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穷的时候我翻过垃圾桶,睡过殡仪馆,吃过别人吃剩的盒饭。
就当我以为自己要烂死在垃圾桶旁时。
一个纹着花臂的小混混叼着烟踢了我一脚。
「喂,小孩,死我地盘上要交费的。」
这一脚,他还了一辈子。
1.
我爸是个煤贩子,很有钱,但我和我妈却住着漏雨的土坯房。
他很少回家,只是偶尔喝醉酒,会回来看我哥和我弟,给他们一点零花钱。
然后拽着我妈的头发,扔给她一笔少得可怜的生活费,边抽我妈的脸边说「省着点花,别给我们老徐家的种养死了。」
后来,他煤场倒闭,看看缩在墙角的我,随手将烟头扔在我身上。
「这个小贱蹄子早点卖了还能省点口粮。」
我发着抖不敢叫出声,甚至不敢把烟蒂从胳膊上取下来,害怕他再像上次喝醉酒那样将我打个半死。
半夜,他喝得跟一滩烂泥一样敲响了窗子。
我含着泪求我妈别开,
「爸会打死我们的。」
我妈狠狠揪了一把我的辫子,将我拽到一旁,「大半夜的别让村里人听见笑话。」
她扶着我爸进了门。
他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把我和哥哥弟弟揪下床。
「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赚钱,你们凭什么睡觉。」
我们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他扯下皮带挨齐往过抽。
抽了一会不解气,又把我妈连拽带打地扯到柜子前,扯着我妈的头发给他取卖粮食的钱。
我妈不愿意,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打到脸上血泪纵横,我妈受不住了,给开了锁。
他拿着沉甸甸的铁皮盒晃晃悠悠地摇出门。
我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是地里一年的收成,是我们的生活费和今年上学的学费。
2.
我一夜没睡,身上痛得厉害。
感觉天蒙蒙亮了,才准备翻起身,刚一动,就感觉我哥好像醒了。
我不敢睁眼,怕他觉得是我吵醒了他。
平常,他就总喜欢拿柳条抽我玩。
抽完还要跑去我妈跟前邀功,「二丫不听话,我管教她了。」
我妈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大宝长大了。」
我装作睡着的样子,等着他再次入睡。
可平日里睡过三竿的他居然起了床,摇醒了我妈,「妈,我想上学。」
我哥捏着嗓子像一只刚学会叫的母鸭子。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撇了撇嘴,他想上个屁学,指定是看村头的陈雪去了县城的高中,他眼热人家小姑娘。
更何况,他去年就落榜了。
我妈翻起身,惊喜于她不成器的大儿子大早上居然说想上学。
「真的?」
「真的。」
他鬼鬼祟祟看了我一眼。
「妈,把二丫卖给村西头的陈瞎子,我替她去上高中成不成,爸说了我是儿,往后要当徐家的顶梁柱的。」
怪不得屁股热得睡不着。
我妈半晌没说话,我在被窝里把手心掐出了血,生怕她同意。
过了一会,我妈才出声,「陈瞎子怕卖不上价,你问问东头的瘸子看要你妹不?」
「妈,村口不是还有个老光棍吗,你也问问。」我甚至能想象到我哥两眼冒光。
「行。」
我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天亮了,听着他们开门出去了,坐起身愣在炕上好一会,最后顺着屋背后的小泥河,跑了。
外面的雪真大啊,我穿着裹了好几层的秋衣冻得一抽一抽。
顺着小河跑了百来米,我就冻得直发颤,县城距村子有二十公里,我怕被村里人看见,也怕没跑出村就被冻死在半路上,又调转方向溜进了山脚的殡仪馆。
我想,那里烧死人肯定有火,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几件衣服。
最关键的是,那里有车。
但我失策了,烧死人的地方我进不去,于是我跟着一户人嚎了整整一天,才不至于被赶出去。
一夜过去,我哭累了,也饿了,看灵堂的事办完了就拿了里面一个供果,结果那家人说要报警抓住我这个小偷,让父母好好管教我。
一听父母我吓得打颤,跟他们磕头认罪求他们放过我,他们这才作罢,我捡了一条命从殡仪馆里跑了出来,钻进殡葬车的后座到了县城。
司机以为我是偷鸡摸狗的小扒手,把我暴揍一顿扔到了路口。
我两眼直发昏,又饿又痛,主要是饿,差不多两天时间我只吃了半个供果,剩下半个还被殡仪馆的人打掉了。
庆幸的是,大中午好歹没有那么冷了。
我踉踉跄跄地去翻垃圾桶,可惜冬天的垃圾桶找不到一口可以吃的东西,于是我就靠在两栋楼之间的夹缝里等啊等。
终于等到一家理发店的洗头工扔了几口吃剩的米饭。
洗头工刚转身进店,我就捡起来吃了个精光。
我运气好,没过一会她又扔了一件旧旧的棉绒大衣。
我就穿着大衣蹲在垃圾桶旁,等到别人再扔些什么吃的。
没想到,昏昏欲睡了过去。
3.
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被踢了一脚,我揉了揉眼睛。
一个混混模样的男生正叼着烟看我。
见我醒了,他咂了一口烟,指缝间流出厚厚的烟雾。
「喂,小孩,死我地盘上要交费的。」
我没想着死,慌忙起身,连声跟他说对不起。
「你爸妈呢?」
我一僵,这才抬头看清楚他。
很高,一头鸡窝一样的碎发散落在额前,眼睑懒懒耷拉着,劲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正往嘴里送。
露出小半截大花臂。
我低下头,
「不要我了。」
「扔小孩?」
他眉头一皱,扔这么大的小孩倒不多见。
「他们想把我卖了。」
我小声回答。
「哦,那我帮你报警。」
说着就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别。」
我拉着哭腔摁下他的手,「你别报警。」
上次我爸出来后差点没打死我。
他皱着眉,又将手机重新插回兜里,看了我一眼,从兜里丢出一张皱巴巴的50块。
「再多没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都说没了。」
「我没有向你要钱。」
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要什么?」
「我想吃饭……」
话说出口,我愣了一下,课本上明明教育我了,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可我实在太饿了。
4.
他看着我猛吸了几口烟,最后摁灭在垃圾桶上,呼出一口浓浓的白雾。
「那跟我来。」
随后大步迈进身后的巷子里
小巷子很深,但正是中午,家家冒出热腾腾的饭香,飘得满巷子都是,又香又暖和。
他把钥匙插在铁皮门上,用力转动,传出破旧机械磨损的声音。
几乎同时,「小熊回来啦。」一道温柔的女声传出来。
小熊?
看起来吓人名字还怪可爱。
我没忍住嗤笑了一下,他回头扫了我一眼。
「嗯,回来了。」
他说话一直都又冷又淡。
门推开,院子里坐着一个温柔恬静的女生,跟他截然不同,头发长长的,笑起来很好看。
不过,坐的是轮椅。
她看到我,脸色一变看向正在关门的男生,结结巴巴地开口,「许殉,你把人……打成这样了?」
哦,是小殉不是小熊。
许殉黑着脸给门上锁。
「不是我。」
女生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我告诉你,我现在还有一口气呢,你再……」
「真不是我。」
语气多了些无奈。
听他这么说,女孩才松了一口气,语气柔和了几分。
「那怎么回事?」
许殉把女孩推进屋里,「捡了个小叫花子。」
我跟在身后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刚进屋时我瞥见门口玻璃里的自己,本来就短的头发跟稻草一样插在头上,脸上全是乌青,耳朵上的血跟头发糊在一起,层层叠叠的破衬衫外面耷拉着不合身的旧棉袄,确实像个乞丐。
许殉蹲在门口的鞋柜里乱翻,拿了双拖鞋套脚上,回头瞥了我一眼。
「你不用换。」
「哦」
毕竟一会儿就走。
我跟着他进了门,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我没刹住,差点撞他背上。
他太高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头顶传来又低又磁的声音,
还带着些无语,「你要做饭?」
我这才发现自己跟到厨房来了。
「不是……」
「但是也可以……」
我低下头磕磕巴巴回答。
「那你来吧,我走了。」
许殉说着就擦干净手上的水,作势要走。
我看着那些新亮的厨具,瞬间退缩,
我家没有这些精贵的厨具,我不敢用,怕弄坏。
「我怕……」
他低下头轻弯了下嘴角,不过怎么看都像是戏弄。
「厨房不是小孩呆的地,一边玩去。」
然后收回迈出去的脚,抬手揪住我的小辫子把我拉出去。
跟我妈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就像在逗一只小动物。
我常常就像这样拉小狗的耳朵。
女孩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摇着轮椅向厨房门口喊,「许殉,你不要吓着人家小孩。」
甜美地冲着我一笑,「小孩,你过来坐。」
5.
她正在餐桌旁前倾着身子倒水,因为坐着轮椅,看起来很不方便。
「姐姐我来。」
我慌忙跑过去接下杯子,帮女孩倒好水递给她。
她笑起来总是跟春天风里的花香一样,温和又沁人心脾。
「我看你渴了,给你倒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太渴了舔了下嘴唇,没想到被她看到了。
「我是许殉的姐姐,我叫许安。」
她温柔地笑着,声音轻软。
我低声回应「我叫徐雨凝。」
其实我之前叫徐雪,但跟村头的陈雪撞了名,她爸不乐意就给了我妈一点钱让我把名字改了。
我妈没文化,让我自己弄,我想起在书上见过雨凝成雪,就改了名叫俆雨凝。
「你爸妈呢?」
跟许殉不同,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抿了抿嘴,尽量自然地开口,「不要我了。」
后来,我把跟许殉说的话跟许安又说了一遍,她又问我怎么来的,怎么把身上弄成这样。
说完之后就看见她眼眶湿润润的。
她心疼地看着我,「姐姐先给你上药吧。」
她让我坐在小凳子上,叫许殉端来热水,将我脸上的血迹仔仔细细擦干净,又给我消毒涂药。
棉签轻轻碰在我的伤口上,她还一个劲地问「疼不疼?」
我摇摇头,以前我都是去河边捧起水泼几下,我妈还要骂我受点小伤就偷懒。
想着想着,衣襟就被打湿了。
「姐,你给人戳哭了。」
许殉把饭放到桌上,抽了几张纸放到我眼前。
「啊。」
许安低下头看我,神色愧疚极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姐姐再轻点。」
我连忙摆着手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
「只是……没人对我这么好。」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两姐弟站在旁边同时沉默。
良久,许殉选择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过这么惨,要不等会儿多吃点。」
「许殉,不会说话就闭嘴。」
6.
吃了饭,许殉丢给我一件毛衣。
「穿那么多你不热啊。」
我不好意思地拾起手上宽大的毛衣。
「谢谢。」
许安过来把毛衣丢在一旁,边扔边吐槽。
「把你的丑衣服拿开,这样的也好意思给别人。」
随后去卧室给我拿了好几件颜色鲜亮的毛衣羽绒服。
衣服把她都埋得看不见了,她还仰着头一边拿衣服一边介绍。
「凝凝,你看看这件怎么样」
我鼻子酸酸的,觉得都好看。
她拿了一件湖蓝色的针织衫,执意让我试试,说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只是腿不好也不怎么出门,就没怎么穿过。
我拗不过她,拿着衣服进了卧室,在别人的卧室里总归是觉得冒犯,我尽可能地快速。
刚脱到半截,「先别换,我姐让我给你拿……」
门被打开,我还来不及穿好衣服。
许殉愣在原地。
眼前干瘦的脊背上全是青紫,黝黑的皮肤上歪歪扭扭爬着几条小疤,皮肤下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孩是吃了多少苦。
我尴尬地对上许殉的眼睛,虽然就露了个腰,但这样把身体暴露在别人眼前,还是有些不习惯。
而且我第一反应是,害怕吓到他。
许殉同样尴尬地合上门,「不好意思啊,我想着你没那么快,你先换我在门口等你。」
换好衣服后,许安直夸我穿这件衣服真漂亮。
就是有些扎,因为打底衫还捏在许殉手里。
我看着许安姐姐笑,其实我知道,我不好看,常年干农活导致我皮肤粗糙,整日暴晒在阳光下让我看起来跟个小煤球一样。
只有村口的陈雪夸过我眼睛漂亮,可现在肿成了一团,连睁开都要费力气。
许殉站在旁边认真审视
「没有我的好看吧。」
在被许安狠狠瞪了一眼后,他心虚地撇撇嘴,「过几天给人买几件新的吧。」
「也对,旧衣服再漂亮也不如新衣服。」
我心中一惊,他们说还有过几天……
一会,许殉就出了门,回来的时候还手里拿着一个黑塑料袋。
他拨掉头上的雪,朝我招了招手,「小孩,给你。」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我,里面包着一双新的棉拖鞋,还分开装着一小包零食。
「换上舒服些。」
「那些我看其他小孩都喜欢。」
嗓子堵堵的,怎么说不出话来。
7.
许殉给我整理出了客房,许安让我安心住下,说其他的不用担心。
但是我还是每天抢着帮他们干活,因为我妈常跟我说懒娃娃没人爱。
我怕他们不喜欢我。
直到我又一次飞速吃完饭等在厨房,
许殉端着碗进来,眉头轻蹙,「你是在应聘家政吗?」
「不是。」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害怕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
「那就出去吃饭去。」
他语气说不上好也没有哪里不好。
我刚才一心想着今天一定要刷到碗,没吃几口菜。
他那时候就看了我好几次。
「可是……」
「没什么可是。」
他叹了口气,「带你回来了就是一家人。」
水龙头洗碗的水声很大,我张了张口,有点说不出话。
「对不起,麻烦你们了。」
许殉头也没回,「那就多吃两口饭,别浪费粮食。」
见我不说话,又补了句,「多一张嘴还是养得起的。」
我出了厨房,许安见我脸色不好,别过头就朝着厨房喊。
「许殉,你是不是又吓凝凝了!」
许安很温柔的,不过是对除许殉以外的人。
许殉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姐,我真没有。」
脑袋上全是黑线。然后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我,我急得直摇头。
「姐姐不怪哥哥,跟哥哥没有关系……」
许安见我不像在说谎,才岔开话题。
「等会儿记得送我去福利院啊。」
水声里传出一声,「知道了。」
我疑惑地看向许安「去福利院做什么呢?」
8.
许安说她和许殉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爷爷奶奶过世后,她和许殉在福利院住过一段时间。
后来没多久她父母也过世了,她回来后就经常去福利院教教小朋友们写字画画,辅导功课。
她说这些的时候都是笑意盈盈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想,她应该就是不想让我安慰她。
可能从小看惯了别人的脸色,我总是能轻易洞察别人的情绪。
「那姐姐我可以去吗?」
我怯生生地问她,怕她不同意,又赶紧补充
「我这次中考考了全县第二,教小朋友应该可以的。」
「当然可以呀。」许安顿了一下。
「你都中考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小学生!」
她眼中充满不可思议,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秘密。
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其实也不怪她,我从小营养不良,干的又全是体力活,看起来瘦瘦小小,确实不像个初中生。
许殉拿着两盒奶从厨房里出来。
一盒递给我一盒递给许安,然后意有所指地看着我「许家不养瘦人。」
许安娇笑着把奶砸回去。
「自己瘦得连成筋,好意思说谁。」
我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许殉接住奶,摸了摸鼻梁,「有型懂不懂。」
9.
许殉说今天天气好,我们走着去。
阳光暖暖的,照在还没有消融的雪上映得整个世界都亮亮的。
走到半路,许安说渴了,许殉就钻进商店去买水。
前脚刚走,后脚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堆小孩。
「啦啦啦,快看呀,小残疾出门了,克死了爸爸克妈妈……」
我心头一怔,小县城里就是这样,人多口杂,稍微有个家长里短大家都知道。
我也知道,许多人都觉得残疾人是来向父母讨债的。
但没想到,真的有人把小孩教育得这么恶毒。
一个小孩念,其他小孩跟着念,一瞬间,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一边念边向我们扔沙子。
我匆忙捡起旁边的枯枝朝他们甩去,嘴里大叫「快滚,小坏种们。」
……
「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
……
「小贱蹄子滚远点。」
……
我没骂过人,只能复述别人骂我的词。
而我抽得越用力,叫得越大声,他们越熙熙攘攘地凑上来。
我忘了,在别人眼里我也是小孩。
「啊快跑……」。
小孩子们惊叫一声,四散逃窜开来,好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我回过头,许殉正从商店里冲出来。
他的眼睛沾着血色,双唇紧抿,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团。双手紧握着,指关节泛起白色。
好像下一秒,就能杀人。
他急促地跑到许安前,看着许安一言不发。
许安泪流了满面,但还是伸出手握住了许殉攥紧的拳头。
哽着嗓子「我没事,你别担心。」
「别惹事,别给爸爸妈妈丢脸。」
许殉松了拳头,直起身握上轮椅的把手,
「我们回家。」
10.
许殉给姐姐洗头发的时候,胳膊上的纹身被水冲去了大半。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真的会被迫学「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