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出行沈阳,在市区乡下附近调研时,看到一口久已不用的“水井”。
突发想象,在没有自来水之前,人类与水井的关系相当密切,特别是对不能逐水而居的人们,就更加须臾不可分离了。“凿井而饮,引水灌园”,“临井汲泉,蒸醴酿酒”,是我们祖先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因此,人们将故土称为“乡井”,把街衢叫作“市井”,将出门在外视为“离乡背井”。
关于“井”的起源,笔者读《易经》《周礼》等各类典籍中均发现文字记载。另有资料显示,元大都建设之初,深巷内必定配备一口深井。蒙古语“水井”发音为“胡同”,久而久之,“胡同”就成了小巷的代名词。(元大都,简称大都,是元朝的首都,蒙古语称为Dayidu,突厥语称为“汗八里”(Khanbaliq),意为“大汗之居处”。由元代科学家刘秉忠规划建设,自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四年至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为元代京师。其城址位于今北京市市区,北至元大都土城遗址,南至长安街,东西至二环路。元大都城街道的布局,奠定了今日北京城市的基本格局。)
拓展开来说,包括勘探所需,凡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地下洞窟,均可叫作“井”,与井相关的名词术语也就多了起来。以“井”相称的地名也很多,全国各地都有,罗列出来,完全可以编绘一部“万井图”。
我在南方出行时,发现不只是乡下,许多城镇都有小巧的水井,因水层很浅,只需一段绳索系桶便可将井水拔上来。正因其浅,所以古代女人可以当镜子用。姑苏名胜“西施井”,据说就是西施梳洗理妆的所在。可见,水井的用途,不只是食用、洗涤与浇灌。就拿酿酒来说,有许多传统名酒,都是以“井”和“泉”命名的。因为酿酒离不开水,水好酒才好。
平原地区多旱地,少有河塘和水库可资利用,取水方式主要靠打井。在实行机械化灌溉前,乡民们一年四季灌园浇地和饮用,都来自地下井水。那时的农户,每家至少有一眼水井,农田里的公共水井就更多了。凡有水井的地方,多半都有一架汲水的辘轳。
在北方,水层深达数丈,则必须安放类似绞车的器械,这就是辘轳。明代罗颀所编的《物源》载:“史佚始作辘轳”。史佚为周初史官,故辘轳可能起源于商末周初。在明代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一书中,还配有形象的辘轳图。远看,这种三足鼎立的简易井架就像一匹朴拙的木马,跨在坚实的井台上。井架上配有圆柱形空心辘轳头,套在榆木加铁皮做的固定轴承上,加上润滑油后转动流畅。辘轳头上缠有足够长的麻绳或钢缆,通过锁扣与水斗相连。人们摇动镶嵌在辘轳头上的弧形把手,便可以收放自如地汲水了。
水井的形制大同小异,一般都砌有高出地面的井台,像样一点的还要修筑花式井栏,并搭建一个遮风避雨的小亭子。传统戏曲《井台会》演绎的故事,就发生在井台边。有一部陈雨田执导、上世纪90年代出品的电视连续剧,名字就叫《辘轳·女人和井》。作为农耕时代的浇灌器械,辘轳井也能入诗。唐代诗人常建诗云:“辘轳井上双梧桐,飞鸟衔花日将没。”陆龟蒙诗云:“美人伤别离,汲井长待晓。愁因辘轳转,惊起双栖鸟。”
岔开话题,说点其他。有井的地方,总有故事……金钏儿为何会跳井自尽?金钏儿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亲娘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服侍王夫人应该是尽忠职守的,要不然以王夫人的性格,她早就被撵出去了。从王夫人把晴雯、四儿、芳官等人赶出怡红院可知,王夫人不喜欢长得标致又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女孩,可见金钏儿应该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孩儿。
既然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儿自然跟宝玉很熟络。金钏儿没有被王夫人赶走,可知她也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主子的脾气,跟宝玉保持着距离,这种保持距离,并非一句话不说,只是很多时候是背着王夫人,悄悄地说。宝玉小时候王夫人任他和丫鬟闹在一起,长大了就不行了。当宝玉再次挑逗金钏儿,她推他让他赶紧离开,但那时已忘情的宝玉,偏偏不依不饶地说:“我只守着你。”结果那时候,假寐的王夫人一个激灵跳起来,朝金钏儿脸上就是一巴掌。
从这一回我们可以看出,金钏儿挨打,以至最后跳井死亡,是冤枉的,导致金钏儿最终赴死的不是王夫人的一巴掌,而是她的一句话:“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跟随王夫人多年的女孩儿,竟然被她骂成是“小娼妇”!金钏儿最终是含羞忍辱地出去,因为她本没有错,但却被王夫人冤枉成是“挑唆主子的小娼妇”,这种罪名她怎么担当得了?加上金钏儿本身是个性情刚烈,爽直率真的姑娘,想想自己一生清誉毁于一旦,等待她的只有一死,以致最终跳井。实在令人心疼惋惜,可见跳井是从前女子绝望求死的捷径。
上世纪90年代初,笔者在闽粤桂地区出行,有一段时间,喜欢上潮剧,《井边会》是传统剧目,昆剧、湘剧、川剧、徽剧、潮剧等均有此剧目。是明传奇《白兔记》的一折。《井边会》是我周末常听曲目,百听不厌。
故事是这样的,刘承祐(即刘咬脐)到郊外射猎,为寻带箭逃跑的白兔来到井边,邂逅了李三娘,李三娘将自己和刘知远的悲欢离合故事娓娓道来……
刘知远因贫苦无依,入赘沙陀村,配妻李三娘。婚后不久,刘被迫往太原投军,狠心哥嫂虐待、迫害三娘,逼她改嫁,她坚贞不从,走上了为奴之路……这些情节通过李三娘在井边与刘承祐相会时表述出来。
当凶狠的哥嫂把李三娘的新生儿抛落鱼池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遇邻人窦公赶到,池中救起小咬脐。为避豺狼再伤子,三娘只好将婴儿付窦公往太原去,千里寻父避过祸灾。
本来刘承祐完全可以根据“她的丈夫与我爹爹同名姓,娇儿与我又同名刘咬脐;我长成二八春,她离别十六载,想步上前把亲娘认,怎奈是堂上亲娘在,也只好回家去向爹释疑。”原来刘知远当年因听信三娘身亡的讹传,再娶了夫人岳秀英。刘知远从儿子口中得知李三娘还在人世。岳秀英因“十六载躬身抚养心良苦,却落得恩情膜隔非亲生”而难过时,刘知远该如何处理好原配夫人与再娶夫人之间的关系呢?幸好岳秀英贤慧善良,接回刘咬脐的亲娘,一家团圆。
记得中学时代读范文澜《中国通史》,其中描述元朝蒙古人统治中国时,为了防止汉人持械反抗,有些地区人民家中不准有刀让他们切菜切肉,每若干户只限一把,而且一定要系在井边,因此井边成了居民每日必到之地。
以井入诗著名的还有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首宫怨诗,运用深婉含蓄的笔触,采取以景托情的手法,写一个被剥夺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少女,在凄凉寂寞的深宫中,形单影只卧听宫漏的情景。这是从这位少女悲惨的一生中剪取下来的一个不眠之夜。这首诗,题为《秋词》。它的首句就以井边梧桐、秋深叶黄点题,同时起了渲染色彩、烘托气氛的作用。一开头就把读者引入一个萧瑟冷寂的环境之中……
我们常在文章里读到“背井离乡”,这井却与井水无关。古制八家为井,最后可以引申为乡里、家宅。自古以来就有不少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在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第三折:“背井离乡,卧雪眠霜。”也出现过。还有《再生缘》第四五回:“背井离乡随主出,可怜举目少亲人。”还有一种意思就是井田的解释,我们都知道华夏是农业大国,土地是大众的根本。古时候的田地上有阡有陌,划分成了井字形状,叫井田。
从前住乡村,没有自来水供应,家家户户都凿井取水。村民喜欢在水井里养几条鲤鱼,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用来查看水源的情况,一旦发现井里面的鱼儿死亡,就说明井水可能是出了问题。而且水井壁容易长青苔,还容易吸引一些小虫子,井水里面养鱼也能够把这些有害的东西吃掉。雨季,连续几天连绵雨,往往使井水变浊,聪明的村民就去药材店买明矾放进井里,让井水变清澈。
小时候,祖母家从城里被赶到乡下。暑期到祖母家小居,看到有果园两亩,呈长方形,住家建在中央,村邻都把水井挖在园尾低洼处。井边也建了冲凉房,每天一早,晨光初照,家家就要到井边汲水,在井边小小的水泥地上洗衣,洗好扭干提回家里屋前空地上晾晒在拉起的绳索或竹竿上。午后黄昏前,忙完农务家务。晚饭前去捉鸟、捉打斗蜘蛛,去野的孩子也回来了,全都带去井边冲凉。祖母是个急性子,我们站在井边,她一小桶水从井里汲上来,就从我头上淋下来,常常让我有溺水窒息的感觉,很难受。还好,冲过凉,清凉的井水让我们身上的热气全消,顿时感到浑身舒畅!
那时候住在穷乡僻壤的人家都没有电话这种联络设备,至今还令我不解的是,有时候井边就忽然聚集了几个邻家姨娘、婶婶。一会儿闻声阿哥阿姐们也来凑热闹,大家常常就在井边八卦聊起来。我当时小,经常窜到邻家,大人常说:“来来来,坐下来吃饭,只是添一双筷子多一碗饭罢了。粗茶淡饭,不要嫌弃。”
小小果园靠卖红毛丹和杨桃糊口也真不容易,祖母还经常去集上,洗衣服的工作只好丢给我做。才十一二岁的我,一手紧握麻绳,一手把系在麻绳另一端的小水桶抛进水井里汲水,好几次不小心松了手,麻绳连小桶都沉到井里去了。欲哭无泪,只好去找祖母,让她拿了绑着铁钩的长竹竿来个“井底捞桶”。
长大了,回忆记忆中的水井,妙处在于冬暖夏凉、甘甜可口。严冬时节,井口通常会冒热气,即使大雪封地,也很难将它遮蔽。
还有一个故事:这是明朝正德年间,南阳城一张姓,兄弟三,承祖榨艺,以卖油为生, 油质优价平,久而以“张打油”呼之,其兄喜作诗。曾作《咏雪》曰:“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把用语俚俗的诗均称为打油诗。下雪了,黄狗身上有雪,当然是黄狗身上白,由于天冷,白狗皮冻掉了,肿起来了,所以就是白狗身上肿了。这首灯谜样式的打油诗,因其形象通俗,至今流传不衰。
从上面打油诗可知道,每年深冬,大雪铺天盖地,到处白茫茫一片,唯独那水井口儿捂不住,总有一个黑窟窿朝天示人。刚汲取的井水,喝下肚子不凉,洗在脸上温润,提到暖室洗澡都可以。到了盛夏,井水拔凉拔凉,冷峻而又清冽。在冰箱进入农村之前,水井就是乡民们的天然冰箱。将瓜果放进刚汲取的井水里,浸泡一会儿便有冰镇效果。有的人家,干脆把食品放入柳条编结的笆斗中,盖上透气的网罩,用辘轳降到紧贴井水处存放,不馊不腐,保鲜期长,可随时取用。
当下随着机井的普及特别是有了自来水后,那辘轳只有在乡俗博物馆中才能看到了。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水井是人类足迹所到之处的印记,它虽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在我们的语汇中,“井”字并没有消逝,作为一种极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它将长期存留于人们口头和书面语言中。
《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唐]李煜
辘轳金井梧桐晚,
几树惊秋。
昼雨新愁,
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春断双蛾皱,
回首边头。
欲寄鳞游,
九曲寒波不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