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见到彭姐了，闲着无聊时，我便打电话给她。

她接了电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和疲惫。

我说好久没见了，我刚好今天休息，准备骑电动车去你家，咱俩一起出去逛街去。

但是她说：“亦，我没在家，我回乡下父母家了，我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基本不能自理，人也严重痴呆不认识人了。”

我和彭姐，在一个岗位上搭档多年，她的顶职故事我已烂熟于心，只因为，她跟我说了许多次。

她是家里的老大，她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与大弟弟相隔三岁，与小弟弟相隔五岁。

她的父亲，是钢铁厂工人，母亲是农民。

母亲怀了她时，正是条件艰苦的时候，地里田里有干不完的活儿，那时候的乡下，煮饭菜、烧开水、煮猪食靠上山砍柴挑回来，放屋边上晒干，然后点燃烧火完成的。

母亲怀着她七个多月时，上山挑柴动了胎气，她早产了。

别人家的孩子，足月生出来，至少有六七斤，她呢，生出来只有别人的一半重，三斤半。

接生婆看了直摇头，说她接了一辈子生了，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个了，就没见过这么小的。

她生出来时，甚至哭都不会哭。

大家都以为她养不活了，一个早产的女婴，眼睛也没睁开，哭也不会哭，跟一只小猫差不多大，在当时那种条件下，怎么可能养得活？

她是过小年那天生的，外面寒风呼啸，这时候外婆来了，外婆看着小小的她，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一根柴一根柴地烧火，烤了半个月的样子，她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烤到一个月的时候，她会哭了。

外婆抱着她烤了两个月的火，她会手舞足蹈“呀呀呀”了，她活过来了。

后来她们那个村里的人都说，如果没有外婆当初傻傻的抱着她烤火，也许这世上就没有她了。

彭姐和我说起这事时，我们俩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觉得这可能就跟现在不足月的孩子进保温箱差不多的原理。

她活过来后，因为是早产儿，身体一直都是病恹恹的，动不动就感冒发烧。

她三岁时母亲生下了大弟弟，五岁时母亲生下了小弟弟。

所幸她的两个弟弟都是足月生的，身体也非常健康。

那时候交通工具没有现在的发达，父亲一年也就回来三四次，带孩子做家务种田种菜等活儿就落到了母亲肩膀上。

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干累了见了她那病恹恹的样子就骂，骂她帮不了自己啥忙，骂她为啥不是个男孩。

挨骂多了，她胆子小了，说话就细声细气的了，有时就算自己想大点声音说话，也大不起来。

彭姐一直以为母亲不喜欢自己，直到母亲把那次顶班进厂的机会给了自己。

现在时代发展了，对进厂当工人，年轻人是嗤之以鼻了。

可是在1986年的时候，农村的孩子可以顶班进厂兄妹几个明里暗里是争着抢着要去的。

那一年，彭姐父亲所在的钢铁厂有个福利，就是给工厂工作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工人有让子女顶班进厂上班的机会。

彭姐的父亲在工厂上了21年班了，刚好有这个机会。

他就马上乘坐长途汽车喜滋滋地回了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婆，让她决定自己带哪个孩子进钢铁厂。

按常理，农村都是把这好机会留给儿子的，因为能够顶班进厂的人，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说吃上了国家粮。

彭姐的母亲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一时之间没有了主意。

老大是个女儿，16岁了，老二、老三男孩，但一个才13岁多，另一个更小，只有11岁。

邻居给她建议说：让老二去吧，把年龄报大点，别人家都是这么弄的。老大虽然16岁了，可是个妹子，将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彭姐的母亲想了又想，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看来看去，最后一狠心，把机会给了女儿。

村里的邻居都说她傻，谁家有儿子还让女儿去顶班吃国家粮哦，你太傻了，以后儿子们长大都会怨你。

母亲是这么解释的，她说自己的女儿因为早产身体一直不是很健康，呆在农村她这身体会受不了，到时嫁人也会被婆家嫌弃。而她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去顶班了小儿子将来会说她偏心，不如把机会给了女儿，女儿也能养好身体，儿子们也埋怨不了她。

但是母亲有个条件：将来父母老了，养老问题由女儿负责。

母亲请来了村长作见证人，彭姐在村长的主持下，签字按手印，同意将来给父母养老。

彭姐来了钢铁厂上班后，干些操作的轻松活，吃得也好了，休息也好了，身体果然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后来她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生了女儿，在她50岁退休以前，她的父母住在乡下，父亲有轻微的老年痴呆，行动有点笨拙，但好在母亲身体好，由母亲照应着。

而彭姐的两个弟弟，都已结婚成家，在乡下建起了两层小楼，两个弟弟都在广东打工，月入万元以上。

彭姐退休后回乡下住了段时间，但是母亲让她回来了，说暂时她帮她照顾着她父亲，等哪天她照顾不动了，再叫她回家。

去年年底的时候，父亲摔了一跤，脑袋越发糊涂了，连上厕所也分不清哪里是门哪里是窗户了。

走路原来只是笨拙一点，现在整个人就是原地踏步了，后面得要人推着才走。

她回家问父亲：“爸爸，你认得我是谁吗？”

父亲看她半天，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彭姐便哭了一场，心疼父亲的日益衰老和越来越严重的痴呆。

那时，两个弟弟的儿子毕业在家，可以帮母亲照顾父亲。

今年六月份的时候，两个侄儿子都找到了工作，上班去了。

没有人帮忙了，彭姐的母亲也75岁了，照顾82岁痴呆和行动不便的老伴就愈发力不从心了。

母亲便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妹子，回家照顾你爸吧，我实在搞不动了。”

彭姐便收拾了自己的一些衣服，做好了长期回乡下照顾父母的打算。

她的女儿已经在今年上半年结婚嫁人，就剩下老伴一个人在家，老公和她同一年出生的，在企业，女职工50岁退休，但是男职工没有高温和特殊工种的，需要60岁才能退休。

听自己的老婆说以后要长期在乡下照顾父母，老公有点不乐意。

老公皱着眉头说：“你家又不是养你一个，你下面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吗？他们为啥不能轮着照顾？”

彭姐说：“老陈，结婚前我就和你说过了，我顶我爸的班进厂，以后父母归我养老，你那时是点了头的，现在到了父母要我养老了，你又跳出来反对了！”

老陈还是不能理解，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两个弟弟混得也挺好的，孩子们也都参加工作了，他们的家也在那里，作为儿子，他们轮着照顾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其实彭姐的老公也是担心自己妻子的身体，妻子中度贫血，动不动就头晕目眩的，去照顾岳父，岳父晚上要起夜四五回，纸尿裤穿了都扯了丢了，这样一来自己的老婆晚上还有啥觉睡呀？

老陈怕自己的妻子扛不住，担心她身体出现问题才反对的。

彭姐告诉我，说父亲越来越离不开人了，每天晚上要上好几趟厕所，没有人在后面推着他上厕所，没有人给他脱裤子他就会拉在裤裆里。

父亲原来一个月才犯几次的癫痫，现在白天不犯了，一到晚上就犯好几次，每次犯癫痫翻白眼手抽搐时，她都提心吊胆的，害怕父亲就这么没了。

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彭姐只能和父亲睡一个床上，父亲睡这头她就睡那天，只要父亲一开始摸摸索索要起床，她就得赶紧起床来扶他。

到了凌晨四五点，父亲就不睡了，吵吵嚷嚷着要起床，要去开大门出去。

听了彭姐的讲述，我忽然就理解了老陈的担忧。

彭姐和我一起上班时，睡眠就很浅，只要听到一点响声能够立马醒过来的那种。

这样的她，在照顾老父亲时，晚上怎么可能睡好觉呢？

而且对于一个五十多岁身体走下坡路的女人来说，长期的熬夜带来对身体的伤害肯定是不可估量的。

但是两个弟弟弟媳并不同情她，也没有人主动给她替换一下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照顾老父亲半年，她瘦了十多斤，脸色也由原来的红润变成暗黄了。

老公老陈很生气，怪她的两个弟弟太狠心，他让彭姐自己花钱给岳父请个保姆帮忙照顾。

彭姐也试着请过两次保姆，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第一个保姆，做了一天一晚嫌累走了，第二个保姆，晚上睡得太香了，叫也叫不醒，父亲拉得一身屎尿她也不管。

这下母亲不乐意了，说当初你去顶班时就说了，我们的养老归你管，你父亲这样子，请保姆就是浪费钱，还是你自己亲自照顾才能放心。

她想要向两个弟弟求助，但是弟弟们说：“姐姐，当初说过父母养老归你管的，再说了，你不用上班还拿4300元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不像我们，要辛辛苦苦打工赚钱才有。”

彭姐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默默地扛起照顾父亲的重任，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晕倒在父亲的房里。

母亲吓得赶紧叫来附近诊所的郎中，郎中给她掐醒了，摇着头对她母亲说：“她就是累的，本来身体体质不好，长期熬夜照顾病人，换谁谁也受不了，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只怕她的身体会出现更大的问题。”

因为怕丈夫老陈知道自己给父母养老身体出现问题来闹，她没有告诉老陈自己晕倒的消息。

现在她还在乡下照顾着父亲，但是母亲同意她请了一个保姆，她和保姆轮换，一个照顾上半晚一个照顾下半晚。

母亲答应她：等两个弟弟过年回来，和他们商量商量父亲的养老问题，希望到时能有一个好点的解决方案。

我问彭姐：“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你还会选择顶班进厂吗？”

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回答我：“亦，人生没有如果，就算我不顶班进厂，父母老了需要儿女了，我一样会回到他们身边照顾他们。”

亦言亦语：对于彭姐与父母当初签的养老协议，我不知道有没有法律意义，顶班进厂也是那个年代才有的特殊福利。

但是我想说的是，儿女孝顺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希望彭姐的两个弟弟在适当的时候伸出手来，帮忙照顾照顾父母，毕竟父母也曾养你小，现在你养父母老，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