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每每读到类似诗句时,我总想追问时间都去了哪里,怎么就后知后觉到错过了最美的春光。
直到读了更多诗词,我才明白不是时光抛下我,而是我缺少诗心,无意早错过。
何为诗心,三言两语很难讲清,但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对生活抱以由衷的热爱与敏锐的感知。
只有热爱生活,人才能敏锐捕捉到生命的律动,一草一木,阳光雨露,皆能发现美感受美。
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二十四节气,就是中国人诗意栖居在大地上最好的证明,而且充满智慧。
尤其当这些物候入诗入画后,美感又得以升华,从不同维度丰富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意蕴。
从热爱到感知再到成诗成画,诗心又包含了多少东西暂不考虑,仅在前两层就已缺失,可不就是心中无“意”,我只能错过。
不过也不必遗憾,生而平凡那就厚积薄发,诗心可培养,才学能历练,大可向古人学习。
在古代文坛,总有一些多情的诗人,能比常人提前窥探到春意,写出诗情,又蕴含哲理。
在他们笔下,春意的先知不是自己,而是自然万物,春来它自知。
1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宋·张栻《立春偶成》
南宋理学家张栻的这首诗,是关于立春的经典之作,甚至可以说是经典中的经典。
他不只感知到春气始而建立的美好与生机,还一语道破春意谁先知的自然规律。
春到人间草木知,远比笼统地说万物复苏、大地回春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也更真实可感。
彼时还处于岁暮,冰雪才开始逐渐消融。纵使那日立春,春意也不会立刻涌动到人们眼前。
但是人间草木,会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提前感受到阳气初生,默默积蓄起生命勃发的力量。
这当然是客观规律,可张栻演绎得很灵动。一“到”一“知”,即将无情草木变得有情有味。
我们仿佛看到一草一木蠢蠢欲动,主动伸出触角,拥抱春光,感受春光,告知人们春已到。
张栻正是受此感染而不由自主地陷入遐想,仿佛置身一江春水,过春风十里,尽碧波荡漾。
远处或许还有莺初解语,花红柳绿,满满的春意顿时涌入眼前,那一刻他深感我“春天”了。
如此一来,从草木知到绿参差再到生意满,张栻以理入诗,融情入景,对春意的捕捉如此富有层次感和动态感,同时又传递出内心抑制不住的欣喜与明媚。
同样写春到人间、草木先知,孟郊的“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少了情理交融,略显逊色。
司马光的“薄寒未去腊才过,春色先知在绿波”,缺少绿意参差在眼前的现场体验感。
张栻对春意的捕捉看似偶成,实则细致观察与深刻思考才得来。草木先知,也是诗心先知。
2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宋·苏轼《惠崇春江晚景·其一》
苏轼的这首诗,是写给著名诗僧惠崇的题画诗,对春意的捕捉比张栻还富有哲理。
虽然草木先知与水鸭先知,都比人类提前窥测到春意,但这里面的些许差别颇为耐人寻味。
就像我们每个人对时间与物候的感知有主观差异,植物与动物接受春光的方式也存在不同。
春到人间草木知,属于植物的静态变化,重在形态外观,枯树发芽,芳草变绿,繁花盛开。
春江水暖鸭先知,则多了水鸭这种动态生命与春江春水的深度链接,也就是哲学里的实践。
从文学角度看,苏轼将水鸭人格化,就像人能感知水中冷暖,能在第一时间觉察春水变暖。
从哲学角度看,认识是从实践中来,再到实践中去,鸭子只有深度参与亲身体会才知水暖。
苏轼的高超之处,在于仅通过惠崇所绘的《春江晚景》图画,就能联想到如此妙想与哲思。
尤其这种妙想哲思能够行云流水地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结合起来,水乳交融,春意盎然。
从竹林疏影里两三枝桃花初放,到春江绿波上水鸭嬉戏荡漾,视觉由近及远,层次不断丰富。
这里面有桃红竹绿的色彩搭配,有草木水鸭的动静结合,还有春江水暖的视觉触觉相互交织。
无需直言,早春的清丽淡雅,江春的水光潋滟,巧妙融入其中,很容易勾起人的无限想象。
结尾的蒌蒿丛生、芦苇抽芽,顺带着将河豚从大海逆流回到江河的物候现象,巧妙勾连出来。
这不只是对春江水暖的照应,也是蒌蒿、芦芽、菘菜与河豚烹煮的绝妙搭配,满是江南风情,画面更为灵动,也更符合苏东坡从不辜负美景与美食的豁达心性。
这种动态生命的春意感知,也如晁公溯所言:藻寒鱼不食,花暖蝶先知。
3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宋·陆游《村居书喜》
陆游笔下的早春感知,着重一个喜字,充满田园风情。
一喜万物复苏,有红桥白塔,有梅市樊江,有晓山横,有春水生,色彩明丽,春意盎然。
二喜鸟语花香,大地回暖,花香四溢,沁人心脾。一个“袭”字颇具张力,仿佛万千花香分子从四面八方涌来,溢出诗行,感染到每个人。
还有天朗气清,喜鹊无忧无虑地穿梭在芳树丛林间,一路婉转啼鸣,向春光的最深处飞去。
一个“喜”字,让喜上眉梢,喜上加喜,将嗅觉与视觉交织一起,好一个鸟语花香。
三喜田园生活,纵使家贫也喝得起酒坊低廉的浊酒,尽情买醉,而农耕时又是繁忙景象。那深深的耕种泥迹,足以让人感觉踏实又满足。
四喜安居乐业,家家户户赋税交齐,这整年都没有催租小吏来扰人清静,现世安稳,极好。
如此早春村居,不只有对乡村春光的赞美、鸟语花香的感知,还有个人的田园闲情和对百姓的关心悲悯。
尤其“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将春到人间草木知和春天日暖鸟先知精彩结合。
难怪曹雪芹会将贾宝玉身边知冷知热的头等丫鬟取名为袭人,总比其他丫鬟更能细致入微。
正是,“岩深花未发,春到燕先知”,总有一些生命早些感受到春意,成为真正的报春使者。
此时闲居山阴老家的陆游,暂时远离庙堂,何尝不是“更觉城中芳意少,不如山野早知春。”
4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唐·刘方平《月夜》
这首诗同样是写早春村居,春气骤暖,却因为切入角度新颖,意趣盎然。
一则它发生在朦胧月夜,与前面几首诗白天的春明景和相比,色调大为不同,意在静美。
此时夜色深沉,寂静的村庄一半被明月西斜所笼罩,另一半则沉浸在静默无声的夜幕里。
这种半明半暗的光影勾勒,一改寻常写夜月着重强调月光如水水如天的传统,观察得更为细致入微,意境上更显朦胧诗意。
越是半明半暗,若有似无,半真半幻,越易勾起人的遐想,就像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可正是在如此静谧又绰约的月夜,刘方平从一声声虫鸣里感知到春意来袭,此乃亮点之二。
看惯了花红柳绿,听惯了莺歌燕语,竟有人能从隔窗虫鸣里感知融融春意,角度实在新奇。
虫声新透绿窗纱,一个“新”字十分贴合立春三候里的“二候蛰虫始振”,也尽显清新悦耳。
当然这少不了碧绿纱窗的相隔,过滤掉了杂音,一种新生的力量正在破土而出,透入人心。
这是无法阻挡的春意,也是敏锐多情的诗心,让刘方平在此情此景里,今夜偏知春气暖。
这种偏知,比先知,多了一份笃定与倔强,甚至可以一语双关:春虫偏要因春暖而鸣唱,而诗人才因虫鸣而知春暖,于是一首春的序曲从此诞生。
其实,不管先知还是偏知,都离不开一颗跳跃的诗心。
正是,花解语,蝶偏知,多情多感断肠时。
一万次的春和景明,都不过是我们个人的摇荡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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