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再次爆发战乱,敌军来势汹汹。
长公主不得不亲临我的府邸,请我出征边境平乱。
可她来晚了,我已经死了。
偌大的将军府里,除了几座孤寂的坟墓,就只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告诉她,“裴小将军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
1
都说人死如灯灭,灵魂入地狱。
可我虽死了,灵魂却游走在世间。
勾魂使者说,我心有怨气,尘缘未了,无法入轮回。
所以我只能飘荡在人世间,眼睁睁看着新帝上朝,看着长公主成婚,看着往日热闹繁荣的将军府变得萧条……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曾经浴血奋战,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裴家儿郎。
直到两年后,南蛮再次入侵胥国,短短一月,竟连续攻下三座城池。
所有人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骁勇善战的裴家儿郎——裴家次子裴忌。
也是唯一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裴家人。
南蛮来势汹汹,局势迫在眉睫。
长公主不得不亲自纡尊降贵到将军府来请我领兵出征。
我的灵魂跟在长公主的身边,看着她脸色越发的阴沉,似乎很不高兴。
也是。
当初是她亲自下令将我囚禁在将军府里,如今又要亲自来求我出征,实在是有辱她堂堂长公主的面子。
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
相比起来,将军府的门楣已经破落得很了。
布满灰尘的石狮子,发黑的大门,就连将军府这三个大字的牌匾也爬满了蜘蛛网……
宫人替长公主推开了将军府落满灰尘的大门,吱吱呀呀的声音让她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将军府的里头会好一些,起码算得上干净整洁,却也空旷寂寥,只有一个垂暮的白发老人正拿着扫把打扫着地上的灰尘。
老人头也没抬,自顾自地打扫。
如此无视,长公主更是恼怒了。
她厉声呵斥,“裴忌呢,还不把他给本宫叫出来!”
老人是我父亲的部下,曾跟着父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早就看透了生死,又岂会害怕长公主这一声呵斥。
他依旧是头也不抬,声音平淡至极。
“裴小将军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
长公主愣住,身形不由得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盯着说话的老人。
片刻后,她稳住心神,冷冷地看着老人,“胡言乱语!”
“你可知欺瞒本公主是死罪?还不赶紧把……裴忌叫出来!”
老人这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不由得吓了一跳,站立不稳,险些跌落。
老人的半张脸,已经毁了,只剩可怖的疤痕蔓延在面部。
我还记得,这疤痕是他跟随父亲打的最后一场仗导致的。
这一场战役,是我生平见过最惨烈的一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炮火毁了他的脸,可他依旧勇往直前,毫不退缩。
也是他,将父亲千疮百孔的尸体护住,从战场上带了回来。
他依旧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长公主,随我来吧。”
老人带着长公主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到了后院。
这里坐落着的,是我的坟墓,也有我父亲和兄长的坟墓。
我们裴家儿郎,个个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我的兄长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唯有一个我,裴家二郎裴忌,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在繁华的京城,死在象征荣誉的将军府,死在爱人的谋划里,死在帝王的猜忌里。
老人走到坟墓前,从左到右,一一用袖子将墓碑上刻的字擦了一遍。
长公主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直到最后,才看到我的名字。
裴家次子裴忌之墓。
我飘在我的墓碑旁,不由得也用手抚上我的名字。
虽然是个灵魂了,可依旧觉得心口处隐隐作痛。
看来,做人也好,做鬼也罢,都是会痛的。
2
我转头看着长公主,想看看她得知我死了是什么样的反应。
只见她愣了半晌,眼眶渐渐泛起了红色,明亮的双眸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就这样,她盯着墓碑上那刺眼的八个字看了许久。
本就凄凉的将军府此刻更是静得出奇,只能听到微风吹拂梨树的声音。
长公主红着眼,沉声道,“休想骗我!”
“来人,给本宫掘了这座坟!”
“本宫倒要看看,裴忌在耍什么花招!”
我怔怔地看着她。
难道,连我死了她都不愿意让我得以安宁吗?
长公主啊,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公主有令,侍卫立马鱼贯而入,让原本空旷的后院站满了人。
很快,尘土飞扬,我的坟墓被挖开,棺椁上的钉子也被撬开丢在一旁,里面的尸骨也显露出来。
我飘了过去,我也没想过自己死后的样子。
那段日子实在是太痛苦了,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根本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狼狈的模样。
我裴忌,一向自认相貌英俊,哪里能容忍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我想看看自己,却看不到了。
两年时间,足够一具尸体化作森森白骨。
凄惨又孤独地躺在棺椁里。
侍卫禀告,里面的确有一具尸体,只是只剩骨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裴小将军。
长公主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甚至没有察觉,她漂亮的指甲已经扎进了掌心里。
她低声嘶喊。
“本宫不信!”
我就知道,她一向多疑,不亲眼目睹是不会相信的。
她大步走到棺材旁,裙摆被黄土沾染也顾不得。
只一眼,便让她无助地跌坐在泥土上,颤抖着捏住自己的衣摆。
“裴忌……真的死了……”
那具白骨的左肩处有一道刀痕。
什么都可以作假,唯独这道疤是无法作假的。
当初,她被二皇子追杀,是我护住了她。
那些刺客抱有必死之心前来行刺,刀刀皆是致命一击。
我以自身躯体,挡住了劈向长公主的利刃,让她得以脱险。
那一刀,深可见骨,差点废了我的左臂,而且刀伤淬了毒,也差点让我丧命。
我就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才将毒素尽数排出。
那三天三夜,长公主也守在我的床榻边,半步没有离开。
等我醒来时,她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大核桃。
她哭着扑到我怀里,“裴忌……你终于醒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艰难地抬起右手,帮她擦干眼泪,温声哄她,“我没事……别怕……我答应过你,会永远保护你……”
后来,在我养病期间,她也一直陪着我。
有时给我唱歌,有时为我弹琴。
那时她总说,我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她说,“裴忌,我一定要嫁给你!”
可是现在她已经嫁人了。
驸马却不是我。
而我,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埋在黄土下。
长公主盯着那具带着伤痕的尸骨久久不敢眨眼,似乎并不愿意相信。
良久,她哽咽着声音,低声骂我。
“裴忌,你骗我!”
“你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你怎么可以食言!”
风一阵,吹落了满院的梨花,像是一场寒冬飘落的白雪,轻飘飘的,落在了那几座凄凉的坟墓上。
花落知多少,人间已惘然。
3
我静静地看着长公主。
我没有食言,我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她。
食言的人是她,骗我的人也是她。
初见长公主时,她才十三岁,只是一个不受宠的五公主。
我随父亲进宫,路过御花园时偶遇了她。
那时,她正被其他几位公主欺负,她们丢了她的鞋袜,还拔了她的簪花丢进了荷花池里。
小小的五公主没哭没闹,直接跳进了荷花池里。
可是,五公主并不会水,在荷花池里拼命挣扎着。
那几位公主吓坏了,连忙跑了,没有理会即将被淹死的五公主。
是我跳进荷花池里将她捞了起来。
五公主哭得很厉害,她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
“求你,帮我把簪子找回来……那是我母妃唯一的遗物……”
我突然想起了我早逝的母亲,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就再次跳进湖里帮她捡回了簪子。
我帮她把头发用簪子绾起来,又帮她把鞋袜穿好,告诉她以后别这么傻,要学会保护自己。
临走时她喊住了我。
“我叫沈云知,我会报答你的。”
后来,她真的报答我了,甚至因此差点丢了性命。
那是秋猎。
一向看不惯我裴家受陛下宠信的太子设下陷阱,欲让我吃一些苦头。
那划破长空直奔我而来的利箭没有射到我身上。
沈云知替我挡了。
锋利的箭穿过了她的胸膛,鲜血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衣裙。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用尽全力跟我说。
“裴小将军,我报恩了……”
“请你……帮我照顾我阿弟……”
我抱着她拼命地往回赶,生怕她在我怀里没了气息,慌乱之中还不忘答应她的请求。
还好,伤势并无大碍,沈云知捡回了一条命。
也是她醒过来那天,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向她承诺。
“沈云知,我会永远保护你。”
为了这句承诺,从我十五岁到死的那天,整整五年,我都在遵守承诺。
我帮她除掉了心胸狭隘的太子,以裴家全族之力扶持她阿弟当上了太子。
二皇子不服年幼无能的七皇子当上太子,意图刺杀她们姐弟二人,也是我拼死相救,挨了那淬了毒的一刀,差点死在刀光剑影之中。
登上皇位后,南蛮进犯,也是我裴家领军抗敌,将南蛮驱逐出胥国领土,为她们守住了这胥国江山。
也是这一场仗,我失去了父亲,兄长,自己也身受重伤。
可沈云知呢?
趁机夺了我裴家的兵权,并以裴家通敌为名,将我囚禁在将军府里。
那时,我还想替裴家讨一个公道,想向沈云知证明我裴家绝无通敌之心。
可沈云知不见我。
她只是传话说。
“裴忌,这是你裴家的命数。功高震主,天家不容。”
4
沈云知神情恍惚地回了长公主府。
如今,她是高高在上的胥国长公主,整个胥国都把握在她手中,就连她的府邸,都是耗费黄金万两建造的,华丽又精美,就连府中用的烛台都是难得的琉璃玉。
她再不是那个被人欺负的五公主。
也再不是需要我保护的沈云知了。
沈云知靠在贵妃榻上,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神色凝重。
她似乎头疼得厉害。
这时,她的驸马端着糕点过来了。
顺势坐在沈云知的旁边,帮她揉着太阳穴。
“公主又头疼了……”
沈云知轻声嗯了一下,闭上双眼养神,享受着驸马为她按摩。
静默片刻,驸马轻声询问。
“公主可见到了裴将军……他是不是不愿意领军出征?”
沈云知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沈云知没有说话,驸马又道。
“若是裴将军还想要这驸马的位置,臣愿意让位,只要公主能开心。”
终于,沈云知睁开了眼睛,神色不明地盯着坐在她身侧的男子。
男子眉眼修长舒朗,与我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是如美玉般温润柔和。
我是如磐石般硬朗凌厉。
像,却始终不一样。
楚少虞是沈云知千挑万选的驸马。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选来选去,选了一个和我模样相似的。
沈云知捏着楚少虞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许久,眼神越发迷离,却在楚少虞一声呼喊中清明起来。
她的手发了力,使劲儿捏住楚少虞的下巴,冷声道。
“驸马,不要妄自揣度本宫的过往!”
沈云知恼怒地甩开楚少虞,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