人活了下来。法国主教和赵牧师都死在了弥撒堂里。

伍连德在自传中总结道:“这一事件表明,与鼠疫抗争的医务人员,不但要与由于无知与未受教育而形成的宿命论斗争,还要和宗教盲从较量。”

在天主堂外面的空地上,伍连德召集在场所有的防疫人员,命令对全哈尔滨的教堂、寺庙和一切有人聚集的公共场所进行检查,有感染者就隔离,有尸体就烧掉。

“我太太信教,我尊重宗教。但什么宗教、规则,都必须听医生的。现在,最不该的就是逃避,隐瞒。”他指了指身后的天主堂,“这是捂着疮疤,让它发病。”

所有人都静静站着。拐子的马哼了两下鼻子,摇了摇脑袋。拐子给它也裹着个大口罩。

伍连德摘下眼镜,继续说:“从去年到现在,鼠疫已经死了五六万人❶。要是有任何一点遗漏,就可能再死五六万。”他看了金木一眼,“金先生,你不是想报道吗?你就写,让大家不准瞒着藏着—谁瞒着,谁就是千古罪人。”

“我冒了一阵汗,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伍博士,把我隔离吧。”—金木事后的记录这样写道。

伍连德的话,让他想起前几天的事:跳上车厢抱佘小叶的时候,佘四德扯掉了他的口罩。他算是危险接触者。

二十多个人全呆住了,紧跟着是一片躁动慌乱。两个和金木接触过的防疫工人大骂一通,立马就跑回了消毒处。

伍连德走到金木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递上自己的手绢。金木接过手绢擦汗,没说话。伍连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念头、一次选择,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马上隔离我,来得及吗?”

“选择回不了头—说实话,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伍连德拍拍金木的肩膀,把金木交给了林家瑞,小声说了句“仔细检查”。他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一句句解释,说金木理论上不会感染。按照他这些天观察病人和研究鼠疫杆菌的结论,肺鼠疫的传染途径主要是呼吸的飞沫。虽然金木暴露在接触者当中,但时间很短,而且当时车厢中没有病发者。

“再说,鼠疫潜伏期最多三天。要是感染,早就病发了。”

听完伍连德有理有据的分析,大家松了口气。张骁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还是危险,金记者爬的那节车厢是不是有佘老四家人在里头?那节车厢早上有人发病了!”

伍连德一皱眉头,问怎么回事。

张骁还没答话,远处传来一串吆喝。两个跑掉的防疫工人又跑回来了,一路大喊。跑到跟前,俩人大喘着气,粗闷的声音从口罩底下传出来。一个弯腰直摆手,不吭声;另一个人说:“完了伍大人,隔离车厢那儿,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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