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自己

——读盛欣夫《书画释疑》之九

文/丁伟驹

中国自古以来十分重视艺术的“品”位。至于人品与艺品的关系，欣夫先生一言以蔽之曰：“人品等于艺品”，认为“品正艺不俗，虑淡气自高”（笔墨札记之七十一）。自古以来所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都以人品为上，所以作为艺术家，其人品与其作品是不可分离的。

欣夫先生《书画释疑》说：艺术家必须“放大胸襟，明白得失，忘了自己，方入境界。”（笔墨札记之九十一 ）

▲《章法》，内页

这里，欣夫先生提出“忘了自己”与前文欣夫先生的”书写自己”，似相抵牾，其实不然。“书写自己”是创作个性化的境界，“忘了自已”是艺术家人品的境界，从欣夫先生“流露真我”、到“书写自己”以至“忘了自己”，一以贯之，艺术家“必先立品”。因为人品的高下决定着艺术品位的高低，欣夫先生把它概括为两句话：“艺术世代称雅事，品高古淡写性情。”随后他引清代朱和羹话：“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严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临池心解》）欣夫先生解释说：“故学书、学画，必先立品”，只有“品高之人，就会心平气和，端正姿态，不急不躁，先技后艺，步步深入，方能达到理想彼岸。”（笔墨手札之十一）欣夫先生认为人品之高下决定着艺术品位之优劣，强调了艺术家立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书画释疑》笔墨手札之九十一

“忘了自己”便是艺术家立品的最高境界。

所谓“忘了自己”，欣夫先生说道：“简单、真率、无为而为却是艺术之道”。“无为而为”便是“忘了自己”艺术思想的内核。

“无为”思想源于道家鼻祖老子。它的代表人物之一庄子在《消遙游》作了形象的描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人如何达到“大鹏”之“无为”的境界呢？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译做白话说：道德修养最高的人能顺应客观，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忘了自己”，修身养性为先，用欣夫先生的话说：“聪明人不事叫买，艺术家不谙商道。”（笔墨手札之九十）叫买”者，图其名也；“商道”者，谋其利也，故“忘了自己”者，既不为名利之欲所羁，又不受肌肤之娱所绊，其品位已超乎神人和圣人，可达“无为而为”之最高境界了。

▲《书画释疑》笔墨手札之七十一

当然，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欣夫先生说：“人品等于艺品，不求做得很高大，而应真实不假。”  （笔墨札记之七十一）当今，艺术作品的金融化、艺术家屈从资本的现象，屡见不鲜，应是对艺术家及其作品的亵渎。这里不仿举个欣夫先生同籍画家刘雪樵先生的例子。有一次，江苏一位老板请他画四幅画，每幅画有一条金鱼，还规定了每条金鱼的尺寸。这激怒了这位画家，他说：“我是画画的，不是摆鱼摊卖鱼的！”一口拒绝了这位老板，尽管他一世两袖清风，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风亮节，被传为美谈，而他的画风始终清刚雅正，不被利欲所污染。雪樵先生虽未达“忘了自己”而“无为而为”之人，也当列为“真实不假”之人矣，而欣夫先生之“视笔墨如性命，认真纯正，负责担当，毫无保留，以心为文”（《书画释疑》218页）也当为此列耳！

“无为”並非“空中楼阁”，要达“无为”之境界，先从“有为”开始。大鹏之“抟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抟”者，凭借也。若无“凭借”旋风之“扶摇而上”，何能达“九万里”呢？要做到“忘了自己”的境界，就必须借助两个翅膀：一曰博学，二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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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学”，欣夫先生说“为寻找自己”，这是一个继承与发展的问题，是艺术家起飞的不可或缺的一只“翅膀”，其重要性如欣夫先生说：”前人为我们铺就了大量基石，而唯在集古人智慧的基础上，去创作不负时代的作品，才是正道、大道。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前贤为我们准备的现成条件”，（同书218页）然而“用心临古，是为我用。我要用，我取舍，而非我学搬砖头。写我字，由我定，而非要我写象谁谁。”还引姜夔之言佐证之：“大抵下笔之际，尽仿古人，则少神气；专务道劲，则俗病不除，所贵熟习精通，心手相应，斯为美矣。”（笔墨手札之八十），这便是临古“为寻找自已”思想的真谛。博古“一旦与心灵接通，可忘怀一切，进入如空无事的境界，并会欲罢不能，成为艺术之温床。”（墨手札之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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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放”，欣夫先生说“乃释放自我”，这是起飞的第二只“翅榜”。何为“释放自我”，即“顺其自然”，欣夫先生解释说“顺其自然，不是任其自然。一字之差，差在顺字里的一点主动性。”欣夫先生还作了这样的描述：如同“木筏顺流而下，遇到险滩，就那么一篙一拨，就会化险为夷，抵达目的地。”（笔墨手札之百）虽说，欣夫先生无心为《消遥游》作注释，然而，欣夫先生以木筏下流作比，是我读到对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诠释中可谓最精要的了，试想无大鹏的“主动性”，若旋风再大，也无九万里之行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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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之“无为”的思想，是古代浪漫主义艺术流派的精神支柱，从屈原、陶潜到李白而至曹雪芹，一脉相承，无不渗透了道家“无为”思想的元素。就是书画界，欣夫先生把书法不同风格，分成了两大流派，他说：“篆、隶、魏、楷，谓之正书，真书。端庄、稳健，精神、威严，讲究规整合理。而行草书可以率性而为，提倡灵动活泼、神韵自然。可加入书写者情感，喜怒哀乐，尽情流露，与画中写意一般。自由浪漫，潇洒自然。”（书画笔墨之八十八）恕我不揣冒昧地说一句，篆、隶、魏、楷，谓正书、真书，或受儒家正统思想比较深，而行、草之书受道家思想影响比较大，查书法史，行草起于汉，盛于魏晋，与佛道之勃兴不无关联，据此我之见恐不失一二吧。吴道之的写意画、张旭之狂草，公孙大娘之舞剑，无不受老庄思想的陶染。我不妨斗胆地说一句，中国如果没有老庄哲学思想，也便没有屈原、李白、吴道子、张旭、曹雪芹这样伟大的文学家和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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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说，道家的“无为而为”应是欣夫先生“忘了自己”艺术思想的精萃。他的书画艺术无不闪烁着“无为而为”之艺术的光华，他六十余年如一日地追求着“忘掉自己，发于无意”（笔墨手札之九十一）的最高艺术境界，令人敬佩之至！

2021年12日23日初稿24日修改

（作者：丁伟驹，84岁 1963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书名：书画释疑

盛欣夫 著

西泠印社出版社

《书画释疑》一书为中日文双语对照版本。日本书道与中国书法同源异流，颇有共通之处，双语版本有利于共同商讨书法未来，互利互补，共同发展；有利中国书画国际化，有利中华文化全球共享。

2021年12月31日，盛欣夫在西泠印社出版社为读者签名

▲盛先生在为读者签名、钤印

2021年11月19日，在嘉兴博物馆鸳湖春晓·盛欣夫书画捐赠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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