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
嘉靖五年,即为公元1526年,丙戌年,属狗。
本年大明朝廷科举考试,一个叫做戚贤的人脱颖而出,成为了进士。
这进士,分为一甲进士,二甲进士,三甲进士。
一甲就三位,全国第一叫做状元,全国第二叫做榜眼,全国第三叫做探花。
谁能在一场考试中考到三甲这个位置,那非是人中龙凤,翘楚之辈不可,那简直不是祖坟冒烟,而是祖坟着火。
到了二甲和三甲人数就多了,二甲大概一百人左右,三甲则在两百人左右。
这进士啊,是功名的尽头,如果你没考上进士,你可以一遍一遍的考,但是如果一旦考上了进士,那就不能再考了,多少名就是多少名,改不了了。
从唐高祖武德五年第一次举行科举考试,到公元1905年科举废除,这就将近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
我们的帝国,是靠那些经过正统儒学培养出来的数以千百的文人来管理远超他们数量的千千万万的农民的。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进士一直都是任何一个王朝的主角。
在没有科举制度之前,朝廷选拔官员的方式一般有两种,第一种叫做察举制,第二种叫做九品中正制。
这两种制度细节上有些不同,但其实区别不算太大,说白了就是由地方上的官员随时随地在自己的辖区内发现那些有德行的人才,然后向朝廷举荐。
那么地方上的官员凭什么举荐你呢?
很简单,你家里有钱,出身较好,门荫强大,背景深厚,或者你干脆就是朝里有人,这样你就好做官,普通人想要被举荐的可能当然也有,但却是微乎其微的。
门阀士族们垄断了教育权,垄断了人事权,他们在自我和民众之间建立起了一堵墙,一堵普通人难以逾越的沟壑。
(门阀士族)
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了少部分人的手里。
所以,这两种制度不太公平,往往就会造成寒门无士子,贵族全世袭的状态。
而科举通过全国范围内考试的模式,给了天下读书人平等竞争的机会,从这一点来说,意义是重大的。
当然,科举从来都不简单,不是说随便谁都能考上的。
满腹经纶,至白发仍然不中,才疏学浅,到老时名落孙山。
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而这个戚贤,在这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就考上了。
有关他的名字,史书上没有记载,但肯定不是一甲,因为考上进士之后,戚贤都没在朝廷里待几天,就被任命为了归安知县,假使他名次靠前,应该不会只得个县令的职务,至少也会被安排到翰林院里深造几年。
但是换个角度想一想,李广射虎,到老无封,冯唐乘龙,一生不遇,有官做总比没官做要好,所以戚贤很快收拾行李就出发了。
归安县,在今天的浙江省湖州市境内。
湖州,在浙江北部。
这个地方,历史悠久,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的封地就在这里,此处更是丝绸之府,水米之乡,坊间更有苏湖熟,天下足的称谓。
明时,湖州是府一级的建制,下辖乌程,归安,德清,武康四个县。
而在这四个县里,归安县则又是发展最好的。
所以,戚贤来的这个地方,是个繁华富庶之地,可比到岭南云贵做官要好多了。
这个戚贤到任的时候,正值夏季,原本江山水乡温润之地,应该是和风历历,细雨飘扬,但是偏偏最近几年,归安是连年干旱,好几年是一滴雨水也没下过。
(古代归安)
这酷暑盛夏,戚贤带着几个衙役书童刚刚走到归安地界,就被热了个口干舌燥,是通身大汗。
太阳散发出的剧烈光芒让人不能直视,好不容易吹来一阵风,结果也是热烘烘的。
几个衙役热的是连连喘气,余下的书童啊, 师爷啊, 轿夫更是湿透了衣衫,就连平时一向正襟危坐的戚贤也不住的擦汗。
这天儿啊,实在是太热了。
可巧,戚贤顶着如此炎热的天气刚到了县城里,就发现不少百姓正围拢在一座庙前,久久不肯散去。
此时,赤日炎炎,大地龟裂,归安县里的半数百姓们却如麻雀一般聚在一方小小的庙门前。
有事儿,应该是有事儿。
这庙,已然是不知何年何月所建,但见庙宇巍峨,庄严古朴,檐角高高翘起,石阶层层叠叠,门楣上笔力遒劲,气韵生动的写着四个大字:萧总管庙。
只是不知,这萧总管又是何方神圣?
戚贤再看,这些百姓们大都是素布麻衣,身形佝偻,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面露菜色,但他们此刻的神情却十分兴奋,个个是手持香火,十分虔诚的跪在庙前,口中念念有词,更有不少百姓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财物布施到功德箱中。
(萧总管庙)
戚贤派人过去一打听,原来此间萧总管庙香火极旺,百姓们求才求子求功名都来此处,恰逢归安县连年无雨,百姓们便齐齐的过来求雨。
这不下雨,的确是大事儿,因为农作物生长需要雨水,这降雨量直接关系到农业生产,关系到百姓们的生计。
我们的古人,大抵终年生活在封建迷信的范围中,人们相信天命,相信万物有灵,相信世间浑然一体,人们说,上天不语,但却会降下各种祥瑞或灾异来体现神灵的威严。
人们做得好,枯木会逢春,荒井会涌泉,人们做的不好,就会出现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
所以,萧总管庙就主张大家伙捐钱捐东西,以此来积累善缘得求善果,这样就能感动上天,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必然会降下雨水。
对于这种行为,戚贤看在眼里,但却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纯粹是有人利用了百姓们的善心,从而骗取钱财。
但是,戚贤虽然打心里眼里瞧不起这种行为,可他第二天一早,竟然也焚香祈祷,沐浴更衣,亲自跑到萧总管庙去求雨了。
这个行为,十分奇怪。
首先,戚贤没考上进士,没做官之前,他拜过一位很有名气的老师,那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是谁?那是通天彻地的大圣人,戚贤作为王守仁的徒弟,那想必眼界也是极高的,而且他现在是朝廷命官,他本来就应该积极的捣毁淫祀,取缔这种非法行为,怎么反而还带头去求雨呢?
他这么一整,可以说是大事不妙,因为一开始还只是一半老百姓去求雨,现在大家一看县太爷本人都亲自带头出马了,因此对这件事儿更加深信不疑,全县百姓蜂拥而至——在戚贤的带领下,一场盛况空前的求雨仪式开始了。
具体的这个仪式流程,这里就不赘述了,因为史书上记载的也没有那么细致,但是我们可以知道的是,戚贤很有韧劲,他每天早上七八点钟就跑到萧总管庙去求雨,一直求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一连如此,竟然持续了一个星期,可以说是相当虔诚。
但是,七天过去,太阳还是那么大,空气还是那么干,土地还是开裂,这温度更是越来越高。
(戚贤 形象)
于是,第八天的时候,戚贤又跑到萧总管庙前,这回他不求雨了,而是当着全县百姓的面,对着庙门破口大骂:
我们全县百姓诚心求你降雨,可以说是又浪费时间又花钱,结果你一滴雨水也不下,你既是神灵,又受了我们的供奉,就该下雨,现在你不下雨,你还大模大样的端坐在上边,我越瞅你我越来气。
戚贤这番话,说的是义正言辞,极富感染力,搞得很多百姓都义愤填膺,不良情绪很快在人群中蔓延,戚贤趁热打铁,立刻招呼十来个衙役,不仅当场就把萧总管庙给拆了,还把萧总管中的神像给推倒,丢到了河里。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去拜祭萧总管庙了,当然,想拜也没戏了,因为都拆完了。
但是,这事儿还没完。
几天之后,戚贤乘船出行,正到河中,忽然听到一声水响,嗖一声一个人形一般的东西从水中一跃而出,落到了船上。
船上的衙役师爷们定睛一看,非是别的,正是前两天被官府丢到水里的萧总管木像。
这,真是活见鬼了。
木像双手合十,掌心向上,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玩味,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船上当时就炸开了锅,纷纷说这是萧总管显灵了,说官府不该拆除萧总管庙,这下神仙要降下责罚了。
大家都慌了,麻爪了,只有戚贤坐在船上,发出了阵阵冷笑。
戚贤说,咱们就在这河上待着,一天也是待,两天也是待,只要有耐心,我保管叫你们看一出好戏。
于是几个衙役就站在船头张望,余下几个师爷则在船尾观瞧,果然只过了几刻钟不到,从水里立刻又浮上两个人来。
这俩人如落汤鸡一般,因为长时间在水下憋气,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会儿是实在忍不了了,才浮上来换气,结果被戚贤逮了个正着。
戚贤把这俩人拉回官府一审,俩人交待,自己原是萧总管庙中的庙祝,戚贤未来归安县时,他们已经假借神灵之名诓骗百姓钱财不少年,如今戚贤一来就开着挖掘机把萧总管庙给拆了,他们实在气不过,于是就偷偷藏在水下,待到戚贤的船只游过,他们就把萧总管的木像扔到船上,想要制造出神仙显灵的假象,结果,全被戚贤给识破了。
(烟雨江南)
一干人等纷纷议罪论处,而这场久违的大雨,也终于如约而至。
江南烟雨,细雨霏霏,宛如轻纱拂面,婉约而柔美,雨势渐大,又如银河倾泻,水帘般垂落...
这个故事,出自于《明史》中的一个小小角落,因为戚贤这个人终明一朝并不显眼,他从归安知县做起,后来回朝廷做了谏官,因为性情刚正不阿得罪了当时的首辅夏言,又被贬到了山东做小官,戚贤干脆主动辞职,回乡之后等事,史书再无记载。
作者唯独钟情于这样的小人物,遂将他这为官生涯中的一桩奇事写了出来,惟愿消遣,抑或从中受益,作者便满心欢喜,真要俯首再拜了。
能入明史的那个又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