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春，被贬新疆的纪晓岚，于乌鲁木齐担任印务章京，辅佐办事大臣温福参赞军务。

当时的乌鲁木齐有位道士沿街卖药，或传其通采魂驭鬼的妖术。对神神鬼鬼极有兴趣的纪晓岚听说后，主动请缨前往查访。

一：神秘道士

纪晓岚到了道士落脚的旅馆，先将几个举报的人喊来问话。

这些人中有旅馆的老板和伙计，还有几个常住的客人，众人七嘴八舌，大致意思如下：

这个道士行踪诡秘，绝对身怀妖术。

有人还特意于夜阑人静之时，潜伏其窗下偷窥过：

道士临睡前，从自己随身佩囊里，掏出个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两枚黑丸，随即就有两位少女出现在房里，陪他一起睡觉，等天亮的时候，这两位少女又凭空消失了！

见大家言之凿凿，纪晓岚让人喊来道士当面质问，道士自然嗤之以鼻道，坚决予以否认。

临近中午，旅馆老板热情邀请纪晓岚在店里用饭。道士也是常住的客人，中午也在旅馆搭伙吃饭，只不过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所有人都本能地离他远远的。

纪晓岚刚坐下，突然心中一动，喊来旅馆老板，贴耳叮嘱一番。

旅馆老板随即过去找道士，带点阴阳怪气道：“正好军营中有匹马死了，纪大人带了点马肉过来，中午给大家伙都加个餐，你也有份。”

道士听了勃然变色，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掉头就走，边走边摆手道：“马肉怎么可以吃！我先告辞了。”

纪晓岚看得眉头一皱，终于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他冷冷一笑道：“不想还能再见中书鬼案！”

二：中书鬼案

所谓“中书鬼案”，乃是元朝末年发生的一桩离奇案件。

因为案情过于残忍诡异，本来只是地方刑事案件，最后却惊动了中书省，将其定性为“鬼魂诉冤”。

陶宗仪后面又将其详细记录在《南村辍耕录》中，影响深远，甚至到了明朝洪武初年，朱元璋还特意召见了这起案件的当事人之一：王弼，询问当时的情况，而“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则据此写下了一篇《王弼传》。

那是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年）九月三十日，陕西行省察罕脑尔宣慰司（今内蒙古鄂尔多斯）的衙门接到报案。报案人为宣慰司九品奏差王弼，还有当地捕盗、社长等十位旁证。

奏差的意思是以供官府差遣，说官也不是官，大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类似现在的政府事业编。

根据王弼所陈，案发经过如下：

他本职为医生，家住八匝街礼敬坊，平日救死扶伤，赠医施药。

九月初，他在义利坊平易店遇见位跑江湖的相士王万里，本想结交攀谈一番，结果话不投机，两人发生了点言语上的纠纷，他也没当回事。

九月二十九日晚，他刚睡下，就听见窗户外传来怪声，如风吹葫芦，疑心幽魂作祟，整夜不敢阖眼。

九月三十日上午，他就找来一位姓李的法师来家里看看。结果在作法驱魔时，果然半空中传来个女童的哭泣之声：

她自称周月惜，是丰州黑河村周大之女，于九月十七日晚外出时被王万里所害，魂魄也被其所拘禁驱使。此次就是受王万里胁迫，前来祸害跟他有过口舌之争的王弼。

王弼听后当即就报了官，随后在卢捕盗与社长吴信甫，以及若干邻居的帮忙下，大家查抄了王万里的住处，并发现他作法害人的证据：

这里面有木印二颗，黑罗绳二条，铁针四个，用以魇镇女身；

还有小纸人八个，上有五色彩帛、五色绒线，俱有头发相缠；

另有小葫芦一个，上拴红头绳一条，内盛琥珀珠二颗，外包五色绒线；

此外还有朱砂所写的符箓一叠。

物证人证俱在，也容不得他抵赖。大家当场就将王万里及其侄子绑了，押来见官。

王万里当然矢口否认，坚称自己被栽赃陷害。

不过，就在王万里被羁押狱中的时候，王弼又陆续带来了新的证据，案情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十一月初三，又有一个被害的冤魂显灵，找到王弼哭诉：

自己乃是奉元路南坊开张机房耿大家的二儿子，小名顽驴。十八岁时被人杀害，将其采生炼魂后，更名为“顽童”；

十一月廿二日，还有冤魂找到王弼求助：

自己乃是察罕脑儿李帖之子，叫做延奴，又名抢灰，在十四岁的时候被王万里所害。

前后已经有三条人命，民间业已舆论涛涛，官府去受害者失踪地查询，俱都确有其事。随着审讯力度的加大，王万里终于俯首认罪，以下是他的供词。

三：采魂驭鬼

王万里，现年五十一岁，江西吉安人，与侄儿游走四方、摆摊卖卦为生。

他早年曾于襄阳周先生处学过阴阳算课，直到至顺二年（1331年）三月在兴元府结识了刘先生，他这身采魂驭鬼的妖术，就是得自刘先生所授。

采魂过程极为残忍，需要生割下被害人的眼耳鼻舌，再将对方开膛破肚，掏出五脏晒干研磨成粉，随后将此粉末用五色彩帛包裹，以头发缠绕，如此就可以拘禁被害人的生魂，平日需要藏在小葫芦中。而那张五色彩帛，刘先生收了他七十五两银子。

再用纸剪成人形，配合符箓咒语，就可以御魂驱鬼，通过去人家里恐吓作怪，用以勒索钱财。为了展示效果，刘先生还特意送了一个生魂给他，这个生魂就是李延奴。

后面他游历至房山，遇见了同道中人邝先生，又从对方手里买下了耿顽驴的生魂，花了二十五两银子。

至于周月惜，则是他在经过丰州黑河村时，眼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独自玩耍，心想机会难得，于是痛下杀手，将其亲手炮制成生魂。

来到察罕脑尔后，因与王弼发生口角，自己怀恨在心，是以那晚驱使小鬼前去报复。

没想到，当晚他在饭店吃的一盘牛肉，现在回想，应该是无良店家用马肉冒充的！而传他术法的刘先生曾经告诫过，千万不能吃狗肉和马肉，否则术法必破。是以后面生魂不受拘束控制，从而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有了这份认罪供词，王万里很快被判了个凌迟处死。不过等到中书省的批复下来时，他早已莫名其妙地死在监狱里。

因为他侄子没有参与，判了个发配流放。至于王万里在老家的妻儿，也因瞒报被发配海南。

至于供词中提及的同样精通采魂驭鬼之术的刘先生、邝先生，则始终查无此人。

四：过犹不及

中书鬼案中，那位能采魂驭鬼的算命先生王万里，终究因为吃了马肉而破法。纪晓岚博古通今，自然想到了这点。是以他方才让旅馆老板去投石问路，道士果然反应激烈。

纪晓岚心中更加笃定，吃完饭后就急急回营，准备多带上几个士兵，回去将那妖道给料理了。

同样参赞军务的同僚陈题桥见此，问明情况后劝阻道：“是否太过草率了？”

纪晓岚不解，陈题桥分析道：

“那道士随身携带着两位少女，你有亲眼目睹吗？所谓中书鬼案，出自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这本笔记小说，其中不知道有几分真假，至于所说的马肉破法之事，也无从去查验。如今你单凭传闻之词，无稽之说，就要兴师动众，骤兴大狱，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吧？”

陈题桥最后道：“当然，边关要地，不能容留杂色人等，到时交付所司，将那道士驱逐出境也就罢了。”

难不成自己真是志怪小说看多了？纪晓岚刚想出言争辩，正好路过的驻乌鲁木齐办事大臣，两人的顶头上司温福将军见此动问道：“两位大才子在讨论什么呢？”

听完二人阐述，温福将军抚须笑道：

“要我说，纪大才子就根据这些，想要穷治其罪，确实是过了。如果抓人后，那道士畏惧严刑，再胡乱攀扯出别的什么事来，到时已经酿成大狱，甚至惊动了朝廷，可又没有确却证据，那是该继续差呢，还是不继续查？”

纪晓岚听后悚然一惊，对呀，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吗？如果整出个清朝版的“中书鬼案”，那可是举国皆知，自己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后面稍有不慎，可该如何收场？

温福见纪晓岚额头开始冒汗，微微一笑，随即又对陈题桥道：

“不过如陈大才子所言，只是驱逐出境，一赶了之，却又是远远不够。若此人真有什么案子在身，辗转流落的别处酿出事端，说在乌鲁木齐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作案都没有人发现，到时追究起来，谁又该负这个责任？”

陈题桥听罢，也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温福道：

“你们两位呀，须知过犹不及呀！依我看，也不需要想太复杂，凡事只需依法依规，正道直行即可！发现形迹可疑之人，我们这地处关隘要冲，例当对其进行盘查诘问。如果确有实证，则转交相关司法机关，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如果查无实证，则具牒将其遣返回原籍，训诫其不要蛊惑百姓，如此不是更好？”

领导就是领导，高呀！关键就是“依法依规”这四个字，不服都不行。

遇见事，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到时候让自己下不来台。可也不能视而不见，真出事了，问责追究起来，谁也逃不掉。

可只要做到依法依规，可进可退，谁也说不了什么，姜还是老的辣呀！

纪晓岚跟陈题桥听后，不由衷心叹服。

根据温福将军的指导原则，纪晓岚跟陈题桥两人一起对道士进行了盘查讯问，最终以查无实据，遣返原籍了事。后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可惜温福将军很快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四月调福建巡抚，四年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春，时为定边右副将军的他在大小金川之役中阵亡。

纪晓岚盛赞其“埋轮挚马，慷慨捐生”，直到晚年仍然对这位老领导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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