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赋|盆地风吹

直播南阳 2024-07-08 17:10:49

水兵

风是大地的使者,吹到五月,我的南阳盆地,已遍地金黄。

盆地的风,不觉然从哪个地方刮来,也不觉然要到哪个地方去?在山和水之间打了几个旋,便平静了下来。像一场夜雨轻轻拂面,让低矮的生命也颤动不已,叶面上缀满晨露,生动了许多,干净了许多。

是山,阻挡了它的威力,是河,洗濯了它的粗粝。没有大草原的风宽广浩大,蓝天白云下,青草汹涌,日月浩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没有黄土高原上的风粗狂尖利,任一曲曲《信天游》塬上坝下,吼声震天,荡气回肠;也没有东北风的寒凛刺骨,像《乌苏里船歌》一样高亢嘹亮,气韵悠长;更不像江南风特别的甜柔细腻,像吴侬软语在小桥流水杏花春雨中飘荡。

盆地的风啊,只在五月,热烈奔放,攻城略地,越过村庄、田野,只半天光景,麦芒摇曳波动,如光波电流,广袤的大地上霎时如战场厮杀,过去是手臂镰刀,现在是机声咆哮。

这是盆地最紧张最庄重最热闹的季节,所谓“焦麦炸豆、三夏大忙”。

在中原,在盆地,在所有农事里,再没有比麦季收获播种更重要的事情了。因为,抢收抢种决定着一季的收成和是否一个好年景。在外务工的,在城市工作的,即便不能回来,也要向着麦田遥望,祈盼一个五谷丰登的好收成。这时候,五月和粮食高于一切。

粮足天下安!

我是大中原南部盆地的孩子,在一个名叫乔湾的乡下村庄,被井台旁一棵大槐树生起的风吹着长大。随后,和着一阵风走南闯北,把粗狂的、凌厉的、温柔的、寒冷的风糅在一起,雕起自己坚硬的腰板和风骨,直到头颅脸膛。

年少时,青春无敌,勇敢的心向着远方。跨上风一样的骏马,脸一扭,和几个兄弟苍耳带刺一样地聚集,又蒲公英一样地随风飘散。

跟着风走,去往北方以北。去新疆,驻足阿勒泰,打马瀚海漠北,我们要看看风的源头。

那里是所有风的源头,太空旷,太开阔,太令人迷醉。

无数支风,犹如千军万马,从沙漠、草原、戈壁一起出发,向着无尽的中原南方四面八方吹去。有时,天高云低,白云飘飘;有时,骏马奔腾,黄沙漫天;有时,乌云翻涌,冰雹砸地。荒凉的戈壁滩上,我们,青春,像蓬勃的沙蓬草一样被大风裹挟着,漫山遍野地流浪。

脸有了沟壑糙皮,不要紧,那是乡下人闯天下必留的痕迹,盾一样,就有了防御或攻击的力量,即便在飞沙走石的大风中,也丝毫不觉得卑微和弱小。中原风、盆地风、河湾风、龙卷风,天下无敌!即使大风刀片一样割裂面颊、手臂,内心也涌动着巨大力量和无限豪情。这万丈力量大到不仅仅可以对抗那一时一刻的风,还能对抗狂野的伤害和动荡。

像沙漠戈壁里一株流浪的沙蓬草,究竟能走多远?当它们被石块、泥土、沙蒿或者大树牵绊住的时候,它们的心底浮起的,究竟是宿命一样的悲伤,还是终于寻到归宿的欢狂?如果幸运,一株沙蓬草会遇到湿润的泥土,生儿育女,繁衍不息,而后将它们的顽强精神完美地传递给下一代。一株,两株,一丛丛的沙蓬草第二年就染绿了一片沙洲。绿洲有了水,骆驼有了嫩草,牧人有了家园,动情地唱起了《天堂》。

这是一蓬草的浪漫,也是一阵风的浪漫,更是生命的浪漫。一蓬草与一蓬草结合,慢慢成了沙漠戈壁一个旺盛的种族、一个强壮的世界。

大风吹过远方的大地。强壮的种族跟着强壮的风,又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迁徙、繁衍。它们穿过山野、戈壁、荒原,越过高原、沙漠、村庄,在风里互相追逐互相奔走,不说一句话,但它们一定比一个人漫长的一生经历更多的风景。像我走出去的兄弟们一样,在村庄大道上飞扬奔驰,一前一后却互不言语,终于分散别离,各自东西。

大风吹走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比如罗布泊,比如古楼兰,比如一匹马或一艘船,但我不相信大风能吹走大地上的一切,比如我的兄弟们,声音和脚印,蛙鼓、虫鸣、鸟啼,儿时的小名和童音……我相信,被大风吹散的我的兄弟们,一定会在一个港湾或港口,一座山峰或一片沙漠,沙蓬草一样地聚在一起,苍耳果一样地抱成一团。

果不其然,五月的风一吹,村庄和我的兄弟们风中的故事就聚拢在了一起——

考上大学的小东已是一名大学教授;

小旭在深圳打工,成立了公司,已是老板精英;

堂弟小武招飞成功,已是一名航空兵……

风把农民的儿子吹成了精英骄子,多像荒漠上的沙蓬草,只要跋涉奔跑,即便被裹挟、摔倒,抑或焚身碎骨,也要成为胡杨般不倒的风标。

其实,风,就是提醒我们的风铃,生命不可以懈怠懒惰,要走起来、动起来、飞起来,只要在风中奔跑,就会有相遇,就会有大地上的欢乐颂。

风吹醒大地,风不会停歇。

我愿意扎根或腐烂成一片土壤,长成一株壮硕的玉米或高粱,酿成新酒,大风从我身上吹过,将酒香带向风能吹到的地方。

不知怎的,在老家每个月份中,总有几天,空气中仿佛有一缕特殊气味的风,惹人怅望怀念家乡。

母亲便是那缕风,很柔很细。一生只用小脚围绕着锅台、老屋、村庄转。最远处,就是村庄外的田地,田地外不到五里地的小街市。她不知道风能跑得很远,只知道风能吹散她的白发,吹落她晾晒的衣物,直到把她吹倒。她要是还活着,肯定不让我的兄弟们跟着风乱跑,无边无界,稍不注意,就被大风吹跑了,无影无踪。

母亲是温和的盆地风,只吹到麦田和村庄、小河和堰塘,连山那边的树林大河都没吹到,只在夏天大风雨来临之际,闻到天空飘来的土腥味,赶紧催护着我们:“快,快跑!赶紧回家,龙王爷卷着风雨要来了。”

注意我们和生命、房屋和粮食,是她骨子里的反应,生怕我们被大风刮跑了,被雨水洪水淹没了。

我的小坟包如小脚一样的盆地母亲哟!

风吹过条条河流。向南流,向东走,向大江,朝大海。

我从不探问河流的去向。水往低处流,它们肯定有它们的归宿。

依水而居,向阳而生。无论向哪?河流总是温润亲切的,让村庄有炊烟,让大地有稻香,让邋遢变干净,让死寂有生机。你听那水声蛙鸣,不是大自然曼妙的天籁吗?人类就是学会了聆听模仿,才有了音律音乐和歌声、笑声、欢乐。

风带着河流,是一种高贵或卑微、裹挟或掠夺,大地厚德,永远默不作声。

与其说,大风吹过河流,不如说,河流为大风提供奔跑的路线图和速度表。

我能理解风的意图。既然不是大风飓风,摧枯拉朽,就随着河流,省力又省时,一遍遍,吹开两岸稻花,吹开万家灯火,吹开人们干净、凉爽的心扉。

河流要涌向江海,风也要翻卷浪花。

生命,难道不是河流中的一朵朵浪花?

盆地风啊,从四面八方而来,总能为我刮开一扇窗,让我顺着风的方向叩问: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村庄摇曳出农耕的苦难和文明,便有了从《诗经》到现在多彩的诗句。每一行脚印都是劳动的足迹,每一束稻麦都是汗水的诗句,每一颗籽粒都是年华的辞章。风,见证着挥汗如雨夜以继日在土地上耕种的人们。

我,是农民的儿子,是风把我吹到牵挂的地方,我正用粗糙的手在盆地风格的键盘上用力抒写。拼音、五笔、音译,汉字输写应用得风生水起。这是文字改革家、发明家王永民被盆地风吹奏的惊世杰作,成为现代科技和古老汉字优美的结合。文字在闪烁,让人们把乡愁、希望书写在记忆和时空的键盘上。

几千年,风过村庄;几千年,汗水在土地上流淌。

如今,时代把村庄甩得远远的。我的表达,再生动,都不及父母一把生锈的镰刀;我的思想,再厚重,也抵不过饥饿时大地上的一粒粮食。

是的,我知道,风最终会把我和村庄像父母一样全部带走,甚至连根拔起,不留印痕。但只要有风吹,就会有像沙蓬草一样的生命,根扎大地,生生不息。

纪伯伦说:“我们承受的灾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

盆地风吹向我热爱的土地,我的脚步没有风来得及时,只能在文字、影像中片刻抵达。而我一生的探索、追求,能否在风中画下一条弧线,留下一点痕迹。盆地风啊,你使劲吹吧,吹得我心智爽朗,吹得我内心丰盈。

风吹盆地,吹出一代一代盆地人的生态形貌、禀赋特性——吃苦耐劳,坚强忍耐,中庸之道……也有狡黠,是无奈抗争,也有智慧,是雕工巧匠。通透得像黄沙掩埋古渡,呵呵中,一切历史烟尘、人文斑驳,都付笑谈中。

何时风起盆地,浪涌涛声,雨霁晨曦,万象更新!

盆地风吹。

水兵,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莽原》文学奖、《奔流》文学奖、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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