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常年在外辗转奔波的王国维，回家看到疾病缠身的发妻，不由得道出这生命之叹。

花落人老，本就是人生的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避。

可当诗人以精炼而又诗意地形式展现出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心生悲凉。

尤其在古代诗词里，落花这个意象，就与伤春悲秋、怀才不遇和生命流逝等联系在了一起。

它是秦观笔下的贬谪之苦，“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它是李煜笔下的亡国之恨，“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它是晏殊笔下的相思之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它是曹雪芹笔下的命运之悲，“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其实在古人笔下，落花不只代表悲伤，还可以象征闲适淡雅、豪放豁达的诗心与性情，可以拥有不同的韵味。

这种感觉，就像现代作家蔡仁伟笔下，“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你不在了，我也继续爱。”

而纵使繁花落尽，心中仍有花开的声音。即使花落人亡，心底仍有惊鸿照影来。

故而暮春时节，不如在古人笔下的落花里，品味落花成诗背后的闲雅与从容，不负好春光。

1.花落莺啼，静谧空灵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唐·王维《田园乐七首（其六）》

王维笔下的落花，是一以贯之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动静结合，声色相映。

清晨的春山历经一夜春雨的洗礼，桃花更加娇艳欲滴，杨柳更加青翠如堆烟。

而地上也不乏落红无数，满是阶下台上。此时家童未起，自然也就无人清扫。

此刻正在酣睡的还有山中宾客，纵使黄莺啼鸣也不会惊扰一夜好梦。

这样的落花莺啼里，一半是桃红柳绿的繁盛，一半是香梦沉酣的寂静；一半是落花未扫的清幽，一半是春莺啼鸣的灵动。

而这看似无人的清晨春山图景，有一个醒来的诗人，带着恬淡闲雅的诗心，静看花落，闲听莺啼。

这首诗，正是王维晚年之作，他终于实现了仕隐两得。而这落花，也无形中与其人生暗自契合。

就像《戏题盘石》里的风起花落，“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很显然还未归隐，充满对世俗的留恋；

到了《辛夷坞》里的花开花落，则充满了“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意，传达了诗人归隐辋川别墅的淡然空寂之感：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而这首《田园乐》，静谧不空寂，空灵不喧嚣，正是亦官亦隐的精彩写照。

2.花落微雨，惬意闲雅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唐·刘长卿《别严士元》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这应该是对刘长卿笔下的微雨落花，最贴近的诗意写照。

这首诗本是一首送别诗，却将末尾两联的离愁给冲淡，尽显惬意闲雅。

诗人与友人相送在苏州城的江边，春寒料峭，阴晴不定。

这不就迎来了蒙蒙细雨，本就相谈甚欢的两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雨湿衣衫，更没有听到闲花落地。

其实有谁会去听飞红落地有没有声音，又有谁在意细雨湿衣到底能不能看到，只有闲适之人，才会注意这些浪漫的细节。

越是说看不见，越是说听无声，越是能说明他们在相谈甚欢过后和分别之前，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同时，“闲花”在古代虽是野花和幽雅花朵之意，但却在意境上传达出了一种惬意，仿佛将诗人的性情附着在了闲花落地里。

这种性情，就如他日刘长卿寻隐者不遇之后，写下：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3.落花细数，淡寂安闲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宋·王安石《北山》

王安石变法失败后，他归隐江宁，寄情山水。在他笔下，山水有情，落花有趣。

春山可望，草木萌发。值此青绿之时，多情北山把一山青翠输送给一池清波，春水初涨，春意荡漾。

而充满柔情的一池春水，又迂回曲折，回荡在沟沟堑堑之中，倒映着青山翠影。

如此水软山温，怡然自得的王安石就这样坐在山野，静看花落，细数落花，忘记了所有。

待到归家之时，寻觅陌上芳草，缓缓归迟。

这种了无挂碍的闲情逸致，只有经历了官场上的风起云涌，看尽沧桑巨变之后，王安石才会愈发沉迷。

在王安石眼里，风起花落，并不伤感落寞，而是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让一切重回平静。

就像官场上的新旧党政，就像同僚的爱恨两难，终究都会在花落风定的那一刻，尘归尘，土归土。

此时的细数落花，是向过去告别，也是向未来走进，接受宿命，坦然归去。

就这样，王安石在江宁半山园隐逸十年之后，溘然长逝，落花有了归处。

4.落花踏尽，风流豪爽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唐·李白《少年行(其二)》

李白笔下的落花，是少年豪气，是意气风发，同样丝毫不见悲伤与愁苦。

本就浪漫不羁而爱自由的李白，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更显豪放。

他与那些富家子弟骑着白马，游荡在十里春风里，把春光游尽，把春色看了。

最后踏尽落花，一路驰骋，一头扎进胡姬酒肆里，笑醉人生。

这样的落花，在年少的李白心里，就像进士及第的孟郊：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5.落花飞雪，生机勃发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唐·韩愈《晚春》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是韩愈在早春时节盼望花开的浪漫，将飞雪比作春花。

而到了晚春时节，韩愈又充满旷达，将柳絮飘飞比作漫天飞雪，只为留春住。

这样的晚春，丝毫不见伤春迟暮之感。草木有情，争奇斗艳，要在最后的春光里尽情地绽放自我。

就连朴素无华的杨花榆荚也不自甘堕落，与百花斗艳，与草木争春。

这哪是单纯写落花，更是写人生：平平无奇的我们，也要珍惜光阴，追求自我，实现价值。

同样是写柳花落尽，苏轼则在慨叹离愁别苦，“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而在梨花落里，苏轼又自得通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6.落花春归，情趣横溢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宋·曹豳（bīn）《春暮》

曹豳笔下的落花，无关悲喜，不含爱恨，只是花开花落的岁月流逝之美。

故而当花朵在门外纷纷飘落，林间黄莺啼叫渐渐停息，无人感伤。

因为马上就迎来了绿树茂密绿荫绵延到天涯的盛夏，又是一番好风光。

你看，诗人此刻就独坐在青草池塘边，听取蛙声一片。

这样的落花，是诗人心底的情趣盎然。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落花，有微雨莺啼，有落地无声；有杨花飞雪，有无人花落；有踏尽落花，有细数花落。

每一种都不见伤春的悲凉，只有各自的静默、闲雅、从容与豪迈。

正如晏殊所言，“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在此暮春之际，愿你我：人生如落花，随寓皆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