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炮兵越打越强，不是靠装备先进，日式火炮是骡马炮兵的装备，和国民党的美式摩托化炮兵相比，最大的差距是机动力，四野是赶着马车和蒋军的美式十轮卡斗炮。

国共两军炮兵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国民党炮兵是按照书本打仗，解放军是按战场需要打仗。主席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有一个对战争规律的精辟阐述：战争规律分为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国民党军校学的，是人类战争的一般规律，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殊规律，只掌握一般规律而不结合中国国情，任何人都指导不了中国革命战争。

炮兵编组，放列，测地，计算诸元，在遮蔽阵地射击，各国军校都教这些基本技战术，属于战争的一般规律，但只学这些不够，中国军队炮兵装备落后，弹药有限，交通不发达，就是中国的特殊规律，照搬洋操典，谁搬谁吃亏。

淞沪会战，国民党的作战计划是消灭驻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当时称上海攻围战，也集中了兵力兵器，因为没有打下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等要点，拖到日军援军登陆，最终成了一场损失惨重的大溃败。

八·一三前十天，是个天赐良机，因东海洋面台风来袭，日军航空母舰无法起飞作战飞机，日本陆军援军也未到达，这时拿不下日海军司令部大楼，就没机会了。问题出在了炮兵身上，从德国订购的150毫米重炮，竟然一炮都没打中过日军大楼。

国民党军界的炮兵总监和战区参谋主任，因为怕得罪人，很委婉地指出了打不中目标的原因——炮兵侦察不确实，观测所没有进到应有的位置，说白了，有人在敷衍了事，“畏敌如虎”，蒋介石在日记里把将领骂了个遍，开战前，蒋介石专门让前方落实，150重炮能不能击穿日军司令部大楼。

一炮都没打中，无从知道能不能。国府花重金订购的32倍径150榴弹炮，是当时世界最先进的陆军野战重炮，是摧垮日军工事唯一的指望，国民党空军说了，日军地面防空炮火太猛，无法低空俯冲，炸不准。

不侦察敌军工事详情，没有观测气球，观测所又不敢前进，炮兵当然就成了瞎子，间接射击成了盲目射击，一炮都没打中的情况，还是以法肯豪森为首的德国顾问团报给蒋介石的，对岸《国史馆》档案有原件，淞沪会战自此从被动走向惨败。

150重炮对坚固工事进行破坏射击，效果是肯定的，1949年4月，四野炮1师配合华北三个兵团总攻太原，也用了同样口径的重炮（日式的），能不能打塌太原坚固的城墙炸出突破口，炮兵无法判断，又不能试射，以免暴露突破点。

当时攻城炮群分三线部署，距城墙五六百米是迫击炮、步兵炮，掩护步兵冲击；一千米左右是山炮，打碉堡；一千五百米外是野炮和榴弹炮，负责给城墙“开口子”，为突击队开辟通路，并压制城内由山西留驻日军指挥的阎军炮群。

总攻发起后，炮火准备中风向突变，爆炸的黑烟遮蔽了61军当面城墙，无法继续炮击，眼看全线炮火准备就要结束，步兵就要开始冲击，61军没办法，急令工兵准备爆破，太原城防的坚固程度和火力密度国内罕见，没有火力掩护的强行爆破，不知要倒下多少人。

这时，步兵指挥员突然发现共同开设指挥所的四野炮一师首长不见了。

出来一看，只见炮一师指挥员带着炮兵正在拼命向前推炮，把野炮推到第一线，把150重炮推到第二线，随着串串曳光弹飞向目标点，炮兵以短促猛烈的射击，把城墙炸开了几十米宽的口子，181师也就是著名的皮旅，突击队打着红旗一举登城。

多少年后，当年的副军长黎光还对四野炮兵“重炮上刺刀”的作风赞叹不已，大炮炮推到了敌人眼皮底下，机枪弹把炮管和防盾打的叮当作响，炮兵一心射击，根本不在乎。

重炮不前推，也就没用了， 如果不得不用工兵爆破，炮兵就没完成任务，那是要给四野丢人的。所以炮一师一看就急了，四野炮兵的规定是，步炮协同，炮兵的职责是为步兵服务，这是东野炮兵司令朱瑞给炮兵定的一条基本原则。

国民党没这个，炮兵是堂堂的技术兵种，怎么可能给步兵大老粗服务，这炮科那炮校的，讲的是文凭，比的是薪饷待遇，目标被炮烟笼罩，无法瞄准可以不打，烟又不是我吐的。

总攻太原，太原前委对炮兵的总体要求是除了远战炮群，全部火炮实施直接瞄准、抵近射击，而国民党炮兵按照操典，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距离放列。

这就是穷炮兵的打法，解放军强调的是勇敢加技术，全国各战略区的炮兵都一样。

至于什么弹幕射击，步兵跟着炸点推进，那只是协同的一种，日本人会，国民党也会，朱瑞在苏联克拉辛炮兵学院早就学过。新六军的弹幕射击，训练时步兵能进到百米之内，实战时就不是那回事了。

朱瑞是从根本解决问题，重要的是思想意识，解决什么才算尽职，什么才算胜利的问题，否则和步兵会有扯不完的皮，炮兵荣誉感无从建立，像民国操典那样，“与步兵联络适切，使步兵攻击容易”之类没有实质要求的话，是不行的。

朱瑞给东野炮兵规定的很明确：炮兵必须全心全意为步兵服务，树立以步兵胜利为胜利的思想！

也就是说，步兵攻不下来，炮兵要负责任，步兵受挫，炮兵一起背锅。

朱瑞对步兵必须照顾炮兵的准备程度，同时对步炮协同的联络，通信的构成，信号的使用，指挥位置的选定以及步炮兵之间如何相互尊重、了解和帮助，都做了非常细致的具体规定，这才叫炮兵训练，这才叫一切从实战出发。

和国民党照搬那些改来改去、一会德式，一会儿日式，一会儿美式的操典不同，朱瑞明确告诉各级炮兵指挥员：

“我军炮兵战术不能全学苏联的，虽然他们也是人民的，又不能全学国民党的，虽然他是超过我们的，也不能照搬日本的，虽然一切火炮均是日式的，我们必须创造中国的、东北的、人民的、劣势的炮兵的自己一套适合消灭敌人并保存自己的作战战术，但又不违弃炮兵和古今中外的作战法则。”

打一仗，必须进一步，朱瑞对作战经验教训盯的很紧：炮兵虽是一个独立的兵种，但从作战目的来说，又是一个从属的兵种，三下江南几次作战中，部队有两个毛病急需纠正。

一是炮兵不善于服从步兵的意图和需要，不知道如何配合步兵作战。

二是步兵过分依赖炮兵，忽视本身运动冲锋和肉搏冲击，有时甚至不把作战意图告知炮兵，使炮兵无所适从。

两种偏向，以后者为主。“炮兵把一处敌人打光，步兵携枪进入，就高喊炮兵万岁，炮兵打了一个钟头，步兵未前进，让敌人重返工事，因为敌人不可能被通通打死，步兵未及时投入冲锋，就说炮兵打的不好。”

德惠战斗，纵队的命令上写着，“待炮兵轰击奏效后，步兵开始猛烈进攻”，朱瑞认为非常不合适，这个奏效就是指一切打平打光，可无阻拦的冲进去，西北方向炮二团以十八门野炮和三门山炮支援六纵18师突破，打了1000发炮弹，已将一线十来个碉堡摧毁，但步兵仍未发起冲锋，西南面九门野炮，九门山炮支援突击，打了一天炮弹打光，炮兵指挥员找不到步兵指挥员，后者跑到预备队休息去了。

是步兵消极避战吗？当然不是，是步兵不了解炮兵威力是有限度的。同样的情况如兰州战役，彭总曾专门强调：“须知在顽强的敌人面前，炮火不是万能的。”

德惠战斗是东野第一次组织大规模炮兵参战，参战斗的步兵为敌人的四倍，火炮80门，为敌人的七倍，消耗炮弹8000发，攻坚受挫。新1军150师被蒋介石赐名“中正师”，“德惠大捷”可是宣传的热闹。

朱瑞总结教训，指出步炮协同的正确原则是，炮兵依步兵指定轰击目标，造成敌人阵亡，慌乱，或抛弃暂时据守之据点时，步兵“应以自己的机步枪、小口径炮继续掩护投入冲锋，此时炮兵则向敌两翼延伸与扩张射击，以断敌复返工事及反突击，并支持步兵巩固阵地，而不是等待炮兵一切平毁，一切解决。”

哪有什么动不动就炮兵火力覆盖。

炮兵强大如东野，也是惜弹如金的，东野使用炮兵的重要原则是集中火力于主要突击方向，本身就是“一点两面”战术的重要内容： “极大限度地集中兵力并集中火力，击破敌人一点，从而扩张胜利，不仅适合于步兵，同样适合于炮兵，这是毛主席的战术，是我军战术的铁则，尤其对我之由战略弱势争取在战役上优势的炮兵，更成为制胜之不二法门。”

焦家岭战斗，开始步炮均分散打了十几个小时，耗炮弹数百，未解决战斗，后改集中兵力和火力，仅以数十发炮弹，30余伤亡，即将枢纽地带拿下。

没有什么动不动就压制、压制。

压制射击只是炮兵任务的一种，把炮打准的破坏射击与打敌步兵集群目标，最大限度地摧毁敌方碉堡和鹿砦、雷区、铁丝网等副防御，让步兵冲上去，才是首要任务： “我军不仅炮少，炮弹有限，面对敌人的碉堡群和构成面的和立体火网，我军步兵如无炮火支援，不是大量伤亡，就是无法进攻，因此，支援步兵为主，压制敌炮为辅。”

怎样才能把炮打准？抵近射击，直接瞄准。

对于我军炮兵这个打法是怎么来的，朱瑞是这样解释的：我军炮兵应尽量抵近射击，直接瞄准射击，这是因为客观上，我们的火炮少，弹药有限，观测通讯器材不齐全，炮兵指挥员缺乏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主观上我们是人民的炮兵，政治素质高，有自我牺牲精神，敢于同敌人近战，我们的战术，就是“近战直接射击为主，远战间接射击为辅。”

朱瑞为什么爱跑前沿，最后牺牲在义县城下，因为要把作战问题研究透，义县已经打下来了，他要察看新缴获的美制榴弹炮在城墙上的破坏效果，结果踏雷殉职。作为一个炮兵司令，谁能从国民党里找一个如此身先士卒不怕死，如此精研战术的炮兵专家来，有吗：

“不但我军步兵必须有高度的勇猛顽强，一冲再冲，炮兵在作战中也必须养成精确、迅速、大胆、灵活的素质。”

“抵近射击应选择在夜间，黄昏或拂晓进行，利用夜幕掩护，不致暴露被杀伤，榴弹炮和山野炮，可分别抵近一二百米或八十米，但如果我步兵强大，炮火优势侦察周密，步跑协同好，白天也可抵近至千米或数百米，如城子街战斗，一天一夜伤亡50余人，没能攻下，后来把炮推进到150米，八发炮弹，15分钟即突入敌阵地取得胜利。“

“夜间作战抵近射击，一般以单炮为主，至多到连的放列，火炮过多容易暴露，不要机械地将试射与效力射分开，即可隐蔽秘密，又可节省时间，不给敌人准备的机会，一个猛打，步兵迅疾投入冲锋，让敌人还手不得，炮火最好从目标两侧前方抵近斜射，使步兵冲锋出发地更加接敌，夜间指挥口令应轻声传达，严戒火光及其他声响。“

“为突破敌坚固防线，在扫清敌外围据点后，必须对突破口进行破坏性射击，打开缺口，为步兵的进攻开辟通道，破坏射击应以少数的炮各放点射。压制射击与破坏射击必须分开，点射与面射要分清。破坏射击一般采取各放点射，压制通常用面射齐放，在500米宽的正面内，以6~9门火炮同时发射为最高限度，过多弹着难以观察。破坏射击时，参加压制的炮兵应随时准备开火，并需分散隐蔽，破坏射击要计算好时间，准确为主，如时间过长，步兵不必过早进入冲锋出发地。”

“在突破口打开后，要对突破口进行全线射击，这时可让绝大部分乃至全部炮兵参加，压制射击按我军现实情况掌握在十分钟左右，每分钟以三发炮弹为宜，火力要短促而猛烈，快，准，狠，使我步兵充分利用敌人工事被毁， 烟尘四起，视线不清，手忙脚乱的瞬间发起冲锋，以最少的伤亡，冲进突破口。

”“在步兵发起冲锋后，炮火必须立刻向纵深及两侧转移延伸射击，一部分火炮向两侧延伸，一部分向纵深伴随步兵前进，这时特别要警惕敌对我突入突破口的步兵或第二梯队的危害，为了迅速有效摧毁敌方的炮火，有时可对已发现的敌伪装炮阵地故意不打，免得打草惊蛇，转移阵地，而在我步兵发起冲击时，突然猛烈急袭，将其摧毁，步兵突入地阵后，山炮以下的小口径火炮应跟随前进，用抵近射击摧毁敌人隐蔽火力点或复活火力，大口径火炮可通过设前进观察所做远距离射击，延伸的距离和时间，根据初步的经验，第一次200米，第二，第三次各100米，时间第一次为两分钟，第二，三次为三分钟。”

骡马炮兵对摩托化炮兵，必须将勤补拙，多吃苦，多受累。解放军的炮兵不仅要学好炮术，必须学步兵的传统，提高炮兵的行军能力，也是朱瑞的要求。

“炮兵在大兵团作战中的行军，要求炮兵能及时支援步兵，迅速突然地投入战斗，主力炮兵一般应随步兵本队前进，必要时可随先头部队行进，不以单独组织行军纵队为宜，以免延误。“

这些战场逼出来的硬本事，各野战军一样。

行军力强，跟上步兵，创纪录的是华北，清风店战役晋察冀野战军的步兵纵队一昼夜行军240里，炮兵则是两天走了300里到达战场，罗历戎的速度是多少？不到解放军炮兵的一半。

准确射击，敢打敢拼。炮打紫石英，华野特纵的两个连都是三门制炮连，美制105榴弹炮和日式90野炮各三门，榴弹炮本来不适合打军舰。紫石英挂白旗的原因就是华野炮兵的单炮射击非常准确，炸坏舰桥，炸伤舰长，这还是在没有穿甲弹可用的情况下，英舰的弹药仓被打进一发野炮弹，偏偏这发是哑弹，不然，紫石英还在不在水面飘着都不好说了。

朱瑞总结的炮兵作战经验和战术原则，使东野炮兵突飞猛进，其中的步炮协同，集中火力，快，准，猛等战术原则，在后来的抗美援朝中，仍然直是我军炮兵火力运用的基本原则。战场上打出来的东西，又经过自己的总结提炼，哪是照搬操典的国民党炮兵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