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丨黄泥崖的野草

客栈文化 2024-03-15 12:24:41

古人惜春,有不折春柳、不除窗前草的佳话,怕伤春的元气。

二三月份,草木新绿,我也不舍得弄坏一点点嫩枝嫩叶。院子里,山坡上,小路边,开蓝紫小花的婆婆纳,紫花地丁,蒲公英,荠荠菜……慢慢的,枯索一冬的地面、山野就茵绿起来。那时候,每一棵小草,每一朵碎花,每一点叶芽,都像大地上的婴儿一般,楚楚可怜,惹人疼爱,哪怕是烦人的葎草,幼苗时,也不大舍得除掉。但是到了五六月份,草像要吃人一样长疯了的时候,每天刈草都像是一场战斗,俗称拉拉秧的葎草,生命力强大到连树都能缠死,且无论哪里都会有。

五年来,我坚持不用农药、除草剂,好像有点特意加增劳动强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虽然不断刈草、锄草、薅草,但我的菜地里,院子周边和常走的小径,四到处,还是止不住的荒草漫长。种的菜也常被虫子吃掉。

黄崖谷时且不说了,那时初入山野,看见什么都新鲜好奇,满院子满菜园子的草,大多都不舍得除掉,让它们和花和菜一视同仁的长,还巴不得认出每一样草。可菜怎么能长得过草呢?结果可想而知。草丛里的菜珍贵得我连西红柿和西红柿叶子、豆角和豆角叶子、辣椒和辣椒叶子一起炒了吃。

四五月以后,通往水台的那条小路几天不刈草,路就被草遮没了。在山谷的深处,住着一位客人,因他住在山洞里,我就叫他岩洞师父。他上下山都要经过我的院子,大多手里都拿把镰刀,边走边刈草开路。有一天,他从山下上来,背了喷雾器和除草剂,说要打路上和院子里的草,并且建议我也用,不然,不仅院子会被草长荒,蛇虫蚊蚋也多。那是我最早见到有除草剂这种东西,我仔细看了说明书,还是决定不用了。

山里因为退耕还林,加之村民都已迁往新村,没有庄稼地和果园,所以很少有人用农药、除草剂一类。苇河则不同,洛河两岸都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和果园,地头地畔包括河川里扔满了各种剧毒的农药和百草枯一类的包装瓶子以及废地膜、反光膜和塑料包装袋之类,看着让人心里不免担忧。我的小狗元宝、羲和和大狗金川都曾因为误食打过药的草出现中毒症状,上吐下泻,灌了绿豆汤后,才慢慢缓过来。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除草剂的发明与广泛应用的确减少了种植的劳动量,解放了劳动力。小时候农村的妇女们出工,除了收种,几乎都是在锄地。现在则几乎没人锄地了,只在草大量冒出来时,集中打除草剂。打了药的草当时看不出什么,第二天就开始全体打蔫,发黄,很快就枯萎,庄稼却没事,可以更旺盛地生长。虽然减轻了人力,但现在种地的成本却是越来越高了:化肥、农药、除草剂、地膜,加上机器收种,样样都得花钱。而这么做付出的生态成本恐怕更高,自然环境污染的严重性有目共睹。

我坚持了几年,不用这些有害物质,但到如今也是有点坚持不动了,虫虫们太猖獗,草的生命力太强大,我有些惹不过也躲不过它们了。

我常常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也会莫名地产生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看着那些野草野树,它们野生野长,自播自种,没有人替它们松土耕地、催芽、播种、间苗、追肥、掐尖打叉、打药除虫以及除掉与之竞争营养的其它邻居,但它们却年年岁岁生长得那么蓬勃旺盛,繁衍速度惊人,而庄稼、蔬菜、果园却不行,人们那么经心经意地侍候着,稍有不周,长势就会差强人意……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被驯养之前,它们不都是野生植物吗?如果现在重新让它们回到和那些野生植物一样的自然生长状态,还有多少能存活下来?至于人工授粉,杂交培育的作物,就像骡子一样,不能自行繁育后代,一旦放任自然,恐怕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一度,我不仅不除菜地里的草,我还尝试在二荒地和生地里播种,至少下种子的地方,还是松过土,浇过水的,但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洋芋能勉强生长以外,其它种子即便能出苗,也根本活不下来,很快就被草“吃掉”了。它们已丧失了竞争与自养能力,对人工的培育侍养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你说这些驯养植物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

植物如此,动物也是一样,当小猫小狗一代代习惯了穿衣洗澡修剪毛发,吃喂养的食物,受主人的呵护……它们觅食、捕食、自我保护以及自洁的身体功能也会慢慢丧失掉。

人就不用说了,在所有动物中,人的进化速度是最快的,人自身在自然生长状态中的身体功能的退化也是最快的。试问,未曾经过强化训练与本能激发的普罗大众,还有多少人能够独自、独立的在丛林旷野中生存下去?人类祖先难道不是从旷野丛林中走出来的吗?这些年,我的生活其实仅仅触及到人类城市村镇聚居地和荒野相交衔接的边缘地带,并没有远离人群,也没有深入真正的荒野,即便如此,我也从体验层面而非理论层面获得了许多我以往从来不曾设想和预期过的观察与思考角度。我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想朝荒野再深入一步,做一段时间像野草一样真正的“野人”,看看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会怎么想怎么做,如何求生,如何自处。但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慢慢的,这个想法也就作罢。如今,我在我的苇河挺好的。菜地里的野菜总比自己种的菜长得好,一茬一茬的灰条、苋菜、苦菜、马齿苋,边锄边捡回去吃,锄也锄不完,吃也吃不完,真是佩服它们强大的生命力。

我对野菜野草的佩服,就像戴维·乔治·哈斯凯尔对寒风中山雀的敬慕一样,是由衷的,出于实地观察与体验层面的。哈斯凯尔在他的森林坛城做了一个实验,看着那些在摄氏零下十度左右的刺骨寒冷中觅食的山雀,他开始一件一件脱去围巾、手套和厚厚的冬衣,让自己赤身裸体暴露在冰雪寒风中,看看自己这个体量与热能都比山雀大无数倍的动物的耐寒能力如何,结果他只坚持了一分钟,就感觉到了极限与死亡的威胁。这个实验让他发出如下感慨:

“然而舒适的生活使人回避了自然选择,我们因使用火和衣物的技术而受到惩罚,从此在冬的世界中永无立足之地……坛城就留给那些主宰寒冷世界的鸟类居民吧。这些鸟儿历经成千上万个世代的挣扎,才艰难地获得这一主宰权。我本想像坛城上的动物们一样体验寒冷,可是现在我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我的身体……绝无可能与它们获得完全一样的体验。”

人是两难的,在人类社会机制中所面临的选择与淘汰以及不公正的命运,几乎是与生俱来且极其残酷的,人只能追求相对的公平、公正与自由,而不公正与不自由随时随地可遇可见,几近常态;而人在自然规律中所面临的选择与淘汰也是同样甚至更加严酷的。前者考验的是个体与族群,后者考验的则是作为物类一种的全部人类。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存在,一个事实,诚如约翰·邓恩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所表达的那样,没有谁是孤立存在的,没有谁是和整体无关的。

(周晓方 编辑整理)

原载《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2024.2.19 A8版组稿编辑:周晓方

胡香,中国乡土诗人协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西安诗书画研究会理事,陕西女子诗社副社长,延安市作协会员、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诗刊》《延河》《延安文学》《桥山》等刊物,入选《陕西女作家作品集》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摇不响手上的小铜铃》,合集《走过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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