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一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地名,它被正式载入官方文件,始于明朝朱元璋开发西南、屯军戍边等一系列举措。在这段对贵州影响至深的历史中,徽州军人鲍福宝跟随朱元璋大军,跨越千里屯驻安顺。六百年来,鲍氏子弟带着徽州故土的记忆扎根贵州,于波澜壮阔的历史中留下一朵小而美的浪花——鲍家屯。
兼具雄壮与秀美的“大明屯堡第一屯”。
岁月轮转,王朝更替,金戈铁马的峥嵘记忆化作雄壮的鲍家拳、铿锵有力的地戏,挥洒着“大名屯堡第一屯”的雄风。而有关皖南家乡的记忆,则以更加静水流深的姿态沉淀下来——
看那柔婉的河流,从六百年前修筑的“分水鱼嘴”处分为两线,蜿蜒绕过小青山,再将农田环抱,行成“小都江堰”的奇观。来自皖南的理水传统扎根贵州,便是这样年复一年的滋养出一方“黔中小江南”。
鲍家屯位置示意图。 制图/刘耘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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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六百年,我从皖南来
鲍家屯地处交通要道,贵黄高速、滇黔公路与贵昆铁路的必经之路,高铁安顺西站开通后,从贵阳到此只需约2小时。
鲍家屯油菜花盛开。 摄影/潘军翔
这是一个格局明朗的黔中古村,枕山环水面屏,来客一进村就走入了山水互衬之景,也触及了这座贵州村落的皖南渊源。村口由风水林、水利设施与亭台楼阁等组成的园林造景,即常见于皖南村镇溪流出口处的“水口园林”。这一处水口园林在黔中的移植,向我们递出了认识鲍家屯的三个角度:一人、一村、一方理水传统。
在喀斯特地貌的海洋中,鲍家屯却有宛如“小江南”的风景。
一人,即在大明洪武二年(1369年)率领“调北征南”的先遣队抵达贵州,在杨柳依依的“杨柳湾”屯军的“振威将军”鲍福宝;一村,即明朝时期位于长江以南、隶属徽州府的歙县棠樾村(今隶属安徽省黄山市),自宋以前就有人居住,徽州文化、江南文化底蕴深厚。这里的鲍姓望族掌握了先进的农耕与水利技术,随鲍福宝西迁后,将杨柳湾发展成鲍姓为主的鲍家屯;一方理水传统,则指鲍氏建设水利的丰富经验,我国古代杰出的乡村水利工程“大母堨”就建在棠越村。当喀斯特峰林的灵秀造化与古徽州风水学说相遇,鲍氏先人择取杨柳湾这一“狮象把门,螺星塞水,文峰玉案,森然排列”的风水宝地,成就了一段“水石之缘”:贵州因复杂的地质变迁沉淀出大量碳酸盐岩天然石材,能以石筑堡;皖南将修筑水利工程的理水智慧移植黔中,流水始能绕田。它们共筑了鲍家屯最初的村落格局。
鲍家屯的建筑中充满了徽派木雕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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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家屯,既是家也可能是战斗现场
在军屯时期,水石之缘着重体现于屯堡的防御体系。鲍安凤是鲍家屯鲍氏的第21代孙,他带领我们以村民视角走入屯堡的传奇格局:内外八阵。
以村落中轴线为核心,延伸出紧密的巷道。
内八阵指屯堡内部8条曲折长巷,它们以青龙、白虎等命名,易进难出,迷乱人心;外八阵,指村外形成风水格局的错落峰林,它们互为犄角之势,也利于军事防御。“要看房子老不老,就看窗儿小不小”,鲍安凤指着长巷石房墙上的小窗补充说,“看上去只能容得下一只猫进出,但外小内扩,能放暗箭也能补光。”这些细小机关,连同清代新筑的29米高的碉楼、村外河流与山林,构成了冷兵器时代鲍家屯的防御体系。
这条曲折长巷得名“长蛇阵”, 误入其中的入侵者会陷入背腹受敌的局面。
时至今日,关于内外八阵的传说层累式地叠出浓墨重彩的想象,其中一些夸张的演绎被近年来严谨的屯堡学术研究质疑与破解。来客不妨亲身走访后评鉴个中虚实。客观来说,长巷迷绕乱人心智,猫儿窗下暗箭难防,内八阵确是冷兵器时代巷战的有利场所,而环山带水的外围环境也易守难攻。鲍安凤还帮我们解锁了仅村民知晓的“私家锦囊”。比如,长巷里邻里间,前后门灵活开合,生死门随时反转,村民能游走自如,敌人却落花流水。再如,沿鹿角阵前行抵达村子的西出口,踏过一道掩在河中的“暗坝”,就能登上村外大青山上的碉堡。这是本地人代代秘传的“最后防线”,危急时刻转移老弱妇孺。
高耸的碉楼可用于瞭望, 外窄内宽的窗口与密集的射击孔则用于防御和攻击。
随着西南局势的安定,鲍家屯的日子转向日常农耕。历经晚清的太平天国运动、咸同起义与民国时期的匪寇作乱,鲍家屯竟安然无恙。时光流转,青灰色的石板瓦与石墙仍是如今屯堡风貌的底色,木石结构的三、四合院中,门上垂花瓜柱与门前一双腰门还传达着徽派建筑的审美风格,上了年岁的梅花山茶与屋外倒扣水碗、窗前挂镜辟邪等古老习俗皆透着大明古村的悠然气韵。皖南先人开创的生机,在黔中似水长流。
地戏与鲍家拳,彰显屯军后裔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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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高原上的“都江堰”
有了水,山林飞鸟倒影成双,人亦繁衍生息。在相对安稳的后世岁月中,鲍家屯有了刚柔并济的气度。于水利工程而言,灌溉与排洪成了主要功能。
“分水鱼嘴”是鲍家屯“小都江堰”工程的核心, 发挥着分流内外河、调节水位的关键作用
鲍家屯处于乌江水系邢江河中游S 形转折处的凹岸,定期溢出的河水沉淀出肥沃的土壤。然而邢江河泄洪能力差,洪涝灾害严重。此地泉水资源丰富,地下水常在地面出露,但其地势低无力自流灌溉,白白浪费流走。
鲍福宝开始构想水利工程的雏形。他的愿景是:有效抬高水位,保证农田灌溉;遇到洪涝发生,又能充分排水。
坝是最关键的工具。据82岁村民鲍中权介绍,鲍家屯水利工程建有水仓坝、驿马坝、回龙坝等8座水坝。最上游的水仓坝是整个工程的分水枢纽,它先抬高水流,再用鱼嘴分流的方式将上游河道一分为二,形成“两河绕田坝”之势,流出鲍家屯时才重归一道。新河选在地下水出露流量高达1.25m³/s处开挖,筑驿马坝抬高水位,水高田低,便能自流灌溉。“这是‘要叫地下水抬头,不叫地下水白流’”,鲍中权引用祖辈的理水俗语解释,“新河的深度既能满足灌溉需求,又未破坏河底基岩,也避免了河水下渗流失”。老河则诠释了“人给水让路”。在丰水期,汹涌流水汇入村落外围水位较低的老河,保护了田地与村庄。
丰水期,水流由老河道泄洪。
另一种小而关键的机关是龙口。除了下游合流处的回龙坝,每道坝都设有低龙口和高龙口。前者可调节上下河段水量,后者是排沙清淤的利器。龙口不设固定闸门,靠黄泥巴、石块、水草等封堵,灵活控制各段水量与流向。村民用“脚扒黄泥来灌溉”来形容龙口的调节。细密分布在河道与田间的引水渠同样重要。这些毛细血管式的支渠让各方高低不同的田地得到充分的自流灌溉,也能协助排洪,搭配渡槽、水车等少量辅助性灌溉设施(常见于水位较低的天然外河),鲍家屯呈现出“一坝一水一片田”的灌溉景观。
高龙口、低龙口,通过灵活的封堵、疏通, 实现不同水位流量的半自动调节。
河的深浅、坝的高低、龙口的调节,在尚无现代勘探工具的年代,均由鲍氏先人反复调试而定,内含着让现代水利工程学者感叹的理水与生态智慧。例如,石坝能经久不毁,原因之一是坝轴线被刻意拉长,即大坝被修得弯弯曲曲,甚至呈S型。同时,坝体以竖向楔形砌筑,尽量利用底盘稳固的天然岩基,并以有透水性的黄泥混和石灰填缝。这些土法巧妙地减少了河水对堤坝的冲击力。
这套村落级、小而全的水利系统,以堵不如疏之道,将旱涝、水土流失等先天危机化险为夷。在历代水利化程度较低的贵州,这套水利系统孤植出一例皖南理水遗产的典范,也造就了喀斯特地区颇具汉族特色的农业景观与生态系统。第五批中国农业文化遗产名录中,以鲍家屯水利工程为代表的安顺屯堡农业系统就位列其中。
流水滋养了稻田,也驱动着水碾坊将谷物碾压脱壳, 潺潺流水中蕴含了农家生活的全部奥秘。
自明以来,水利工程惠及了周边村落两千多亩农田,促成了鲍家屯与邻近苗族村落之间和谐的民族关系,也是鲍家屯经济发展的重要助力。
端午前后,鲍家屯的农田中遍插插秧。 摄影/吴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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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黔中永不还
端午过后,鲍家屯的水田里已插遍绿油油的秧苗,尚未开花抽穗的水稻散发出生机勃勃的清香。
想深入领略鲍家屯的用水智慧与灵通民情,就让鸭子来做导游。
生机勃勃的稻田,总是游览鲍家屯的第一站
清晨,它摇摇摆摆走出村口,投身入水,游过保存完好的河道与水利设施。鲍氏先祖制定了保护河道、水源的乡约与“岁修制度”。每年正月农闲期,以公田收益支持,村民挑黄泥巴加固堤坝,放干河水清理淤泥。这项制度延续至今,如今坝身已用混凝土加固,河道与支渠仍需每年清淤。2006年,在鲍世行等学者的建议下,村民用本地材料和传统技术修缮了规模最大的一处水碾房。201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视其为中国农业景观保护的范例,授予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亚太遗产保护卓越奖。
鸭子游过一座村口小庙。在鲍家屯,村口通常供奉土地公的宝地由“井河龙王庙”稳坐。在村民的信仰中,井河龙王居于水资源丰富的珍珠井。在上世纪90年代初自来水普及之前,村民生活用水来自于河道与水井,拜水习俗浓郁。每年正月十七祭汪公(安徽歙县敬拜的隋唐英雄)时,村民选身强力壮的男子从珍珠井挑水到村中的汪公殿,中途不准换肩,只取身前第一只桶的水,为汪公敬茶擦身。正月初一,每家人都从珍珠井挑水回家,留下前一晚洗漱的旧水,等新水到家再倒掉,寓意新旧之交。
鲍家屯人“抬汪公”的习俗与安徽一脉相承。 溯游而上,一路山林葱郁。
过去,快到正午,河边就会有人洗菜。鲍家屯曾规定分段用水:最上游饮用,次上游洗菜,中游洗衣,下游洗浴。“下游水流缓,植物多有遮挡,过去人们在这里洗澡,有‘男人河’‘女人河’之分”,鲍安凤说,“女人河在男人河上游,因为鲍氏尊重女性,棠樾村就有亚洲唯一的女祠。”鲍家屯几乎人人都会游水,自来水普及后,用水习惯逐渐改变,但人们仍爱戏水。七、八十岁的老人习惯早起后绕河走一圈。下午中年人独自垂钓的静处,到了傍晚就成了年轻人夜间烧烤的乐园。“河是我们的伙伴”,已在耄耋之年的鲍中权说。
河流是鲍家屯人的伙伴。
傍晚,鸭子归家,一路上各家各户门上都贴着手写春联。“读书发异香,忠烈培元气”传承着耕读酬志的传统,而“娱乐有度”横批下的“下象棋仙人指路,打麻将杠上开花”则写出绕水人家的通达活泼。灯光照亮堂屋里供奉的“天地国亲师”牌位,其上还供奉着井河龙王、文昌帝君等诸多儒、释、道神明,透过窗,神明与风水林中安睡的先祖相望,一同庇护后人安梦。
堂屋中的神龛上,众多神明在“天地国亲师”的背景下共存, 包容与杂糅是屯堡人家常见的色彩。
在这座神明与祖先一直都在的古村,“思源”是后人代代相传的鲜明品格。有着“大明屯堡第一屯”之称的鲍家屯,从始至终敬畏先祖,清明祭祖规模盛大。鲍中权仍记得,多年前他曾坐了近三天绿皮火车专程去安徽祭祖,带回20斤泥土洒在鲍家屯先祖的墓碑下。鲍氏后人曾赋诗歌颂始祖公:“落叶黔中永不还,荆榛夹道自除删”。人难还乡,水不回流,但人与水共铸的水利工程功在千秋。
落叶黔中的鲍屯人,仍对先祖念念不忘。
在贵州波荡起伏的家国史中,鲍家屯不过是帝王万千棋子中小小的一颗。这套水利工程倾力庇护的,不过是一个繁衍至今600余户的黔中村落。然而,恰是一座不大的古村,以最小单位承载起中国人的家国情怀与田园梦想。恰是这扇外小内深的“猫儿窗”,让我们一览多彩贵州当年中原移民的历史与智慧,捞取到一则自然与人文遗产交相辉映的在地化案例。
鲍家屯的故事仍在继续。
2024年地道风物推出
“多彩贵州:人文山水·时光峰峦”贵州文化专题!
文丨孔雪
文字编辑 | 猫骑士
图片编辑 | =G
设计| 鱼一条,九阳
首图|陈伟红
封图 | 陈伟红
未署名图片来源 | 陈伟红
参考资料
《大明屯堡第一屯:鲍家屯》,杨有维,巴蜀书社,2008
《六百年屯堡》,高嵩、燕达、高冰,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
《安顺屯堡的防御性与地区性》,罗建平,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12
《明代卫所制度与贵州地域社会研究》,吴才茂,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8
《贵州鲍家屯水碾房保护和修复回顾》,吴庆洲、徐好好,《南方建筑》,2013.1
《600年鲍屯水利探考》,张卫东、庞亚斌,《中国水利》2007.12
《古水利工程何以六百年不衰——安顺鲍屯古水利考察记》,严奇岩,巴蜀书社2008年
《贵州鲍家屯喀斯特水利坝田景观的传统生态智慧》,李婧、韩锋,《风景园林》,2017 . 24(11)
《贵州小都江堰——安顺鲍屯水利》,吴庆洲,《南方建筑》,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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