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上京都知道,沈秋白是个中毒短寿之人。
我追在他身后十一载,终于为他制出了续命的解药。
可当我冒雪为他送药时,他却百无聊赖,将药喂进了狗嘴里。
为哄郡主开心,他逼我给狗下跪。
后来,我心灰意冷,将最后一颗解药给了他的兄长,并与之大婚。
谁知沈秋白却发了疯。
他病恹恹地守在我门外,疼到吐血,只为见我一面:
「你明明说过,只会嫁给我!」
我却抚摸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可我也说过,不想做寡妇啊。」
我终于制出了能救沈秋白的解药。
来不及披上斗篷,我便冒着疾风劲雪,急匆匆去了望玉楼。
熟悉的包厢门口,正趴着一只大黄狗。
我认识这狗,是昌和郡主养的,她经常跟着沈秋白。
「沈秋白,我帮你制出解药了!」
众人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看向我。
片刻后,赵嘉月拿手帕捂着嘴,率先讥讽地开了口:
「沈二公子,你又该试药啦,赶紧看看谢姑娘这次的药有没有用。」
她是宁王的女儿,十五岁便被封了昌和郡主,深受皇家宠爱。
这些世家公子们也一向捧着她。
她这话一出,众人便纷纷对我手中的解药嗤之以鼻。
沈秋白也懒洋洋地看向我,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厌弃:
「姜窈,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再闹了。」
沈秋白的父亲是首辅。
当年为了护驾,沈父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代替了太子和三皇子,被敌军掳走。
最后,两位皇子无恙。
可沈家两个小公子被救回来时,已被下了毒。
那毒名叫神仙梦,世间无解药。
太医断言,他们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不是我第一次让沈秋白试药。
我追在沈秋白身后,已经整整十一载。
得知他是我短命的未婚夫君后,我便沉浸在医书里,守着药炉过日子,声称一定要在沈秋白二十五岁之前,制出解药。
起初,沈秋白对我很好很好。
他明知我炼不出来解药,也会耐心配合我。
甚至会在我失败时安抚我:
「没事,二十五岁还很远,我还能活许多年。
「窈窈,你别急。」
可渐渐地,失败次数越来越多,沈秋白的身子越来越差,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旁人都说,我根本不懂医术。
不过是借着「炼制解药」的借口,来纠缠沈秋白罢了。
可这次不一样——
我接近五日没合眼,终于制出了仅有的两枚药丸。
我无视那些嘲笑声,只抬眸望着沈秋白,坚定道:
「最后一次了,你再试试。这回,我有九成九的把握。」
见我执拗,沈秋白终于懒懒地伸出手:
「拿来吧。」
我小心地倒出药丸,递到他的掌心。
他捏过药,忽然突兀地叫了一声:
「大黄。」
门口的大黄狗闻声,摇着尾巴跑了进来,在他面前亲昵地蹦蹦跶跶。
他却反手将药塞进了大黄的嘴里。
「嘬嘬嘬,大黄尝尝,甜不甜?」
他笑着问大黄,满脸逗弄。
我僵在原地。
一时间,竟来不及阻止他。
「神仙梦」毒性强烈,配的解药也是以毒攻毒。
待我反应过来,那条名叫「大黄」的狗已经完全吞咽了下去。
我红着眼抱住大黄,不顾一切地抬手抠向它的嘴,试图将它吞咽的药催吐出来。
赵嘉月却不高兴了:
「大黄,过来!」
狗得了主人召唤,挣开我,扭头跑回了她的面前。
沈秋白微微拧眉,不悦地提醒我:
「够了,姜窈,丢不丢人。
「太医都解不了的毒,你就别出这个风头了。」
我这才惊觉,自己对着狗折腾了半天,已经满身湿透,十分狼狈。
原来,和那些嘲笑我的人一样。
他,也并不信我。
我心里酸涩难忍,夹杂着细密的疼。
而就在这时——
赵嘉月突然惊呼:
「大黄怎么了?!」
只见,那狗一头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
赵嘉月一手攥着衣襟,一手指着我,胸腔震动:
「你刚刚的药……」
沈秋白的脸色也骤然冷了下去,他看向我,嘶哑的声音中带着一抹不可置信:
「你给我的药有毒?」
2
四周一片唏嘘。
我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沈秋白紧紧拽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大黄面前。
「快救它。」
我无力地垂下头。
「没用了。」
大黄已无力回天。
有人后怕之下,脱口而出:
「真不敢想,若沈兄服了这药,现下怕是已经——」
怕是已经魂归西天了。
可他们懂什么?
以毒攻毒,那丸药,只针对「神仙梦」。
于平常人而言,它自是致命的毒药。
可沈秋白显然只信他们的话。
他一脸阴鸷,吐字冰凉: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那不入流的医术根本救不了我,为何偏要逞强?」
为何?
因为不想年少心动之人英年早逝。
因为不想自己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
我熬了多少个日夜,才研制出这么点解药,巴巴地冒着风雪给他送来。
他一句不入流,便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我做的所有事。
我滚了滚喉咙,不甘心地反问:
「若那药,当真能救你呢?」
沈秋白眼神失望:
「姜窈,事已至此,你还狡辩?」
赵嘉月缓缓蹲下,盯着大黄:
「大黄,有人成心害你,防不胜防啊。」
她抱着狗,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秋白揉着眉心,似是倦极了,无奈地质问我:
「窈窈,你戕害了一条活生生的命,现在怎么办?」
我决然地抬头望向他,声音冰凉:
「你想要我以命抵命吗?」
他被我问得一时语塞。
我是尚书府嫡女,再如何,也轮不到我去为一只狗来抵命。
更何况,害死大黄的人,从头到尾,也不是我。
寂静的厢房内,只剩下赵嘉月偶尔发出的抽泣声。
沈秋白沉默了须臾,终于像是下了决心,蹙眉道:
「你跪下,给大黄磕个头。」
我震惊地望着他。
为了哄赵嘉月,他居然不惜这般羞辱我。
赵嘉月顿时停下声响,缓缓站起来。
比起为狗伤心,她显然更想看我被羞辱的样子。
她轻声对我说:
「姜窈,你害死了大黄,九泉之下,它若得到你的道歉,想必也能走得安心些。」
话音未落,她又故作伤心地湿了眼眶。
沈秋白薄唇轻启,催促我:
「姜窈,听话,快跪下——」
3
我目光震颤,缓缓抬头,重新审视他。
上京的世家公子贵女们自幼便相识来往。
沈秋白幼时虽身子不好,却是个热心肠。
我长了一张娃娃脸,即使身上没二两肉,脸上也是肉嘟嘟的,跟别家的姑娘比起来,总显得更圆润些。
为此,没少被嘲笑。
他们唤我小胖丫,说我比猪还能吃。
那时的沈秋白明明自己也病弱单薄,一步三晃,却还总是护着我。
他逼着那些孩子们向我道歉。
全上京都知道,沈秋白是个中毒短寿之人。
更是皇家亏欠、护着的人。
若是谁惹了这位祖宗,整个家族都可能跟着遭殃。
所以,放眼满京城,都没人敢惹他。
唯恐他多咳了一声,多病了一场,自己就会被讹上。
可现在——
「跪下,给郡主道歉。
「跪下,给大黄道歉。」
沈秋白加重了语调,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来。
原来,曾经保护我的尖刀,转头刺向我的时候,疼痛感会加重万分。
我紧闭双唇,一语不发。
赵嘉月哭着,等着,终于没了耐心:
「你不愿意,那我只能动手了。」
她朝侍女示意。
「咚」的一声!
我的腿弯处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三年前,我为给沈秋白外出寻药,跌下了山溪,摔断过腿。
自此以后,那条腿便不能再受伤,不可再久跪。
他是知道的。
当时他还心疼地守了我好几天。
而如今,我的腿上传来刺骨的疼,几番挣扎都站立不得,只能红着眼睛,抬眸望向他——
沈秋白却只是淡淡地别过了眼。
他默许了赵嘉月伤我辱我的行径。
可笑。
太可笑了。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都住手。」
我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男子身披玄墨大氅,裹挟着风雪而来。
他容色苍白,却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色。
轻轻扫了一眼被押跪在地上的我,他朝我伸出了一双看起来并没那么温暖的手:
「起来。」
那人指尖微凉。
果然,不怎么温暖。
却也足够让我借力而起。
待我站稳后,他将我护在了身后,又转身望向沈秋白:
「为何欺负她?」
沈秋白脸色一僵。
挡在我身前的不速之客,正是他的嫡长兄,沈宴之。
4
当年,沈父护驾,让自己两个儿子代替皇子受难时——
沈秋白替的是三皇子。
而沈宴之,替的是皇太子。
他们这对兄弟,是一起中的毒。
不同的是——
沈秋白自小就在府上养病,玩世不恭。
而沈宴之,则十七岁登科入仕,五年三升,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
他容貌生得极好,只可惜,再惊才绝艳,他也摆脱不了短寿的命运。
而且,他比沈秋白年长,距离太医断言的日子,只剩最后三年。
记忆里,沈宴之很少笑,总是一个人,很是清冷。
我与他并不相熟,自然也从未料到,今日愿意拉我一把的人,竟不是沈秋白,而是他。
僵持之际,赵嘉月率先开了口:
「宴之哥哥,是姜窈害死了我的狗。」
她三言两语说清了来龙去脉,这期间,更不忘夹着怒火添油加醋:
「难道,大黄的命,连她一声道歉都换不来吗?」
身为郡主,她的话,自然无人敢质疑。
沈宴之静静听完,一双寒眸望向了沈秋白:
「确如郡主所说吗?」
沈秋白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散漫道:
「是啊。」
旁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下意识地离沈宴之远了一些。
即使他帮了我,我也并不奢望,他会为了我,连郡主的颜面,和自己的亲弟弟都不顾。
却不料,下一瞬,沈宴之竟淡淡道:
「跪下,给姜姑娘道歉。」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
5
沈秋白拧着眉:
「兄长说什么?」
沈宴之极为清瘦,却似一座不可撼动的高山般,挡在了我身前:
「其一,姜姑娘冒雪前来,送你解药,你不仅不知感恩,还将她一番好意丢去喂狗。
「其二,大黄死得无辜,可药丸是你亲自喂给它的,若真论赎罪,也该由你来。
「其三,众目睽睽之下,你无理取闹,针对姜姑娘,丢尽了君子气节。
「今日种种,皆因你而起,你可有反驳的余地?」
沈秋白哽住。
他兄长说的这些因果道理,他明明都知道。
只是,在我面前,他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
又怎肯折腰?
从前,沈秋白发病难受时,自嘲苟活无趣。
我便温言软语,变着法子逗他开心。
他用匕首伤害自己,意图自伤时——
更是我,不顾危险,亲手夺下了他刺向自己脖颈的刀。
那次,他看着我满手的鲜血,还有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后怕,冷静下来。
他捧着我的手,心疼得红了眼睛。
「我错了,窈窈,我不该自伤,更不该伤到你。
「我只是难受得很……快撑不下去了。」
我一字一句告诉他:
「沈秋白,沈姜两家联姻之事,满京皆知。
「我以后是要嫁你的。
「我不想做寡妇,所以,若你肯信我,我定会制出救你的解药。」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虚弱又可怜。
半晌,终于喉结滚动,应了我一声:
「好。」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道歉。
代价,是自那之后,我的右手终生有疾,再也无法长久使力。
更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走到哪儿都被人嘲笑的疤。
后来,他渐渐被赵嘉月吸引。
赵嘉月生得貌美,却骄矜傲慢,随心所欲。
她从不顾及沈秋白的身体。
生气了,她会打他闹他,任由他淋雨生病,也不心软。
高兴了,她会带他去街头畅饮烈酒,去赌坊一掷千金。
她让他学会品尝人生,在惊险刺激里,感受自己心脏的震动。
为此,沈秋白好几次昏死过去,差点丢了命。
我劝他惜命,别再胡闹。
他却说,是赵嘉月,让他变得鲜活。
不像我,乏味无趣,只会每日对着药炉,时刻都在提醒他的命不久矣。
他腻了我。
更忘了,该怎么向我低头。
眼下,他有些下不来台,脸上带了怒意。
他抬眸望向我,语气讥诮:
「可窈窈根本不会生我的气啊。
「她更舍不得让我下跪的……对不对?」
6
闻言,我心头刺痛,面上更觉难堪。
沈秋白,什么时候,我的喜欢,竟成你欺负我的倚仗了?
见我沉默,他又嗤笑一声,对沈宴之道:
「兄长可知,她的药有毒,今日若不是大黄替我挡灾,我便死了。」
我蓦然抬眼,再次强调:
「那只是以毒攻毒之法。」
沈秋白神色厌倦:
「姜窈,你怎么变得如此厚颜无耻了?
「大黄已死无对证,你硬要胡诌解药有用,我也无话可说。
「随你吧。」
包厢里一阵寂静。
这时,冬风骤起,吹开了半扇窗户。
沈宴之身子骨弱,本就披雪而来,风一起就开始咳嗽。
随行的侍者立刻扶他坐下,关窗,奉上热茶。
僵持至此。
其他人已经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等着沈宴之发话。
我咽不下这口气,便从荷包里掏出另一只药瓶,朝沈宴之走过去:
「少卿大人,我还有一颗解药。
「烦请找几位名医或太医一起求证,还我清白公道。」
沈宴之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就当我以为他要斥责我别再胡闹时,他忽然将手伸向了我的药瓶。
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了瓶塞,将药丸取出。
当着众人的面,他竟将那颗药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呼吸一滞。
其他人也全都吓得变了脸色。
「少卿大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手指发颤。
沈宴之却似笑非笑,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药瓶,声音清朗:
「何须大夫,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是了。
中毒的人,从来都不止沈秋白一个。
7
沈宴之比沈秋白中毒更深,余寿更短。
只因他很少在人前诉苦卖惨,又智多近妖,世人提起他来,才更多的是感怀惋惜,而非心疼。
眼看着沈宴之咽下药丸,在场之人无不紧张。
生怕他下一刻便会死过去。
「少卿大人为何要……这么帮我?」
一开口,我才发觉,自己声音竟哑得厉害。
沈宴之靠在椅背上歪头看我,眉眼里漾起了点点笑意:
「也没什么。
「一是信你。
「二是看不得……他们欺负你。」
我心头一酸。
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被赵嘉月按着下跪的时候——
被沈秋白当众糟蹋心意的时候——
我都忍着没哭。
可听了沈宴之的话,我却没能绷住委屈,掉下了泪来。
沈宴之一向从容。
乍见我哭了,他有些茫然,竟下意识地抬起手,用他那凉凉的指节,摩挲过了我的眼尾。
我目光错愕,全身一僵。
这时,就听后方传来了沈秋白咬牙切齿的声音:
「姜窈。
「到我这儿来。」
我没理他。
沈秋白忽然就气不顺了,一怒之下摔了怀炉,还踢翻了桌子。
炉灰与瓜果茶水滚了一地。
他阴着脸过来,把我从沈宴之的身侧拉走,往他自己的怀里拽。
可是,他的衣衫沾了赵嘉月的海棠脂粉味。
我闻着直犯恶心:
「放开我!」
偏他不许我推开,故意跟我较劲。
直到,他终于瞧见我脸上的泪光。
他一愣,语气微微放缓,却仍拿着架子:
「哭了?真是娇气。
「现在知道怕了?
「刚才让你给月月道歉,你非嘴硬。
「别以为从前我护着你,你就能恃宠而骄。
「现在……」
我听不下去,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沈秋白,男女授受不亲!」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如此拉扯,将我的闺誉置于何地?
偌大的望月楼包厢。
巴掌声异常响亮。
人们都倒吸一口气。
沈秋白摸了摸被我扇过的半张脸,眼神晦暗:
「……授受不亲?」
他强压着火气:
「谁不知道姜沈两家的联姻?
「姜窈,早从出生起,你就是我沈秋白的人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瞪大了眼睛,气得身子直发抖。
激怒之下,我竟缓缓笑了:
「哦。那赵嘉月呢?她又是谁的人?」
沈秋白这才想起,赵嘉月还在旁边看着他呢。
他回头望去:
「月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可赵嘉月早已红了眼睛,委屈地瞪着他,几乎快把手里的帕子搅碎。
变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
刚刚服药的沈宴之忽然吐了一口血!
8
随侍小厮吓得跪在了地上:
「姜姑娘,你的药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这些年,我们家大人他一直对你……
「你可千万不能害他啊。」
赵嘉月像是终于拿到了把柄,指着我道:
「姜窈,你不仅害死大黄,还毒杀了宴之哥哥!」
一片嘈杂。
根本不容我分辨。
好在,乱局当中,缓缓传来一声虚弱的呵斥:
「聒噪。」
是沈宴之。
他还活着呢。
他有条不紊地抹去自己唇边的血色,用淡薄的目光扫了赵嘉月一眼:
「是谁,总在盼我死呢?」
赵嘉月被噎得一哽。
我赶紧去看沈宴之。
他却率先抓住我的手,目光隐含歉意:
「刚刚……没吓到你吧?」
吓到我?
他为何这么问?
我摇摇头,立刻给他切脉,并解释道:
「以毒攻毒的法子,虽能救人,可过程却凶险至极。
「少卿大人中毒多年,即使有吐血之症,也不必惊慌,只是正常的解毒过程而已。
「只是今夜,少卿大人恐会陷入昏睡,此后七天将起热症,热症退后的半个月内,亦需格外注意,不可受寒,不可劳累,不可贪酒,不可食性凉,不可……」
沈宴之撑着下巴看我,慢悠悠道:
「不可行之事太多了,我家小厮毛手毛脚,记性又差,万一把我折腾死了怎么办?」
我一怔。
他这是何意?
却听他又道:
「不如我正式下帖,请姜姑娘过府看诊,小住上一段时日,可好?」
让我直接住进去?
沈宴之不惜以性命做赌注,替我证清白。
行医者,亲去照顾病人,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沈秋白。
却见他目光冰冷,正死死盯着我为沈宴之搭脉的那只手。
怒气腾腾,醋意狂生,似是要吃人。
真是可悲又可笑。
沈秋白啊沈秋白。
受折辱、被糟践了心意的人是我。
把解药喂了狗的人是你。
如今阴错阳差,我的药没能救到你,反而救了你的兄长,你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而且,我真的很想知道。
当你以后得知,今日自己亲手糟蹋的,是世上唯一一颗能救你性命的解药时——
你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9
顶着沈秋白吃人般的目光,我答应了沈宴之,三日后会登门沈府。
直到我一瘸一拐地离开望月楼,沈秋白也没对我说一声软话。
他就一直阴郁地盯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背叛了的负心人。
反倒是沈宴之这个当兄长的,替他向我道了歉。
沈宴之交代小厮去我家下帖,置办登门礼、致歉礼等繁杂事宜。
又让人去把大黄的尸体好好埋葬。
我离开望月楼时,他连马车都遣人套好了,还送来一件毛茸茸的大斗篷:
「姑娘,少卿大人吩咐我送斗篷来,说外面天寒地冻,千万别冷着了。」
「……多谢。」
我上了马车,撩开车帘。
看到沈宴之正站在落雪的屋檐下目送我离去。
他清瘦苍白,隽秀动人,好似与雪融为了一体。
对上我的目光时,他神色宁和,浅色的唇边溢出笑意:
「姜姑娘,三日后,沈某静候。」
是错觉吗?
原来看似那么孤冷的人,笑起来时,也会如沐春风。
让人不禁想起那句——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10
回府后,我强绷着的弦终于断掉,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哭到头昏脑涨,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梦里,沈秋白一开始还是爱我的模样。
他说最讨厌上京的冬天,等他病好了,要带我去江南,找个小镇,买个大大的宅子,把桃树啊、杏树啊、梨树啊全都种上。
春天赏花晒太阳,夏天睡着摇椅乘凉,秋天摘了果子酿酒。
等到了冬日,他就懒懒地搂着我,窝在被窝里,睡他个日上三竿头。
他越说越不知羞,我慌忙地红着脸捂住他的嘴巴,叫他快住口。
他却又拽过我的手,弯着眉眼笑:
「喂,姜大小姐,你手最巧了,我若真能活到及冠礼那日,你可得亲手雕一支簪子给我,还得给我纳一双鞋子。」
我问:
「要簪子做礼物勉强还说得过去,为何还要鞋?」
他笑意更甚:
「傻不傻?
「等来娶你时,我便用你送的簪子固冠,穿你送的鞋子行止。
「这样一来,我沈秋白,便从头到脚,都是你姜窈的人了。」
我被他的俏皮话逗得捧腹,笑够了又故意板着脸说,才没闲工夫给他忙活那些。
可第二日,我就把爹爹收藏了好几年的羊脂玉求来,巴巴地琢磨该雕什么花样给他才好。
那是让我心动过的沈秋白。
曾经,遍地春光不如他。
可梦境一转。
他就变成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做不出解药来就算了,也没指望你真能救我。」
「你会医术,怎么不治自己的右手?顶着那道疤,是想一直提醒我还亏欠着你吗?姜窈,做人别这么心机。」
「放心,月月是郡主,她那么洒脱,才不屑跟你争什么沈夫人的位置。」
「而且,我也不会娶月月的,我这身体……娶她才是害了她。」
「姜窈,你怎么变得这么厚颜无耻了?」
「跪下,给月月认错!」
……
我从梦里惊醒,满脸泪水,心口疼得厉害。
母亲说我被魇着了,睡了整整十个时辰,在梦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吓死人了。
我刚要安抚她,母亲却又心疼地气哭了:
「还想瞒我?望月楼里,你跟沈秋白闹翻的事,早就传遍上京城了。
「腿还疼不疼?沈秋白这个没良心的,他竟敢这么欺负你!」
是了,望月楼里当时围了那么多人。
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被自己的未婚夫当众羞辱,一夜之间,就成了整个上京的笑柄。
我的名声彻底坏了。
那索性,就让这场火彻底烧起来吧——
「娘,我不嫁了。」
母亲愣住:
「什么?」
我红着眼,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再开口时,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沈秋白脏了。
「母亲,他配不上我。
「我不要他了。」
11
当年我尚在襁褓时,沈姜两家便定下了口头的姻亲。
可谁能想到,沈家两个嫡子中毒,沈家眼看着就要绝后。
皇家要赏赐安抚。
一听说我们两家有婚约,生怕我爹嫌弃沈家儿子命短,以后会变卦,不肯嫁女。
索性就赐了个婚。
十多年来,我还从未说过「不想嫁了」这种话。
母亲当下就明白,我是被沈秋白伤得狠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
「好好好,娘都懂,我让你爹去想想办法。」
她一边给我揉着伤腿,一边抹了把眼泪,又问:
「那沈宴之呢?他下了帖子,让你去沈府给他看诊呢,你还去不去?」
我正色道:
「沈宴之那边还是要去的。」
他和沈秋白不一样。
他帮我在先,又正是解毒的关键时刻,于情于理,我都得去。
母亲也点头应是。
于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吃饱睡睡饱吃,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三日。
临去沈府前,母亲终究没忍住,对我道:
「圣旨难违,你爹爹说,与沈家的赐婚……周旋余地不大。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沈宴之比沈秋白有出息得多?
「他才二十二岁,就官至少卿,若身子能好,再熬上几年,他必是天子近臣。
「窈窈,情会伤人,可权势不会。」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我若还不清楚母亲打的是什么算盘,就真是白活了:
「娘,我都懂,会仔细斟酌的。」
母亲在盘算的,正是最巧的破局之法。
其实,我又何尝没为自己想过?
从我决定扔掉沈秋白的那一刻起,便已想通——
如果嫁入沈家,已是定局。
那么,就算得不到爱,若能得到体面、尊重,也是好的。
当初圣旨上只说,姜家嫡长女与沈家嫡公子天赐良缘。
可沈家的嫡公子,又不止沈秋白一个。
还有一个沈宴之。
只是不知,这次,他还肯不肯,再拉我一把。
12
我去沈府,给沈宴之看诊。
结果才刚被小厮引到沈家后宅,就先撞见了沈秋白和赵嘉月。
起初,他们俩都没瞧见我。
赵嘉月哭得眼睛红肿,正与沈秋白拉拉扯扯着:
「你还叫我来干吗?你那位未过门的妻子,害死我的大黄,你兄长还当众护着她,下我的脸子。现在外头都在传,是我坑死了自己的狗,还害得你没吃到解药!
「我没脸见人,死了算了!」
她一边哭闹,一边提着裙子到了湖边,作势就要跳。
沈秋白赶忙追上去,温声软语地哄:
「我给你弄了只新的,跟大黄长得可像了,你先瞧瞧喜不喜欢?」
他解开一个布袋子。
袋子里传来嘤咛两声,紧接着就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是只小黄耳。
赵嘉月看到小狗,终于抹了泪珠,破涕而笑。
沈秋白又摸出两块肉干,让她喂喂看。
谁知,小东西受了惊吓,不吃赵嘉月的食,反咬了她一口,惊慌逃窜起来。
误打误撞,竟跑到了我的脚边。
沈秋白这才看到我。
他微微蹙眉,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我:
「姜窈,你来干什么?不是又要找我哭闹吧?
「郡主的狗被你毒死了,我忙着安抚她,也是为你好,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懂事?
「再无理纠缠,便是自甘轻贱了。」
自甘轻贱吗?
原来我在他眼里,已经成了这样的人。
罢了,反正他的想法,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沈秋白,我无意打扰你和郡主,你们继续。」
沈秋白似乎还不习惯我的懂事,眉头紧皱,拽住我:
「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我抽出手:
「沈秋白,我不是来找你的。」
他不信:
「别装了,窈窈。你不找我,难道还真是给我兄长看病来的?
「他吃了你的那个药没被毒死,是他命大。」
我知道,任我说什么,沈秋白都不会信。
一切等沈宴之痊愈之后,会见有分晓。
而这时,脚边的那小东西忽然蹭住我的裙角,示好地翻了个肚皮。
乖乖软软的。
它似乎也知道我不太高兴,所以在逗我笑。
赵嘉月见状立刻委屈地红了眼睛:
「沈秋白,你送的这狗怎么连主子是谁都分不清,咬了我,还去找旁人卖好?」
沈秋白无奈劝她:
「是蠢了点,没事,你不喜欢,明日我便卖了它。」
小狗收起肚皮,往我脚边躲,发出了呜咽声。
它就像是能听懂人言,在求救。
我定定地低眸看了它一会儿。
它也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瞧我,有点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尾巴。
……行吧。
「卖给我吧。」
我掏出一锭银子给沈秋白:
「这狗,我要了。」
沈秋白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银锭,一时愣住:
「姜窈,你在干什么?」
我没懂他的意思:
「买狗啊。」
他的眸中蕴起怒火,声音微微发颤:
「你喜欢什么我没送过你?我是缺你这锭银子吗?」
哦,原来,他不是不肯把狗卖给我。
而是在嫌我待他的态度,变生分了。
赵嘉月的眼中掠过一丝嫉妒。
她忽然变了主意,摇了摇沈秋白的手,状似关心道:
「我听说这黄耳之肉,最补脾胃。沈秋白,不如你别卖了,直接把它做成汤,补身子多好……」
我下意识将怀里的小东西抱起来,搂紧:
「不行!」
「有什么不行?」
赵嘉月被众星捧月惯了,冷冷一笑,就冲过来,要抢我怀里的狗。
我与赵嘉月动了手。
我的侍女为了护主,也跟赵嘉月的侍女厮打在了一处。
拉扯之间,我突然感觉腰间被用力推了一下!
而我的脚边,就是冰冷的湖水池子!
赵嘉月是想把我推下水去!
我死咬着牙,把狗放了出去,又在最后一刻,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襟。
最后,扑通两声。
赵嘉月没讨到好,与我一起落入了池里。
「小姐!」
「郡主!」
侍女们慌张地惊叫起来。
赵嘉月吓坏了,哭着叫喊:
「救命,沈秋白快救我!水好深……」
她可真吵啊。
冬日的池水好凉。
针扎般刺骨难受。
我还不想死。
于是在冰水里拼命挣扎。
我的侍女也慌了,哭着哀求沈秋白:
「二公子,你快叫人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她可是你的未婚妻啊……」
可在一片混乱中,我却听见,沈秋白没有半分犹豫地命令道:
「先救郡主!」
那一刻,我手脚俱僵,呛了好几口水。
沈秋白。
原来你是真的,没有心。
13
赵嘉月被救了上去。
为啥老是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