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夏天的那场“血泪大逃亡”,是大唐盛世最后的葬礼

今月将酒 2023-03-13 13:49:49

公元756年,唐玄宗天宝十五年,六月。

这是个炎热的夏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令人烦躁的气息,这种气息首先萦绕在大唐帝国的中枢——大明宫,以及玄宗君臣的身上。进而,从皇宫传遍了整个长安,继而萦绕在了每个长安百姓的心中。

之所以烦躁,是因为担忧,帝王担忧自己的江山社稷,大臣们担忧自己的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而每一个帝国的平民百姓担忧自己人生命运。

天宝之乱.长安

之所以担忧,是因为害怕,玄宗君臣害怕,长安百姓更怕,因为安禄山是胡人,是杀人不眨眼的胡人。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曾经在西域无比强悍的帝国神将一个个倒在了安禄山的伪燕军团这下,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危难来临时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而此刻,他们的心中更加恐惧,因为,他们赖以仰仗的天险没了,长安彻底暴露在了安禄山叛军的蹄铁下,长安城内的百姓,似乎已经听见了叛军那凶残嘶吼声和狂叫声!

一、天宝君臣大逃亡

潼关其实不是一座关,而是一张牌,一张多米诺骨牌。当它岿然不动的时候,会造成一种假象,让玄宗朝廷自以为手中的牌还很多。可当它轰然倒下的时候,就会引发可怕的多米诺效应,让某种残酷的真相瞬间暴露在玄宗君臣面前,这种真相就是——李唐的人心散了!

潼关失手

潼关失守后,几乎只在一夜之间,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地的防御官员就纷纷弃城而逃,各地的守军也跟着逃亡一空。从东到西,自北而南,能够拱卫京城的军事力量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长安孤零零地立在偌大的关中平原上,看上去就像一面华丽而空洞的旗帜…… 潼关陷落的当天,哥舒翰的部将逃回长安禀报军情,然而玄宗却没有立刻召见。因为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尽管玄宗料定东征军已经完蛋了,可他仍然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潼关还在唐军手中。所以,玄宗当天就命李福德率三千监牧兵驰援潼关。

只要守住潼关,就还有时间组织反击,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然而,玄宗的最后一丝希望转瞬就破灭了。从李福德出发的那一刻起,一直到这一天的日暮时分,玄宗一次次登上瞭望“平安火”的高台,可直到昏暗的暮色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东方的地平线上始终没有燃起他望眼欲穿的那一簇火焰。看不到平安火,玄宗心头迅速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很显然,潼关丢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种无边的恐惧就像这漆黑的夜色一样,一下子就把他吞没了。 六月初十,玄宗召集宰相举行了紧急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潼关已失,长安危急,该怎么办? 其他几个宰执大臣相顾骇然,都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杨国忠神色从容,并且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应对之策。他的对策很简单,就一个字——跑。 如果在这个动作前面加上一个方向的话,那就是——往西南跑。西南就是巴蜀,当时称为剑南道。众所周知,巴蜀自古以来就是物产丰饶的富庶之地,也是李唐朝廷最重要的财富来源地之一,因此,一旦关中不宁,这里当然就是流亡朝廷首选的避难所。此外,杨国忠长期遥领剑南节度使,自从叛乱爆发以来,他就暗中命剑南留后崔圆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作了充足的准备,一旦形势不妙,他随时可以拥着玄宗往剑南跑。

人物.唐玄宗

此时此刻,除了逃亡巴蜀,玄宗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了。 所以,他当即不假思索地批准了杨国忠的逃亡计划。当然,这是一个绝密计划。除了几个宰辅重臣、亲近宦官、得宠妃嫔,以及少数皇室成员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百官们绝对没有想到,天子和宰相早已决定把他们彻底抛弃了。这一天,大唐帝京长安变成了一座恐怖之城,无论官绅士民,人人惊惶奔走,不知道如何逃避这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原本安宁祥和、繁华富庶的长安,此刻只剩下恐慌、混乱和萧条。六月十二日,早朝的钟声照常敲响,然而上朝的官员却不到十分之一。为了稳住人心,玄宗还装模作样地登上了勤政楼,下诏宣布要御驾亲征。

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宣布要亲征了。如果说臣民们对前面两次还感到有些半信半疑的话,那么这一次,所有的长安人基本上都是把它当成笑话来听的。

“上御勤政楼,下制,云欲亲征,闻者皆莫之信”(《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就在玄宗宣布要御驾亲征的这一刻,逃亡计划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了。这一天,玄宗紧急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相当于流亡朝廷的后勤总管),提拔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其实就是让他留下来当替死鬼,同时命宦官边令诚掌管宫中的所有钥匙,这个间接杀害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凶手,现在也被玄宗抛弃了。同日,玄宗命快马携诏书先行赶赴剑南,以颍王李璬(玄宗之子)即将前往剑南就任节度使为由,命当地准备好一切接待工作。

傍晚时分,玄宗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集合禁卫六军,赏赐给将士们大量钱帛,另外又让陈玄礼挑选了九百多匹膘肥体壮的御马,以备跑路之用。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除了少数参与的人,绝大多数官员和百姓都被蒙在了鼓里。没有人知道,此刻的长安已经变成一条撞上冰山的豪华巨轮,而他们的船长早已悄悄解开了独自逃命的救生艇。过了这个夜晚,绝大多数臣民就将和长安一同沉没。

六月十三日黎明,李隆基一生中最凄惶的时刻来临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白居易《长恨歌》)

李隆基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彻夜难眠的焦虑和不安中走了出来,从数十年的盛世迷梦中走了出来,神色恍惚、步履蹒跚地迈上了那驾前途未卜的马车,迈上了一个太平天子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流亡生涯。一夜之间,这个风流皇帝真的老了。作为一个七十二岁的人,其实李隆基早就老了,他在叛乱爆发前之所以一直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是因为有盛世伟业的光圈在渲染,还有艺术和爱情的魔力在滋养。

玄宗.李隆基

如果说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并不能完全画等号的话,那么李隆基的心理年龄顶多只能算是中年。所以,虽然时光的潮水会裹挟着每一个人从出生、成长一直奔向衰老和死亡,但是李隆基的生命河流显然筑起了一道堤坝——由功业、艺术和爱情这三者共同构成了大坝的承重材料,为他成功拦截了数十年的时光潮水,从而有效延缓了生命的衰老。

至少在心理上,在精神状态上,李隆基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当安禄山粗暴地将李隆基的生命堤坝一举击碎的时刻,当所有的光圈和魔力遽然消失的时刻,被拦截多年的时光潮水就在李隆基身上发生了某种“泄洪”效应。于是,真相瞬间裸露,一直拒绝衰老的李隆基不得不面对一个客观事实——他已经是一个七十二岁的古稀老人。

最惨的是,这个老人现在还要被迫抛弃他的帝京长安,抛弃他的九重宫阙,抛弃他的万千臣民,抛弃他一生追求和经营的一切,凄凄惶惶地亡命天涯! 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事吗? 李隆基不知道。 可残酷的命运马上就会告诉他——有。

上苍不仅要夺走这一切,最终还要夺走他的最爱——杨贵妃。

二、暴风雨来临前的长安

这一天,跟随玄宗一起逃亡的人有杨贵妃、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以及太子、皇子、公主、妃嫔、皇孙,还有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等少数几个大臣,此外就是一些亲近的宦官和宫女。

烽火长安

这支逃亡队伍在陈玄礼所率禁军的护卫下,从延秋门(宫城西门)出太极宫,匆忙向西而逃。当时,只有住在宫内的皇家眷属才有幸跟着玄宗逃出生天,而住在太极宫外的妃嫔、公主、皇子、皇孙等,都被抛弃了,更不用说一般的臣民了。不过,最后的时刻,玄宗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惦记着老百姓的。经过左藏(国库)的时候,杨国忠对玄宗说:“烧了吧,免得落到贼人手里。”

玄宗满脸哀伤地望着这个曾经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所在,长叹一声道:“算了,如果贼人来了得不到它,必然会劫掠百姓;不如给他们,免得让老百姓受苦。” 玄宗一行出长安西门后,很快就过了西渭桥。队伍刚一过桥,杨国忠立刻命人将桥焚毁。

玄宗一见大火燃起,赶紧说:“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当即命高力士带人回去扑火,让他把火灭掉再回头追赶队伍。

玄宗已经不惦记百姓很多年了。这一刻,他终于又想了起来。这场叛乱带给了他无尽的痛苦,但也带给了他一丝久违的清醒。只不过,这样的清醒来得太晚了。六月十三这天,尽管整座长安城早已人心惶惶,可还是有一部分忠于职守的朝臣仍然坚持上朝。是日清晨,部分朝臣按时来到宫门,只听宫中报时的更漏依旧清晰可闻,而在门口站岗的卫兵和仪仗也如同往常一样肃穆森严。

一切看上去都和往日并无不同。然而,当片刻后宫门开启,朝臣们一下就蒙了。只见一群又一群的宦官和宫女疯也似的从门里冲了出来,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莫名其妙的朝臣们赶紧拦住一两个追问,才知道皇上已经失踪了。一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聪明的人立马撒腿往家里跑,可还是有一些朝臣不死心,慌忙跑进宫里去找。

然而,此时的皇宫早已炸开了锅,人人自顾不暇,到处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末日景象,哪里去找皇帝的踪影? 长安城就这样天翻地覆了。王公大臣、士绅百姓一个个携妻挈子,争相逃命,而一些地痞流氓和无业游民则趁火打劫,冲进平日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宅大院,把那些有钱人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洗劫一空。有些胆大的暴民甚至骑着小毛驴冲进皇宫,大肆劫掠金银珠宝,还纵火焚烧了左藏库。

面对如此严重的暴乱局面,新任京兆尹崔光远不敢坐视,赶紧和宦官边令诚一起带人灭火,同时紧急任命了一批府、县的代理官员,并派兵捕杀了十几个领头的暴乱分子,才稍稍稳定了社会秩序。可是,如果我们认为崔光远和边令诚是在尽忠职守,那就把他们看得太高尚了。实际上,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玄宗逃亡当天,崔光远就让儿子带上投降书,到洛阳去见安禄山了,同时带过去的,还有玄宗交给边令诚的一大串宫禁重地的钥匙。

你李隆基可以不声不响地脚底抹油,我们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另择明主。你可以不仁,我们当然可以不义。没啥好说的,这很公平。

三、千乘万骑西南行,玄宗的悲催逃亡之路

玄宗一行过西渭桥后,继续向西进发。玄宗命宦官王洛卿为前导,告谕沿途郡县准备接待。到了这一天的中午时分,饥肠辘辘的逃亡队伍抵达咸阳的望贤宫。可让玄宗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咸阳根本看不到半个接待官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咸阳县令和县衙的官吏们早就溜了,就连负责打前站的宦官王洛卿也逃得无影无踪。

玄宗无奈,只好命宦官们在咸阳街头张贴皇帝驾临的告示,希望能有一些忠于朝廷的官吏或百姓出面接待。结果,鼓舞人心的告示贴得满大街都是,响应号召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当皇帝当到了这个份儿上,玄宗真是满心悲凉。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今天算是深刻领教了。眼看日头已过中天,所有人的午饭都还没着落,玄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国忠见状,也顾不得自己的宰相颜面了,连忙亲自跑到市场上买了一堆烧饼,权且让天子充饥。可这些烧饼就算能喂饱玄宗,也喂不饱他身后的一大群金枝玉叶啊。正犯难时,当地一些善良的百姓不忍见天子挨饿,终于挑来了好几担糙米饭,还有一些小麦和大豆。早就饿得眼冒绿光的皇子皇孙们立刻扑上前去,直接用手抓着吃,转眼就把所有食物扫荡一空,可摸了摸肚皮,却感觉还没有吃饱。

人物.玄宗

对于咸阳父老的雪中送炭之举,玄宗深为感动,赶紧命人拿钱酬谢。众人看着形容憔悴的天子,都忍不住伤心落泪。玄宗一下子悲从中来,也不禁掩面而泣。 献食的百姓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叫郭从谨。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话,一直不知道跟谁倾吐。现在见此情景,他也就不管什么尊卑之礼了,赶紧颤颤巍巍地走到玄宗面前,说:

“安禄山包藏祸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没人入宫揭发他的阴谋,可陛下却把举报的人诛杀,才导致祸乱的发生,以致陛下不得不流亡到此。从前那些圣主明君,之所以广求天下忠良,使自己耳聪目明,其缘由正是在此。我还记得宋璟当宰相时,屡屡犯颜直谏,天下赖以太平。可是后来,朝中的大臣们再也不敢说真话,只知道阿谀取容,讨陛下欢心,所以宫阙之外的事情,陛下一无所知。我虽为一介草民,也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只可惜九重宫阙,森严遥远,区区之心无路上达……要不是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又怎能亲睹陛下之面而一诉衷肠呢!”

郭从谨这番话虽然没什么高明之处,但至少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了他的狼子野心,甚至包括像郭从谨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乡野村夫,都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既然连郭从谨都能察觉,玄宗为什么就没有察觉呢? 其实,玄宗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不愿意去察觉。

因为他早就被上天宠坏了,所以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人们一直以为他是在替安禄山辩护,其实他是在替自己辩护。换言之,晚年的玄宗表面上越是自负,内心就越是脆弱,所以他不愿从自欺欺人的梦境中醒来。只要在有生之年安禄山不反,他就可以把梦做下去,一直做到驾鹤西归。至于身后事究竟如何,那就不是他考虑的范畴了。

虽然这么做很像赌博,可李隆基一生的运气都很好,所以他敢跟老天爷赌这最后一把。 只可惜,这最后一把他输了。 他一生辛辛苦苦赢来的一切,终将在这最后一把中输个精光。 听完咸阳父老郭从谨的一番肺腑之言,玄宗愧悔难当,只好老实承认:

“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直到送走郭从谨等人,玄宗还是粒米未进。负责膳食的官员跑遍全城去采购,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搞了一顿比较像样的御膳。玄宗让所有随从官员先吃,自己挨到了最后才吃。至于那些护驾的禁军将士,玄宗则命他们分散到各个街坊和村落去乞食,约定未时(下午二时)回来集合,然后继续出发。

将近午夜时分,玄宗一行抵达金城(今陕西兴平市)。这里比咸阳更不堪,不但县令和官吏逃之夭夭,连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好在老百姓家里还囤积了一些粮食蔬菜,白天没讨到饭吃的禁军将士自己动手,总算饱餐了一顿。从长安到兴平大概只有六十里路,可玄宗一行却走了一天一夜。而且就在这么短的逃亡路上,随从人员已经逃散大半,就连宦官总管袁思艺(与高力士同任内侍监)也抛弃了他的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之大吉了。

四散奔逃

对于此次出逃,很多人显然都不抱希望。在他们看来,跟着落难的皇帝这么跑,就算不被叛军追上,兴许在半路上也会活活饿死。与其这样,还不如拍屁股走人,自己去找一条活路。

后半夜,疲惫不堪的玄宗带着妃嫔、公主,和皇子、皇孙住进了金城附近的驿站。驿卒早就跑光了,驿站里到处黑灯瞎火。昔日养尊处优的这帮皇室成员,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严和体面了,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破草席上,你枕着我的大腿,我靠着他的肩膀,顷刻间便已鼾声四起了。

这天夜里,不知道唐玄宗和杨贵妃还有没有条件单独住在一起。就算有,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了。

明天,这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旷世佳偶就将阴阳两隔,生死殊途,从此在各自的轮回路上飘零辗转,纵使相见也不复相识,唯余一脉千古难消的幽幽长恨,任无数后人叹息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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