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文艺周刊第117期|胡正刚:陈谋——魂依云岭的植物学拓荒者

都市时报 2024-07-05 11:10:56

陈谋:魂依云岭的植物学拓荒者(散文)

胡正刚

1935年夏天,云南昆明东郊定光寺附近,省建设厅以“因公殉难”丧仪,操办了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江苏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举行了一场弥漫着悲伤哀惋气氛的追悼会。在昆明下葬的逝者和南京追悼会悼念对象是同一人——在云南采集植物途中病逝的中央大学助教陈谋。1935年4月27日,陈谋在云南墨江病逝,是中国近代第一位在植物采集途中殉职的学者,也是中国植物学事业的拓荒者。

云南:植物采集者的天堂

云南植物丰富,有“植物王国”“物种之家”的美誉。近代,到云南调查和采集植物的西方植物猎人络绎不绝,韩尔礼、福雷斯特、金敦·沃德、洛克、韩马迪等,将大量植物标本和种子带回西方,许多原产中国的植物由西方人定名。西方人对中国生物资源的掠夺,让国内的植物学家愤慨不已,他们纷纷投身植物采集事业。

1918年,中国植物学的开拓者、北京大学教授钟观光到中国南方开展大规模的植物采集。次年中旬,钟观光进入云南,远行到大理地区采集植物。1931年,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蔡希陶远赴西南,在云南进行了为期3年的采集,足迹几乎遍及云南全境。继钟观光和蔡希陶后,陈谋和吴中伦、王启无、俞德浚、秦仁昌、刘慎谔等植物学家相继进入云南调查和采集植物,他们以筚路蓝缕的开创精神和丰富的采集品,为世人揭开了云南“植物王国”的神秘面纱,也为中国的植物学事业拓展了疆域。

慨然赴险境

1934年春,英军进入云南班洪佤山,侵扰当地群众,试图染指班洪银矿。为探明滇缅边地实情,当局组建边地调查团,赴云南边疆调查。与此同时,为调查边地自然资源,采集植物标本,中央大学农学院与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各派一人,组建“植物采集团”,团长为中央大学森林系助教陈谋,生物社练习生吴中伦为团员。

陈谋是浙江诸暨人,1903年出生,1932年10月到中央大学担任树木学课程助教。陈谋长期持续在野外采集植物,积累了丰富的采集经验,锤炼了坚韧不拔的性情。植物采集危险重重,特别是在偏僻荒芜、瘴疠横行的云南。1905年夏天,傅礼士在澜沧江河谷采集时,差点死于暴乱。1919年,钟观光在云南大理采集途中,遭遇盗匪抢劫,行李、器具、财物被劫掠一空。1932年夏天,蔡希陶在昭通深山中采集时患病,“体热如焦,寸步不举,只得任人捆扎,以木架背下”。1933年底,中央研究院自然历史博物馆蒋英在普洱采集植物期间遇盗,损失惨重,被迫终止采集活动。

前行者遭遇的艰辛困苦,并没有让陈谋畏惧,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家人——远赴云南之际,家中父母老迈,两个幼女嗷嗷待哺,妻子此时已怀有五月身孕。前途险阻,家事忧劳,但陈谋没有犹豫和迟疑,义无反顾地向云南出发了。

采集团在昆明的活动

1934年7月3日,采集团乘坐滇越铁路上的火车抵达昆明,省第一农业学校腾出一间校舍,供采集团住宿和办公。省教育厅为采集团颁发了护照,行文途经各地县政府,要求官方对陈谋一行提供帮助,途中派军警接替护送,采集团在途中邮寄标本时,予以免税查验放行。

采集团在云南招募了两位练习生,随团赴边地采集植物。殷毓森是双柏县人,毕业于乡村师范;严发春是昆明人,毕业于省农校森林科。随团采集植物期间,由省教育厅给予每人每月250元津贴。练习生加入采集团,一则可以补充人手,二则可为云南本地培养植物研究方面的人才,三则便于与边地百姓交流。

陈谋和吴中伦一边处理事务、采购物资,一边在昆明附近采集植物,在黑龙潭和西山等地都收获丰硕。8月初,采集团将在昆明采集的植物标本邮寄回南京,随后启程前往滇西。在昆明的一个月时间里,陈谋一行采集到植物标本500余号,约5000份,它们被均分为两份,分别寄往中央大学和中国科学社。

在苍山洱海间

1934年8月7日,采集团乘坐汽车离开昆明,当天下午抵达禄丰县城。当时,云南西部的公路只通到禄丰县,禄丰以西的行程,采集团只能依靠步行,免不了忍饥挨冻,风餐露宿。植物采集是一项繁重的工作,采集团走的道路是有上千年历史的马帮驿道,途中有固定的用餐和住宿地点,一旦错过站点,有可能温饱不济或露宿野外。在途中,采集团一边赶路,一边见缝插针采集植物,到了住宿的集镇,还要连夜压制标本,登记、填写采集记录,写日记,绘图。旅途中,采集团还得克服饮食不习惯、住宿环境污浊、患病受伤、盗匪丛生、地方官员拖延、护兵刁难等难题。

离开禄丰后,采集团一路西行,经舍资、广通、楚雄、吕合、普淜、云南驿、红岩等地,于8月21日到达大理。大理中学李浚校长友善好客,腾出校舍供采集团住宿和工作,团员日常用餐也在校中。大理是滇西重镇,交通便利,商贸活跃,采集团在此停留了两个月,开展了大范围的采集活动,足迹遍及苍山、鸡足山、巍宝山等地。大理地区植物丰富,鸡足山的植物“葱郁遍山,长林满壑,种类不下千计”,陈谋一行在鸡足山工作10天,即采集500多种植物;在苍山顶洗马塘,一天就采集到植物近百号。

大理是采集团云南之行中采集成果最丰硕的区域,采集团在大理工作两个月,采集标本2500余号,约25000份。

蛮烟瘴雨黯征途

1934年10月初,采集团离开大理,赶赴保山。在大理采集植物期间,陈谋感染风寒,经治疗后痊愈,然而病根已在此时埋下,此后的行程,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云。

12月底,采集团离开保山,为节约经费,扩大采集范围,采集团决定分队采集,吴中伦西去腾冲,陈谋南下镇康。一个月后,两队在镇康会合,此期间采集植物5000余份。令人扼腕叹息的是,采集团从腾冲邮寄往南京的包裹,在漾濞石泉哨被匪徒劫去,损失大量珍稀标本。

1935年1月,采集团离开镇康,经孟定、耿马、双江赶赴澜沧。他们行经的区域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瘴区”,外地人畏瘴如虎,避之唯恐不及。这期间,陈谋因奔波劳累,旧病复发,沿途瘴疠肆虐,缺医少药,病情日益恶化。抵达澜沧前夕,陈谋病情转重,内脏发炎。吴中伦在日记中记述:“痛苦万分,是晚常闻其喊痛,直至微晓。经此一夜之叫喊,次晨见其精神面色顿现萎弱之象。”

在澜沧,采集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陈谋病情严重,需要静养,但当地缺少医药,他只得忍受奔波之苦,赶往思茅寻求治疗。陈谋在信中记述:“原欲在澜沧休养,无奈澜沧系一小县城,地处山谷间,交通不便,居民仅百余户,欲购蔬菜,都无觅处,如何可以养病,决候轿再赴思茅休养。”

到达思茅后,陈谋接受了西医治疗,病情有所好转,他在给学校的信中写道:“此间有西医院,治病甚便,刻已愈十之七八矣,拟休养旬日,即返昆明。”患病期间,陈谋一直拖着病体采集植物,此时病情好转,他立即投身工作,因操劳过度,加之饮食不洁,病情又转重,先前的壮硕之躯成为支离病骨。陈谋病入膏肓,当地医生束手无策。采集团只得继续赶路,拟前往昆明治疗。

4月27日,采集团途经墨江县时,陈谋病情急剧恶化,吴中伦安排伙伴陪护陈,自己飞奔到县城里找医生,吴带着医生赶回时,陈谋已经气绝身亡,享年32岁。在墨江县政府李县长的协助下,采集团找到一口柏木棺材,装殓了陈谋,吴中伦等人和县府职员举行了祭奠仪式。

5月1日,周光倬一行到达墨江,他见吴中伦和殷毓森、严发春等“皆焦愁之状,甚悲惨”,尤其是吴中伦,因悲伤过度,形销骨立,“肤色亦发青而枯”。不问便知,陈谋已在途中去世。陈谋的辞世让周光倬悲痛不已,周在灵前洒泪祭奠,并承诺为其身后事奔走呼告。

吴中伦给中央大学发电报,同时给云南省教育厅去函,汇报了陈谋去世的噩耗。当时滇南地区瘴疠肆虐,为避免节外生枝,南京方面要求吴中伦即刻返回南京,陈谋的葬礼及身后事由中央大学托付云南当局代办。吴中伦请李县长雇夫将灵柩运往昆明,采集团则轻装返回昆明。

采集团初抵昆明时,制订了周密的调查和采集计划,原定完成滇西、滇南的采集任务后,转赴滇东地区的元江、新平、弥勒、丘北、广南、富宁等地采集。陈谋在采集途中病逝,采集计划被迫中断。

魂依云岭

吴中伦和殷毓森、严发春等人先行到达昆明,他们一边整理标本,一边迎候陈谋的灵柩。其间,中央大学致函云南省教育厅和建设厅,请其营葬陈谋,并汇款200元作为开支,校方还寄来一份陈谋的传略,以作墓志。

陈谋墓址位于昆明市东郊的定光寺东山脚,墓为圆形,用水泥建造,纵横各二丈余,上覆圆顶,墓前开墎门,外立大理石碑,中央大学农学院为之勒石为记。墓前铺有石板祭桌一方,旁置两石凳。墓地四至钉镌“陈谋”字样石界,墓周栽培松柏。随着城市扩张,定光寺已不存,寺址附近楼房林立,陈谋墓也已无从寻觅。

陈谋是中国近代第一位在植物采集途中罹难的学者,他的牺牲有以己血荐轩辕的壮烈和悲怆,深深震动了学界和民众。中央大学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校长罗家伦带病主持,追思逝者的功绩和精神,并撰挽联“瘴疠折求真志愿,蛮荒留殉学精灵”。罗家伦称陈谋之死“在中国可谓开新纪元,于中国学术前途,一定有绝大影响”。陈谋的祭词里有这样的句子——“我有林木,我有苞桑。应有学者,自探宝藏”。陈谋的殉职,犹如一声惊雷,惊醒了学界和民众,激励着一代代学人以采集和研究植物为己任,投身植物学事业。

采集团在云南行程万余里,足迹遍布滇西滇南,采获标本4500余号,大部分标本保存至今。陈谋在采集途中病逝,让这次采集活动浸染了悲痛惨烈的底色,但他们对国家和科学的赤忱之心,却永远辉耀着云岭大地。

作者简介

胡正刚,1986年生于云南姚安,青年作家。著有《问自己》《丛林里的北回归线》《南山行》,曾获扬子江青年诗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

来源:大象文艺周刊

编辑:姚泽旭

编审:闫钰

终审:王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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