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五点整醒来的;儿子刚刚放下手机睡去。
五点整起床,这是长期形成的习惯,现在根本不用闹钟来叫醒他。虽然一点多被儿子打游戏突然的嬉笑声吵醒,他压着一肚子的心酸与气恼久久不能入睡,但为了第二天要面临的工作,他在脑子中数着想象中的绵羊,大概在三点半以后才朦胧睡去。然而,五点一到,他就像设置好的闹钟一样准时醒来,再也不会睡着。
穿衣洗脸,根本不用开灯。城市外面的灯光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从窗子的玻璃,穿越厚厚的窗帘照进来。他习惯在这种朦胧的光线下生活,一是为了省下电费,一是不想吵醒睡着的妻子。洗脸——也不过是用湿毛巾擦擦脸而已——也是为了节省用水。
儿子则完全不同。他只要醒来,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打开水龙头,在水声的伴奏下坐在马桶上玩手机。他很心痛,知道这灯光、这流水,都是在流淌着钱币!但是他无能为力!如果他关了灯,关了水,儿子一定会大骂他小气鬼的!“你他妈的没本事挣钱,靠节省能省出来吗!”儿子一生气,就是“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比他老子训斥自己还厉害。他后来从儿子打游戏时与看不见的队友喊话中才知道,儿子的骂人话语原来都是在打游戏时历练出来的!
洗过脸后,他从冰箱取出两个馒头,装在口袋里面,这是他的早餐。为了增加营养,他又将一小塑料袋的咸菜拿出来——这是儿子昨晚点的外卖赠送的。儿子不吃这些,很慈善的留给他,成为他的加料。
老婆是超市的导购,早上七点半上班,晚上十点半回家,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一个月2600元简直就是卖命——十三个小时都是站着的,偶尔偷空靠一下货架就算是休息了。早点、午饭也是凑合着吃,只有晚上回来再用心做一顿饭。这顿饭大多就是面条——北方人就喜欢吃面条,剩余的又可以当做早点。他知道老婆的辛苦,起床很是小心,尽量让她多睡一会。
儿子是上了大学的,是家里的宝!自从上大学以来,儿子的地位就到了天花板了,成为左右一家人的上帝。儿子的眼里不再有父母的尊严,更不用讲孝道体贴,将他们的卑贱贬低得无以复加。他们夫妻像敬仰上帝一样膜拜儿子,对他是有求必应——儿子是他的家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跳出龙门的读书人,成为他们的骄傲与希望!儿子在四年大学里,花了家里绝大多数的收入,只是将网络游戏玩得娴熟,对于功课,跌跌撞撞的通过一次次的补考勉强过关。
儿子大学毕业了,他以为自己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却不料,生活从此又进入新一轮的煎熬,失望、烦恼、劳累、心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日复一日地看不到尽头。儿子应聘过几次工作,薪水低的公司他看不上,薪水高的公司不录用他。儿子自认为是天之骄子,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就这样呆在家里,一呆就是一年,渐渐地对找工作没有了兴趣。他就像一个待价而沽的稀世珍宝,期望那天能赏识的伯乐出现。而那个梦想中的伯乐始终不见踪影,儿子就这样在家里,成为网上说的“啃老一族”,开始“躺平”。一年之后,儿子不仅从此失去了进取之心,而且似乎逐渐丧失了语言与行动的能力,很少走下楼,吃的靠外卖,一天到晚与他们说话超不过三句:闭嘴!别烦我!出去!
他参加高考的那年,多病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望着年迈的母亲,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高考,来到了这个城市,成为农村进城最早的打工者。他在一家家具厂做工,因为时常加班,工资一般保持在150元左右,算是比较好的薪水了。他很快就娶妻生子了,妻子自然是农民,留在农村照顾母亲的生活,他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游走。随着母亲的谢世,自家果园的败落,粮食卖不上价钱,他将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到了城市,儿子也在城市学校上学,三口人租住在城中村里的一间出租屋。
几年之后,思想比较先进的他在城里按揭贷款给儿子买了房子,成为村子第一个在城市购房的农民。他的先见之明,他的魄力与智慧,成为村民的榜样,大家把他看做能人。而今不仅是城市,农村的年轻人谈婚论嫁,将房产与车子都作为首选;农村的姑娘不要农村的房子,必须买房在城市。尤其是今天大量农民工入城,就越发证明了他的远见。
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工作已经换过了不少,都是干出力的活儿。化肥厂扛袋子,玻璃厂装玻璃,水泥厂运水泥......虽然自己感觉还有力气,但老板已经有了嫌弃的表情。工资已到4000元左右,却不如刚进城时能落下钱来。为了生活,他比以前更加卖力,以显出他的精力充沛。
不幸还是提早到来,一个与他同龄的临时工,在搬运工件时突发脑溢血离世,老板在支付一笔抚恤金之后,对五十岁以上的工人一律辞退。没有了固定工作,收入一下子就开始出现危机:每个月3000元的房贷,加上儿子的开销,这可是摆在面前实实在在的硬头货。他瞒着妻子,还是每天五点钟起床,随便吃点东西就出门,有一个月时间来到钓鱼市场寻找工作谋生。他不能歇息,没有理由不努力。如果哪一天挣不到钱,他就失魂落魄,真不知道如何走好下一步。为了钱,他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
他所做的一切,妻与子都不知道,他将一切的苦楚埋在心底,自己用舌头舔舐着心里的伤疤。为了省下2元钱的公交车费,他曾经多少次拖着疲惫的身躯步行回到小区。儿子就与他完全不同,每次出外都坐出租车。他心疼,但是他不敢说。
他在钓鱼大军中拼命挣扎的时候,遇到一位做了外卖小哥的旧时工友,热心介绍他加入送外卖大军。这位工友的朋友是外卖公司的小头目,他免去了培训等环节,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就开始上路了,成为大家口中的“外卖小哥”。
这一切都是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他晚上将摩托车放进小区的车棚,外卖的马甲装进后备箱。第二天六点就骑车出门,妻子根本不知晓,还以为他在原来的搬运公司干着稳定的工作。
点外卖最多是年轻人,在校大学生居多,他们称呼外卖人员为“外卖小哥”。最初接单,他没有经验,就厚着脸皮向同行请教,在大学门外等待取外卖的简短时刻,好心的同行教给他很多送外卖的知识:如何接单,如何选择路线,如何与顾客交流而不至于因时间拖延被差评......
他,而今的“外卖小哥”最怕接到儿子的订单——这种概率是很大的。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常常避近就远,他不知道儿子在接到他的外卖单会是怎样的表现:扔掉?鄙视他?大骂他?都有可能。儿子是最顾及面子的人,他绝对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成为地位低贱的“外卖小哥”。
然而,害怕处有鬼!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儿子的订单,地址是自家的,电话是儿子的,有什么可怀疑的。儿子要的是一份米饭加鱼香肉丝。他走进那家狭小的厨房,亲眼看见老板从冰箱中取了一份盒装的米饭与鱼香肉丝,放进微波炉,不到三分钟加热,标价24.6元的饭菜就装进了他的外卖包里。他没想到儿子一天不愿意吃家常饭,心心念念的外卖——米饭加鱼香肉丝就是这样做成的!一顿饭必自己一天的伙食费还要多!但是他不能说,儿子现在很霸道!
他希望能与另外一个同行换单,但偏偏没人。他只好怀着突突急跳的心骑车走上回家的路。距离小区越近,他自己越心虚,寒冷的冬季他居然出汗了。怎么办?怎么办?他一个劲问自己。他将车子停在距离自家单元楼比较远的地方,将口罩再拉上一些,刚好在眼皮的下面。头盔没有摘下,继续戴在头上。脖子缩进棉大衣的衣领中,像一个小偷一样走进自己无数次走进的大楼。
自然没有人会认识他!城市的人都变得麻木了,天天见面也不打招呼。最初自己刚住进新房,很亲热地与对门的一对老人打招呼。但每次老人都用一种警惕而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们,一点都不能表现不出亲近来。后来他就不再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就这样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他从20楼电梯走出,左拐就是自己的家门。这个家,常常是他最急切盼望回去的地方,那是他的港湾与驿站,里面住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而今天,家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吸引了,让他像对待野兽一样感觉恐惧。怎么办?怎么办?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似乎这种声音从房门而入了。
他压住了心跳,侧身站在门一边,抬起右手在自家门上敲了三下,抬高声音用鼻音说道:外卖到了。很快,他听见里面的响动,应该是儿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声音——儿子时常斜躺在沙发上打游戏。他赶紧向后面再退了一步,面朝外,左手将外卖塑料袋伸出去,头上的汗水又冒出来了。
门打开了,儿子出来半个身子,左手举着手机在看。他用右手接过塑料袋,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关了门。儿子根本不会想到是他送外卖,也根本不会关心送外卖的人是谁。这是儿子第一次对他这个“外卖小哥”而不是对他作为父亲说了声“谢谢”,他却心里一下子暖暖的。
他与故乡已经离的越来越远了。说是城里人,他没有城市人的安逸;说是农村人,又不能在农村务农。眼睛睁开,他盼望外面能不能下大雨或大雪,但如果真的天气很恶劣,他也不能安逸睡在家里,他必须出门挣钱。尤其是天气越恶劣,接单却更多,许多宅在家里的年轻人更喜欢点外卖。
他与高学历的大学生抢市场,与年轻人拼体力,与有钱人现在慢慢地明白了这句话:以前哭着哭着笑了,现在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已经变得麻木了,不像以前那样敏感,对周围的事物熟视无睹。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很年轻,还像年少时一样风光无限。一天走进电梯里,当一个小学生称呼他“爷爷好”时,他感觉有些徒然,有点脸红。晚上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仔细观察自己,才看出自己真的老了。额头深深的皱纹,满脸的灰色,这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好久没有看过镜子,他简直不能认识自己了!想想也是,自己已经五十五岁了。
今天他的生意不错,接了十几个单子,算起来一天能赚一百多元。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收到一条信息,让他去“欣欣蛋糕店”取蛋糕,送到幸福小区一号楼502住户。到手的是一个巨型的生日蛋糕,外面缠绕着艳丽的花朵。他决定送了这份外卖后就收工。
外卖哥想起了自己的生日——农历五月二十。他下意识地点开手机的日历:七月十日,下面小字是20。再朝前拨动,注明是5月。外卖哥心头一热,没想到他要与这位自己今天的顾客同一天生日。
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热,急于要见到这个人。他是男是女?年龄大小?会不会与自己一样的年龄?……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想起自己的生日,生日对他来说,美好的记忆就是母亲在世时会记起。如果在母亲身边,这一天母亲会给他做一碗面条。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生日就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
儿子对自己的生日记得很准,每年过两次,公历一次,农历一次。时常是与他们的同学朋友一起在酒店过生日,热闹的场面他是通过儿子的朋友圈看到的。
抛掉一切想法,他骑着电动车奔向这最后一单的家庭。他将这最后一份外卖放在怀里,心情分外激动,就好像会有喜事发生。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外卖哥停止车,一脚撑地等着绿灯亮起——过了这个红绿灯路口就到幸福小区。
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外卖哥加快了速度。同时,一辆右拐的红色小车也加速行驶。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外卖哥的车子被小车撞上,向右侧倒下,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右腿压在了摩托车底下,右臂下意识地先着地。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不忘把蛋糕抱在怀里。
小车司机急忙下车,扶起倒地的外卖哥。幸运地是,除了小臂擦伤、感觉脚腕疼痛外,他没有什么大碍。事情很容易就处理了!外卖哥想着他的外卖,女车主也忙着要约会,他们谁也没有想着去医院诊疗。她很爽快地掏出500元,算是对外卖哥的补偿。
当外卖哥忍着疼痛,勉强骑着电动车来到幸福小区一号楼前,他才觉出脚腕的疼痛,也似乎感受到了腕部逐渐在肿胀的速度。
一号楼是一栋六层高的老式楼房,没有电梯,楼道狭窄,甚至缺少电灯。送外卖的最怕这样的住户,今天不想又让他遇到了。有什么办法呢?
强忍着脚腕的疼痛,外卖哥小心翼翼地提着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一瘸一拐地开始爬楼梯。每挪动一次脚步,简直就是一次对意志的考验。
终于挪上五楼,外卖哥全身汗湿,整个人好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按了502房门的电铃,但是没有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生日蛋糕,用手掌拍起了房门;没有声响。他拨打单子上的电话,没有人接。
好久,外卖哥终于听到有个老女人的声音。房中有了动静,接着房门打开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出现在门里,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这是你的生日蛋糕!”外卖哥伸手递过蛋糕,但老妇人没有接。“小伙子,谢谢你来看我。请进,麻烦你帮我拆开,行吗?”老妇人用央求的眼光看着他。
外卖哥没有犹豫,他要为这个可能变形的蛋糕需要向老人说明缘故。于是,他走进了老人的房子,为老人打开蛋糕的包装。因为这是他的最后一单,否则他不会走进别人的房间的。
这是一间装修较为朴实的房间,装修风格是比较过时的。老人絮絮叨叨地对他讲了她的家庭:两个孩子,一个出国了,一个在国内经营着大公司,都没有时间生活在她身边。她腿脚不方便,有一个日间照料的保姆,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孩子在她生日的这一天,总是会给她买来生日蛋糕。
还好,蛋糕没有损坏,他长出了一口气。他为老妇人点上蜡烛,将蛋糕切开,说了“生日快乐”的祝福。在老妇人的一再强求下,他吃了有四分之一的蛋糕,空荡荡的肚子也不饿了。老妇人说,自己吃不了多少,明天就会扔掉。
因祸得福。他心里想,自己用痛苦得到了500元。回家的路上,他想着要为儿子买个什么。路过蛋糕店,他做出了决定,花了120元买了一个现成的小蛋糕。
他一拐一瘸地走进客厅,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半。妻子在卧室大声说道:“饭在锅里。”儿子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行动。他喜冲冲地将蛋糕放在儿子面前的茶几上:“给你买了一个蛋糕,吃吧。”“哪里拾的便宜货!走开!”儿子伸手将蛋糕扔进了垃圾桶。他赶忙从垃圾桶取出,拿进厨房,拆开包装,切开一半自己吃起来。吃着吃着,他的泪水如泉水涌出。另一半,他要留给妻子第二天吃。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头脑有点昏昏沉沉,脚面已经火辣辣地疼痛。妻子已经熟睡,在轻微的打鼾声中,他想着明天还要出去干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他对自己说了声:外卖老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