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亲手砸断了我的一只胳膊。
把我送到医院接上胳膊后,她靠着墙吸了一口烟。
“要要,一百个,妈伺候满了一百个,就不干了行吗?”
胳膊断了都没哭的我,裹在被子里泪流满面。
1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生理期。
脏了衣裤的我,临时跑回家换洗。
一进门就听到里屋传来脸红的碰撞声。
门口放着一双陌生的男鞋,椅子上还搭着肮脏的泥裤。
可见这人是从工地上刚刚下工来的。
我叹了口气,我妈又在“做生意了”。
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总带陌生男人回家,还把我反锁在厕所里,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是一宿。
总之,她招待客人,从来不让我看到。
自从我上了高中,她很少再带男人回来。
可如今让我撞上了,我觉得又尴尬又窝火,同学们嘴里那些龌龊肮脏的字眼,像小刀一样戳进我的神经里。
我一脚踹翻了椅子,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妈探出头来,身上披了一件吊带:“要死,你怎么回来了?”
那一刻看着她身上裸露的印痕,“要钱”两个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屋内的男人在催促,我妈妈回头应酬,那语言轻车熟路。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翻江倒海。
我转身跑了出去,跑到离开这个满是泥泞的胡同。
我脚下一滑我摔倒在墙边,再也起不来了。
胳膊和腿都磕破了,冒出血来。
下面呼噜一下,有更多的东西流出。
我就这么趴在墙边,没有哭。
可只觉得胳膊,腿,肚子乃至心脏,拧在一起地疼。
2
我妈叫方莲花,被拐进村子里的时候,尚未成年。
她被迫嫁给了一个叫高大壮的男人。
村子里有个风俗,外来媳妇的第一夜,要交给村长“尝初”。
我妈也没能幸免。
可她从村长家回来,嫁给高大壮一个月,就有了我。
所以我到底是村长的种,还是高大壮的种,没人知道。
谣言发荣滋长,高家人不敢得罪村长,却把所有屈辱和怀疑都发泄在我妈身上。
整个孕期,她都是在挨打中度过的。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高大壮酒后更喜欢把她脱光了衣服吊起来,一吊就是一宿。
就这样,我妈依然足月生下了我。
村里人都说我命够硬,将来肯定克父母。
在我七个月的时候,高大壮酒醉拿着一本残破的封神榜,要学纣王剖开我妈的肚子,验一验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我妈妈吓疯了。
可三个月后,她依旧生下了我。
只是高家一看我是个女孩,当场把我用破布一包,提着扔到了山涧里。
那天大雨倾盆,我妈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在雨中找了我整整一夜。
最终,她找到我了,也逃了出去。
离开那个噩梦村子,我妈妈的病就好了,她可能是装疯,也可能是真疯又痊愈。
总之,我没有问过。
那段时光我怎么叙述都是苍白无力,描绘不出她痛苦的分毫。
这也是我们母女之间,唯一不能提及的禁忌。
她带着我捡过垃圾,做过女工,给人当过佣人,擦厕所掏大粪,什么脏活累活她都干。
只要能换钱。
我五岁那年,她下了煤矿,和一群黑黢黢的大老爷们一起干活。
麻绳专挑细处断,那个冬天我得了严重的肺炎。
花费了她所有的钱,再也没有人借给她了。而我却不见好,马上就要咳死了。
“方要要!你就是来跟我讨债的!为什么会得这个破病,你直接死了算了!”
我妈抱着我在医院门口大骂了我一顿,地上是撕碎的欠费单。
她没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只是把我抱回了家。
我很害怕,我以为她真的放弃我了。
我躲在被子里哭,强忍着不敢咳嗽。
她以为我睡着了,她以为我听不到。
她说:“要丫头,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第二天她就下矿了。
我是后来知道,我妈是想被矿难,死在矿里,换点赔偿钱,给我治病。
可她寻死没成,那个工人叔叔把他给救了。
她跟人家哭,求人家成全。
工人叔叔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有别的路可选。”
于是,那是第一次她带着陌生男人回家。
从此,这成了她生存法宝之一,时不时地就会有新的男人出现在我家。
我蹲墙角,哽咽着。
我后悔跟她发火了。
更后悔,刚才那样鄙视的眼神和讨厌的语气。
对我妈妈,我是最没资格看不起她的。
可我偏偏阻止不了这种心情,我们现在也不缺钱啊。
她为啥还要干这个,我想不通。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意的,是我妈妈已经是这样的人,这种躺赢的钱财来之容易。
她习惯了,戒不掉了。
我就这么坐在冰凉的地上,任凭小腹越来越疼。
好像要替我妈惩罚我一样,身体的疼能让我少点愧疚。
一直到傍晚,我的肚子已经受不了了。
一双崭新的篮球鞋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头,映入眼帘的那个帅气人像突然变成了重影。
两眼一昏,我就栽了过去。
3
再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
夜很静,灯光柔和,东易正在冲红糖水。
是他救了我,我低头一看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
“你醒了,衣服让护士帮你换的,已经送去洗了。”他端过红糖水吹了吹示意我都喝掉。
我实在是难堪,脸蹭一下就红了。
东易,是今年新转学到我们班的同学。
我们不熟,总共才说过不下五句话。
他很耀眼,我们学校校草因为他的到来,都让位了。
我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不是我看不上,相反是我觉得,够不到人家。
或者说,我们两个之间是不可能产生交集的。
能成为同学,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
我也听了很多女同学叽叽喳喳花痴东易,也知道很多人都暗恋他跟他表白。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注意到我。
甚至,还救了我。
可能看出来我的难堪,东易只是笑。
他笑太好看了,像冬日暖阳,柔和得不像话。
“好了,这没什么,我爸妈都是医生,我从小跟他们出入医院,所以看习惯了。喏?再不喝就凉了。”
我深吸一口气,确实渴的厉害,坐起身把红糖水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姜糖水入腹,让我出了一身密密麻麻的汗,实在是舒服。
可我喝得太急,最后一口呛入口鼻,一下子剧烈咳嗽起来。
“方要要你怎么长大的,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生理期还坐在凉地上那么久,喝东西也能呛到,能不能长点心……”
东易嘴里有了责备,可手却伸过来,扶住我连连拍打着我的后背。
不轻不重,一下接一下。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了开。
我妈妈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一把推开了东易把我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别动我女儿。”
东易两手探在空中,半天放下来说:“阿姨是吧,我是方要要的同学。”
我妈不知是怎么了,对东易产生极大的敌意,面对东易的解释,她不仅不听还恶语相向,质问东易的企图。
“你是不是想对我女儿下手?你安的什么心?你是她同学也不能对她动手动脚,长得挺精神的小伙子,我是过来人,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
她越说越离谱,我的脸像是被刮骨刀削掉了皮一样,难堪到了极点。
我突然扯下输液针,对我妈吼了一句:“方莲花,你别以为谁的心都跟你一样脏行吗?”
话一出口,我觉得脑袋中一根弦崩一声断裂了。
我妈瞪大了眼睛,雾气从她眼底逐渐浓烈起来。
我刚想道歉,她就伸出手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啪的一声,我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阿姨!”东易脸色难看得厉害,“你怎么打人?”
“她是我女儿。”
“您女儿也不能说打就打,她首先是个人。”
“她从一出生就是个人,可是她没过人的生活,我们是人还是畜生,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把她养大,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得着吗?”
良久,东易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女孩,真可惜,你不是个好妈妈!”
“东易!你不许那么说我妈!”我突然一嗓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攥着妈妈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东易哑火。
我妈妈也怔住了,再也没说一句话。
最后我妈妈把我拉出了医院,走之前她把一沓钱放到了病床上。
我知道那是她今日伺候客人所得,我只觉得那钱特别刺眼。
而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东易最后的目光。
道歉和道谢的话,被我咽了下去。
想必,他救了我,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了吧。
4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我妈罕见地打了个车,板着脸凶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命,还娇滴滴地进医院,又多花钱。”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让步了,跟着她上了车。
可我很快就发现,司机一直在透过后视镜看我们,有时候落在我妈身上,更多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我很熟悉,来找我妈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个人我也见过,确切地说,我能认出他的背影。
好多次我等在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他从家里出来过。
我妈抱怨的声音骤然停止,她也认出他来了,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
我一直都知道我妈妈在尽力避免让她的生意影响到我,但是没想到我居然就这么撞到了。
而这个人,显然有点别的心思。
他的车越开越偏僻,不是回我家的方向。
我妈阴沉着脸:“我今天不做生意。”
那人嘿嘿一笑:“都熟客了装什么装啊,你女儿也不小了,这样吧,两人一起我加钱。”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不顾正在飞快前进的车,就想要拉开门跳下去。
却被我妈一把抓住,她拔高了音量:“你不要命了!”
我气得浑身颤抖,又挣不开她,只能吼了一句:“妈!你就这么缺钱吗!”
我知道这是一条捷径,但却是我死都不愿意走的捷径。
她这下不说话了,苍白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
司机把车停在了廉租旅馆门口,我手脚一片冰凉。
我妈终于松开了我,理了理头发下车,在男人堆满脸的油腻笑容里,把手里的包砸到了他的头上。
她发狠地一下一下砸着男人:“老娘告诉你,别想打我女儿的主意!”
两人扭打起来,恼羞成怒之下,我妈根本不是这男人的对手。
我愣了一下,这才赶紧抹着眼泪去帮忙。
男人的力气很大,我很快就被打倒在地,眼看着男人在路边捡了一块砖头要砸向我。
我妈扑到我身上替我扛了这一下,正好被砸中了头。
鲜血顿时从我妈头上流了出来,男人吓傻了,我也吓傻了。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是纸一样的苍白。
我颤抖着扑在她身边,伸出手想要捂住伤口,但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还是不停地流。
我想把她拉起来,却像是扯动了她的神经一样,她轻飘飘地撞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瘦了,皮肤包裹着骨头,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我。
方莲花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我绝对不能失去她。
我哭着扑向男人,发狠地掐他的脖子:“送我妈去医院!我妈要是出了事,我就拉着你一起死!”
他这才哆哆嗦嗦地拉着我们去了医院。
在我刚离开医院一个小时后,又回到了医院。
妈妈在急救室里抢救的时候,我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惨白的灯光照得我晕眩,肚子里又开始搅天搅地的疼。
还有刚才挨了打,浑身都疼。
我蜷缩着,想着方莲花要是出事了,我就跟她一起死吧。
我们两个这样,谁也不要抛下谁。
但是下一秒,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怔怔抬头,就看到东易手里拿着一杯水。
这水我刚刚喝过,红糖姜茶,甜甜的,暖暖的。
“方要要,你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狼狈吗?
我抹了一把脸,脸上冰冰凉凉的,全是眼泪,还有手上身上的血污。
“你怎么还在这里?”
然后我就知道了东易没走是等爸妈一起下班。
我们一路冲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仓皇无措的我。
我紧紧抓着杯子,炙热的温度让我没来由地平静下来。
“刚才我就想说了,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东易笑了笑,又递给我一个袋子,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袋子里面是毛巾,还有一袋卫生棉。
我的脑子已经没法思考了,我强撑住精神,去卫生间收拾了一下。
急救室灯变绿的时候,医生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脸色,生怕他像电视里那样说出一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万幸的是,他没有这么说。
但是他神色凝重:“你是病人家属吗?家里还有没有大人?病人情况很不好,我得和你们详细谈谈。”
我低声说着:“没有别人了,和我说吧。”
雷劈下来的时候没有声势浩大,只是密密麻麻的针扎一般。
同样的让我如坠冰窟。
脑袋上的伤口并不是很严重。
方莲花得了胃癌,很有可能治不好的那种。
5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方莲花。
所以她醒过来不久后,就吵吵着要回家。
她一边躺着,一边抱怨着医院收费太贵,想方设法骗她的钱。
几个护士来了都劝不住。
我一个人偷偷去找了医生,询问清楚了我妈现在的状况。
她现在的病情还没有特别恶化,要恢复好身体才能接受手术。
就算手术了,也不一定能保证成功,还能活多久。
我好像要失去方莲花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我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很久。
直到远远地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来,我连忙躲开,往病房走去。
我不想再看见东易,尽管我知道他帮了我很多。
我妈一边喝着粥,一边说自己已经好了,没必要在这里浪费钱。
我强制自己挤出一抹笑:“好,那就回家。”
她心里惦记着钱,勉强留在医院里也没有办法修养好身体,不如先回家。
回到家,方莲花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给我道歉了。
她的表情十分不自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揪着自己的衣角。
“我不知道会遇到他,以后我会注意的,妈不会伤害你,你不要害怕。”
这一瞬间,我积累的恐惧都爆发了。
我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妈,不做这个了好不好,我们不做这个了。”
她的身体已经受不了这些了。
但是妈妈却拉开了我,她摸着我的脸,声音罕见的温和:“咱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妈不得攒点吗?”
钱,又是钱,我妈的手术费也要钱。
这晚我没有睡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
方莲花养大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一笔一笔早就算不清楚了。
其实没有我的话,她的人生说不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甚至这个病也可能是因为我才得的。
我可能真的是来找她要债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的存在。
天将将亮时,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方莲花一定要做手术,我为她筹钱。
6
我心不在焉地来到了学校。
一晚上没睡,再加上昨天的事情,我的状态着实很可怕。
不过好在我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我刚走进校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东易,我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他却快步走到了我身边。
“我去病房找你没找到,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我听到他的话,就像是被触动到了神经一样,蓦地就想起来在医院里的窘迫。
我知道医院里也有人在说我妈的事情,毕竟那个司机没有替我妈保密的义务。
那些流言蜚语我可以当作不存在,可是被人亲眼看到的时候,我还是可耻地害怕了。
那是遮羞布被狠狠揭开的难堪。
是面对一个家境优渥,教养良好的同学的自卑。
周围已经有人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我没有存在感,但是东易和我不一样,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
“关你什么事?”
东易微微皱眉,但是看样子还想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我们只是同学吧?还是你听说了什么,想找我?”
东易举着手,无奈地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想帮你,你没有必要这么说。”
我微微抬眸:“那你就离我远一点。”
东易果然离开了。
放学后,我回到了家,听到妈妈接着电话,熟练地和客人聊着天。
“诶呀,这几天不方便。”
“怎么会呢?别听他瞎说,总是要赚钱的呀。”
我靠在房门后慢慢滑落在地上,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总是要赚钱的呀。
周五放学后,我来到了路边的一个小面馆。
我知道那个司机会来这里吃面,我见过他几次。
而这次来找他做生意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