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总有些神奇的地方,诞生着神奇的产业链。
比如说前不靠近广告主,后不靠近传统文化高地的湖南,就诞生了电视湘军、出版湘军。
在新媒体领域,则流传着一个“江西帮”的传说。
近几年,特别是借助AI能力之后,江西帮把一度占据国内图文流量半壁江山的“山东农妇帮”打得找不着北。
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今年年初爆出的一条新闻?有一篇造谣西安发生爆炸的文章,就源自这个“江西帮”。该自媒体背后的南昌某“MCN机构”被曝利用AI,每日生成4000-7000篇营销号文章,日赚过万。
不止是图文,在短视频时代的抖快、小红书,在更早的微博等平台上,如果有陌生人找你发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他们大多也都是“江西帮”。
在新媒体行业口口相传的神秘故事中,一群江西吉安人专业从事着做账号、流量采买和转卖的工作,在南昌等地形成了产业集群。
不论是减肥药、培训班等俗称“黑五类”的灰色地带广告,还是正规的大型广告主只想便宜点采购媒介,他们全都能包在身上,丰俭由人。
“江西帮”对甲方的服务无微不至,数据又“好”又便宜,有时主动给上游公司垫款,甚至还曾有灰色交易曝光……
江西从地理位置和产业布局上,离媒体内容、流量、广告主都相距甚远。为何那里还能产出独特的“江西帮”,成为行业里暗流涌动的一股力量,在舆论场中不断操纵着大众视线?
我们这篇调查,或许会给你答案。(也欢迎江西老表在我们公众号后台下单)
“西安爆炸”假消息,日均7000篇今年1月,一条“西安爆炸”的头条号假新闻出现流量异常,进入警方视线。发布消息的账号归属于江西南昌的一家“MCN机构”。
经调查,该负责人一共经营了5家“MCN机构”,运营账号842个,一天就能生成4000-7000篇文章,全程基本不需要人工参与。
按照头条号分账比例和分账方式,即“通过关注阅读的方式,阅读量比如说达到1万,它就是系数1,然后再乘以关注、转发、评论,再乘以一个1.5的系数,最终生成平台支付给他的报酬。同时如果有广告收入的话,另行支付。”
警方估算出的单篇文章平均收益为1.43元,“他平均每天通过AI工具发布的是4000到7000条信息,最高的一条收入是700元。经初步的估算,每天的收入在1万元以上。”
可见按照平台的分账规则,内容数量越大,才有可能产出爆款,从而搏得更高的收益。
今年5月的新闻指出,过去一年江西共巡查发现网络谣言线索748条,侦办刑事案件7起,行政处罚204人,教育批评320人,关停账号600余个。
而这些内容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呢?
在AI大模型出现之前,海量内容是通过廉价人力的堆积实现的。2018年,有媒体曾报道过“山东自媒体村,农妇做自媒体收入破万”的故事,这一个个“自媒体村”在各个平台动则几个亿的巨额补贴中分到了一杯羹。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大模型面世后,内容生产的成本被压至更低。
新闻中,南昌公安网安部门表示,发布消息的人用语音说出关键字,让一款AI工具抓取相关信息并生成文本,配上虚假图片。提示词为:
“以新闻撰稿人的角度、方向、语气,对下列关键词如‘爆炸’‘民生’等等信息,要求AI软件生成文章、新闻热点类的图片……”
这些自动生成的内容通过另外一款发布软件,自动分发到多个不同自媒体账号。
科技博主阮一峰在今年7月核算过使用大模型API批量生成文章的成本,他使用一个国产AI,收费标准是输入/输出分别为0.0008和0.0020元/千 token(经娱乐资本论核对,相信是字节豆包的Doubao-pro)。
也就是说,一篇AI文章的成本是人民币0.00138元,一分钱可以生成7篇。
相较于“西安爆炸”事件中平均每篇1.43元的收益,成本只有万分之九。
当“江西帮”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内容生产能力后,又岂能满足于平台分成,他们通过媒介分发、销售等环节,拓展着变现能力。
“江西牛的不是做号,是接单”做842个号,一天生成4000-7000篇内容,当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卖广告。单纯的分成收益对于公司化运营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在自媒体生意的制作、分发、销售三个环节中,娱乐资本论观察到,相比之前已经小有名气的“山东自媒体村”,江西的自媒体生意显然处在更上游、更全面的位置。
也就是说,江西帮不仅仅是做号,他更核心的能力其实是给甲方接单,以及分发给包括自己的营销号在内的众多KOC。
娱乐资本论与部分甲方在小范围内讨论,发现大家普遍认为,如果需要“做一些数据”,比如转发、评论、直播互动等,可以交给江西南昌、吉安等地的机构来打理。在圈内,甚至形成了“除了北上广深之外,自媒体采购江湖,江西独占一席”的说法。
2022年,资深品牌营销业者涂晓明在他的公众号“泰格说实话”里面写道。
“我晚上回到了上海,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见了三家南昌规模实力在头部的自媒体购买公司。……我见的这三家公司整个的一年营收都在5000万到2亿之间,主要业务构成就是自媒体广告业务的中间商。”
通俗来说,就是上游去找客户拿广告预算,下游挖掘联系自媒体,包括个人号、规模化的自媒体公司、松散型的MCN机构等等。因此,
“江西牛的不是做号,是接单。”
因“西安爆炸”假新闻而马失前蹄,只是江西帮日常运营环节的一个小意外,这并不是此类公司的主营业务。
2021年界面的报道指出,“在互联网上生产垃圾”的灰色产业,就连平台方往往也舍不得重拳出击,因为新业务冷启动需要它,保活、做好数据也都需要它。一旦有些社区稍微犹豫一下,没有及时放任低质内容,都可能会最终走向消亡。
在接受娱乐资本论采访时,涂晓明回顾了为什么他即使在疫情期间,也要亲赴江西拜访这些机构。
“我也是做自媒体的,上游有很多媒介公司或代理公司,会经常找我们询价或进行商业合作沟通,所以我注意到有一些南昌的代理公司会经常联系我。我当时比较好奇,因为大部分代理都集中在北上广深杭这些地方,而在江西南昌的,我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甚至我的人脉圈中也没有这类人。”
江西公司的业务主要分为媒介采购和自行孵化两块。销售骨干有的是从广告公司出来,有的是做平台代理公司出来的。
采购部分,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直接买号买位置,有时你在某个曾关注多年的号主那里,看到了“画风明显不符”的推送,则多半属于这类情况。
但如果你连要买哪个号,人家愿不愿意卖,给多少钱合适都两眼一抹黑,这生意也没法做。
平台和媒介千奇百怪,采买的诀窍也各不相同。在小红书,“江西帮”对接千粉博主,就帮甲方把试用产品送出去,让博主写测评。有时博主多次合作后,都不一定能跟品牌方直接接触,直到影响力足够大了为止。
如果买号、对接博主的成本过高,他们就会自己做一些数据好的,掺杂在单子里面打包销售,大致看着数据好看不少。
也有人对娱乐资本论表示,“江西号”的数据特别“好”,价格又便宜,所以很受一些大厂投放的青睐,“给一些不懂的老板汇报的时候,写PPT时很好用”。
在视频平台,他们也是要人有人,比如有实力“孵化10000名粉丝数过万的带货主播”。还记得李佳琦也在南昌大学念过书吗?
“江西帮”为甲方提供的服务可谓无微不至,也有少数案例公开曝光。
腾讯 PCG 事业群此前公开的一则贪腐案例,移动商业产品部助理总经理赵某伟,在与北京万象新动移动科技有限公司的合作中,不仅利用职权为对方谋取巨额利益,还接受了对方支付的高额旅游服务,费用高达 73 万元。赵某伟被判处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
这家“万象新动”目前隶属于江西鹰潭的“余江县万象新动投资管理中心”,正是一家典型的“江西帮”一站式广告代理服务商。
更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是广告公司跟甲方报价,往往面临着回款周期长的痛苦。江西这些代理公司,有的甚至主动给上游公司垫款,缓解他们的现金流压力。涂晓明向河豚君说道,
“他们厉害的地方在于拥有大量的原始资金可以用于垫款。这些资金的来源我不太清楚,可能是以前做别的创业项目积累的,也可能是他们有很强的融资能力,和当地的农商行、村镇银行合作,拿到低息贷款。”
“比如从银行贷款成本是3%,转一圈后毛利是5%,一年赚20%的毛利,扣除人力成本、管理成本后可能还有8%-10%的净利润。扣掉贷款利率后,他们还能有5%-8%的收益。说白了,这就是一个银行生意。”
一栋楼里3-4家,员工月入4-8千
尽管有诸如“九霄、微广、祥和、云迈”等“厂牌”的说法,但这些江西公司,有不少都是经过多次更名后的“壳公司”或关联公司。涂晓明认为,记公司名的意义不太大,还不如记住直接联系你的销售人员。
“销售是一个很灵活的角色,只要他有强的销售能力,能搞定媒介,他就是核心资源。但他们的忠诚度可能比较低,这个行业跳槽是很频繁的。”
不过他同时也指出,因为多数是壳公司,销售跳槽的选择空间又不是那么大。“比如我去某家公司,他们那栋楼里可能有三四家公司一起办公,背后可能是一个老板,虽然对外是不同的公司。”
那位因“西安爆炸”被查处的老板,就同时经营着5家公司。
一家公司可能有两层楼的空间,一层的人进行媒介采购和销售,而另一层则专门孵化账号。
“从整体感觉来看,他们的办公室环境比上海的公司压抑,人员非常密集,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格子。这个行业对从业者的要求不高,甚至中专生或高中生稍微培训一下也能做。工作内容就是拿着客户的预算,按照需求寻找合适的媒体,然后广撒网,在小红书、抖音、微博等平台上搜榜单、加微信、发私信,纯人力密集型。这就像是一家媒介采购的“富士康”,完全是流水线作业。”
基层员工的人力成本非常低。一个人的每月固定成本(底薪+社保等)大概四五千,而浮动奖金两三千左右。所以一个员工最多能月入8000块,在当地可以维持体面的生活;但只有底薪的话,则可能会低于当地5000元的平均工资。
因为整体劳动强度大,所以人员流动也很频繁,特别是对于做号而非销售岗的员工。通过这些公司时常挂着的招聘信息,可以一窥其办公环境。
这些公司的客户群体与北上广深的代理公司没有区别,他们面对着一个非标准化的市场,媒体对代理的亲疏远近,分成比例变来变去,基本没什么经验可循。相比之下,江西公司只是能以更低的报价提供服务。
“如果你只是广撒网去找媒体谈合作,其实利润是有限的,甚至很多头部媒体不给你赚钱的机会,因为他们给渠道和直客的价格是一样的,甚至你是亏本的。这时你就需要掌握一些独家资源,或者是你能以比别人便宜10%的价格拿到这些资源,这样你才能赚到钱。这是价格谈判的本领,还有人脉关系的能力在里面。”
吉安人,和走出吉安的人
涂晓明写道,他本来还计划去吉安见另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媒体采购公司,但因疫情作罢,听说里面都是吉安老乡。他对娱乐资本论回忆说,
“我了解到的是,他们的一些老板是从江西吉安出来的,不是南昌的。吉安某个镇上有人开始做这行,然后老乡带老乡,一个成功了,团队中的某个人就出来单干,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逐渐形成了产业集群。”
“XX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是新媒体机构工商登记常用的名称之一。在天眼查以“吉安 文化传播”为关键字,可以搜索到1000余家公司,换到南昌,则有6万多家。
2023年3月,江西吉安县结合本县实际,在全县范围内针对“自媒体”造谣传谣、假冒仿冒、违规营利等突出问题启动专项整治行动。在各地网信部门的“自选动作”中,像这种需要专门治理的情况也不多见。
吉安是井冈山山区的一部分,因京九铁路穿越,也吸引了电子元器件等产业在此聚集。不过,当地最富裕的几位老乡则与互联网行业相关。
来自吉安的互联网创业者中,最为知名的或许是虎扑和得物的联合创始人杨冰。虎扑是中国最大的体育类垂直社区,源自杨冰2004年在大学宿舍,和同学创办的NBA专题论坛HoopChina。
不过另一个人的经历似乎更能说明问题,他就是网络营销平台易点天下的创始人邹小武。
1987年6月出生的邹小武,有一个在网上流传已久的“传记”版本,说他大二那年在一堂选修课上,写出对自己毕业之后的年薪预估“1000万”,大部分同学给出的答案在几万到几十万之内。
这段传记说,邹小武在大学期间上网时,看到了一篇题为《如何一天赚1万美元》的文章。绝大多数人看到这类文章,一般都会当作“鸡汤文”直接划走,但赚钱心切的邹小武却认真钻研了起来。文章中详细介绍了如何通过谷歌买断关键词赚差价,和在博客上写软文给公司打广告的方法。
邹小武是学物流专业出身,于是尝试写了一篇关于介绍美国各大车险公司优劣对比的文章,并在文章的末尾加上了车险公司的链接,第二天账户里便有了13美元的佣金。他在人人网到处加好友,然后求着别人转发自己的文章,几乎每篇文章都能获得近万元的收入。
2011年,邹小武回国创办了PC端的广告“网盟”Yeahmobi,一开始是做海外营销平台。2012年他决策砍掉PC端的业务,全力进军移动互联网市场,使得易点天下成为中国最早的海外移动营销平台,服务了第一批大规模出海的互联网企业,如猎豹移动、昆仑万维、博雅互动等。公司在2022年国内上市。
可以确定的是,在公众号之前做微博投放时,就已经有江西的相关产业在了。不过,易点天下这个案例,直接把江西人做互联网营销生意的历史,推到了国际互联网的“上古时代”。
这段“野史”虽然缺乏正规的媒体来源,但易点天下官网的公司简介也引用了一部分。娱乐资本论点开链接一看,是一个“三无小号”搜狐号“钻石婚恋”发的。这非常“江西号”。
以吉安为代表的江西自媒体买量现象,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地域性的产业集群,就像之前引爆网络的新化复印行业,还有化隆拉面、沙县小吃,以及以张亮、杨国福为代表的东北宾县麻辣烫等例子一样。
但“江西帮”模式是纯销售业务,所需要的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业内专有的信息相对较少,也不像小商品、食品那样需要供应链。
涂晓明提到,“江西帮”的事情别处也不是不能做,但如果说缺了什么,那很可能就是从业者的勤劳。
“江西这边代理公司比较多,他们是人力密集型的销售团队,全都是销售导向型的。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微信上非常活跃,到处加好友、加群,让人感觉他们的存在感非常强。相较于其他二三线城市的代理公司,他们更激进,更有进取心。”
通过老乡走出的一条路,江西人把接商单这件事情做到极致,形成了自媒体里的“赣军”。
在社交媒体和移动互联网出现之前,江西人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意识。无论媒介形态如何改变,平台如何流转,广告代理的逻辑都一样。因此,只要互联网还继续存在,“江西帮”的故事也就会一直继续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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