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贫

“您可能是正版产品的受害者。”

众所周知，在享受外国的作品时，翻译是一道绕不过去的槛。

而翻译，尤其是一个好的翻译，始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地域文化，风俗俚语，乃至谐音梗和语境的微妙不同，都会导致理解上的千差万别。

而这件事无论中外都是一样。

最近，一则讨论在日本推特获得了将近700万的曝光！

————网友发现：“只要游戏中的角色突然开始吟诗，那就一定是中国游戏”。

甚至有人好奇：对中国人而言，引经据典（成语和诗）是否像印度电影里的舞蹈那样频繁和突然。

还有乱入的韩国人猛然发现：怎么你们日本的台词翻译地这么还原？

我们韩国把汉语台词翻译过来，就把能砍的都给砍了……

作为浸淫在中文的“局中人”，我们对自己的语言使用习惯可能没有充分的认知。

但到了接受翻译的外国玩家那里，面对一长串文字抓耳挠腮时，他们或许才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博大精深”，“积累5000年数据库文明的厚重”。

一个成语，一句典故，乃至一段诗词，

都是独属于中国文化的超链接，也是语言信息量提炼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体现在翻译中文上，就意味着用其他语言的翻译，无论怎样精简，字都会冗余老长一截。

而回到我们这边，翻译团队也可能面临同样的问题：

面对语境和文化的差异，翻译能否保持原作的韵味？

没有一个合格的本地化团队，面临的结果可能和韩国友人的翻译一样，

只能用一些言不达意，似是而非的词汇中和掉翻译的难度，

甚至曲解作品本来的意思。

或是因为难以翻译，反而加入了过多翻译人员自身的理解，破坏了作品的氛围。

最近游戏争议汉化的典型案例——《异度神剑3》

吐槽游戏汉化的steam评论一则

关于这点，前不久，为《拳愿阿修罗》作画的漫画家达露没恩在推特上发了一条推文引发了广泛热议。

网飞也恰巧在近日公布了

《刃牙》与《拳愿阿修罗》的联动动画消息

他并没有讨论两作中的战力问题或是人物彩蛋，反而谈起了《拳愿》在英文市场上的发展。

他表示《拳愿》之所以能在英文市场取得如此大的反响，很大程度上与作品的翻译质量有关，顺便还吐槽了一波官方英文翻译太烂：

“相较于官方当初找来的翻译，他们（民间字幕组）翻译出来的品质要好得多。”

这条推文有近200万次查看，近万人喜欢，引发了热议。评论区的漫迷们也一边倒表示支持，赞同。

《拳愿》的英文翻译很特别，是由民间翻译组完成的。他们的翻译品质远超官方当初的版本。如果照着官方的翻译，恐怕没人会看。我相信许多作品因为翻译问题在国外市场碰壁。真好奇如果交给AI来翻会怎么样。

《拳愿》系列包括《拳愿阿修罗》和《拳愿奥米迦》，是由三肉必起·牙霸子原作，达露没恩作画的热血格斗漫画。

《拳愿阿修罗》主要讲述的是家庭、工作都不顺心的56岁上班族山下一夫，通过上司了解到企业、商人们赌上巨额利益，雇用斗技者并令其对打之空手格斗竞技——“拳愿竞技”！

同时，他也被指派为自己公司的斗技者·十鬼蛇王马的负责人。他与王马的命运会如何展开……

《拳愿奥米迦》是《拳愿阿修罗》的续作，讲述的是《拳愿阿修罗》的故事结束2年后…… 知道这一切的谜之男人，造访了山下商事，从而引发的一系列热格斗的故事。

《拳愿阿修罗》已改编成动画，评分均在8.5以上，推荐喜欢热血格斗的朋友观看。

达露没恩老师的评论引发了广泛讨论，焦点在于是否应该支持民间翻译组，以及“正版翻译是工作，盗版翻译是兴趣”这种热情差异对翻译品质的影响。

有网友赞同他的观点，认为有些人单纯追求作品的原汁原味，如果热爱一件事，就会做到最好。也有反对者认为这种言论只会助长盗版行为。

实际上，这种情况在翻译这个领域远远说不上少见。

天下苦官方翻译久矣！甚至被官方翻译折磨的大伙都开始用“正版受害者”这词调侃自己，用黑色幽默强调了现在部分官方汉化因为各种原因的错漏敷衍。

在「英化」这个受众还说得上发达的群体中尚且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证明翻译所需要的工作能力不仅不是一般水准能应付的，还要学会通识翻译基本不会涉及的部分——即参照作者理解，对作品中的专有名词和情节进行符合设定的解释。

所以，一部作品翻译质量的好坏，是与译者的素质和对作品的理解息息相关的，一份真正优秀的翻译，背后都站着一位对作品有不输原作者理解的骨灰粉。

——而在这点上，身为粉丝自我组建的民间翻译，至少在对作品的热爱上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说回「汉化」

在互联网发达之前，绝大多数的汉化工作还是由出版社和官方负责的，也即所谓的“官方翻译”。

CD，卡带，书籍，漫画，当信息集中在物理媒介时，就注定只有专门负责处理的专业团队能够完成从收集资料、进行翻译、图文处理、印刷刻录到出版审批发布这一漫长的流程。

不但引进速度慢，而且数量非常有限。

早期的任天堂中国代理商神游，在主机生命周期所正式推出的卡带只有寥寥八种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官方产能不足，或者就是没有翻译，你有了资源也就只能抱着“生肉”硬啃，

而哪怕掌握外语的人，面对其它语种的作品，也只能两眼一抹黑。

这样无论作品有多优秀，也始终只能有一小撮人能了解到，更别提粉丝自发形成团体进行上述流程了。

于是，至少在混沌初开的那个年代，除了一些个人技术力大牛，我们是很难找到正经汉化资源的。

而这一情况，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而改变。

信息大爆炸带来的全球信息流通，让许多文艺作品能远渡重洋来到我们的硬盘。

网络平台的创建，更给了同好粉丝一个交流的空间，

他们通过对作品的热爱而自发性地聚集到一起，靠论坛和光纤联系成了一个极具凝聚力的团体。

而互联互通的属性和图文处理软件的发达，更让一些流程的难度骤降，使无数人得以直接享受到外语的优秀作品。

在此形势下，字幕组进入了互联网历史的舞台。

字幕组时常会在压制资源时附上自家的招募信息

一开始，爱好者更喜欢单干

——从翻译，到校对，做时间轴，压制，这些都是一个人完成。

最早开始招募字幕组成员的，是一些ACG论坛，一些爱好者聚集于此，开始分工合作，制作动画的字幕。

2002年初，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磨合、淘汰之后，动画字幕组日渐规范，紧随其后出现的，就是电影字幕组，然后，是日剧韩剧，最后出现的，才是后来居上的欧美剧集字幕组。

随着字幕组的发展，字幕制作的流程和标准虽然变了又变，但始终难能可贵地坚持着一点——“ 免费、共享、交流、学习、不以盈利为目的”。

而生产字幕本身也是一项累人的活计，从翻译到压制，每个流程都有要注意的地方，更别提大多数资源要在资源发布的24小时中，俗称“0day”内完成，无论是对翻译还是校对的压力都是巨大的。

大部分字幕组并不以营利为目的，在无偿工作的同时，可能还需要在服务器维护等问题上倒贴资金，他们制作字幕只是因为对某部作品爱得深沉。

这些无偿汉化的爱好者，称一声当代「普罗米修斯」也不为过。

当时字幕组的盛况，甚至能引起官方媒体的关注

这之中，不得不提的就是游戏汉化组。

无论从文本量还是汉化难度，为游戏汉化的工作难度和耗时都远超为视频配上字幕的字幕组，在当年的汉化条件下，汉化成员不仅要懂得一定的计算机知识，甚至还得精通游戏的解包破解和反编译，靠各种手段拿到能替换的游戏文本，才能正式开展工作。

——在那个年代，有这种本事的人无论放哪里都能称得上高级人才了。

也只有对作品有极高热忱，才能这么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

有些汉化组在作品发布时也会制作一份自己的成员感谢名单

早年民间游戏汉化组的招人标准

尽管如此，汉化组还是早早陷入了各种困境。

字幕组拿到的片源，很多都只是来自网络，并未向制作商购买版权，

他们在网络上播出，也没有经过任何部门批准。

早年字幕组的片源主要来源于港台爱好者的支持，

为了回馈他们而做简繁两版字幕的习惯，至今仍然存在

当年的《纽约时报》就曾经担心出版社找上这些传播文化的使者，国内法学界，对于“下载”“版权”“字幕组”和“盗版商”的讨论就从来没停过。

字幕组成员也在尽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不管大小，所有的字幕组在招收新成员时总是只提“招募”，从不说“招聘”；

几乎每个字幕组出品的剧集中，总会有醒目的声明：

“作品所有一切均来自互联网，仅供个人影视制作者学习和交流之用。版权归原公司所有。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公开传播或用于任何商业目的，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该组织或个人承担！本站和制作者不承担任何法律及连带责任！请自觉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本片，请购买正版！若已下载本片，则表示已同意上述条款。”

纯粹由粉丝组成的汉化组虽然能动性极强，但也同时面临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一部作品汉化完成后，成员几乎没有留存汉化组的理由。

这种几乎留不住人的情况造就了民间汉化极高的人员流动率，同时也滋生了一种现象：占坑

「占坑」的本意是提高汉化的效率，防止撞车浪费汉化人力但有些字幕组为了占坑和抢首发，不惜为了效率降低汉化精度或者干脆使用机翻，或者干脆恶意占坑，最后连着几个月不更。

久而久之，汉化群体免不了在这种恶性循环下起争执甚至冲突，这也成了许多汉化组解散的原因。

占坑不放的典型案例

还有就是现实层面的压力。

汉化组的成员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在其中占大多数的，还只是没有生活压力的学生群体。

在没有细致分工，人手紧缺的汉化组里尤其如此，超额的工作会占据组员大量时间，而要保质保量的完成，几乎就意味着几天做十几小时的工作。

这种程度的用爱发电，对需要工作糊口的组员来讲还是无法承受。

随着互联网走进千家万户，门槛降低的同时，网络中的总体数据也在呈指数级上涨。

而这就意味着信息差的产生：

当汉化资源不再是论坛或搜索引擎中唾手可得的东西时，就会有人对这点动歪脑筋。

有些竭泽而渔的商家会盗取汉化组作品并借此牟利，在片子中插播广告，谋取商业利益，或者干脆收费。

不仅给不知情的观众留下负面印象，更给汉化组成员惹上了法律风险。

而同时，不断增长的版权意识也在压缩字幕组的生存空间。

虽然在目前的环境下，大部分版权方只对在商业网站传播盗版的行为进行打击，新创华曾言：“不以盈利为目的团体或网站，不会被视作打击对象。而且将来可能会有与民间字幕组合作的需要。”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规定：“为个人学习、研究或者欣赏，使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不经著作权人许可，不向其支付报酬。”

但需要注意的是，所谓“个人学习”，指的是在完全封闭、仅属个人的环境内学习。字幕组将作品在网络上公开传播，必定构成了对原作品版权的侵犯。

在这种环境下，正版化成了需要重视，同时也不可避免的趋势。

饶是如此，我们的正版之路也走得跌跌撞撞，对翻译市场没有深刻了解的官方，很难在质与量上满足观众被优质的民间汉化养刁的口味。

哔哩哔哩漫画上线初期，某些正版作品的翻译水平可谓是和机翻差不多，由版权方/外包负责的翻译经常出现翻译错误，要么是错别字，要么不了解原作者的表达意图。导致读者观感极差，纷纷找民间汉化组版本。

最下方没有标语且画质清晰的是b漫翻译

院线电影的翻译更是重灾区。

《想哭的我戴上了猫的面具》被中国引进后，引进流媒体平台的西瓜视频将“我爱你”全部改为“谢谢你”，导致听出来的观众的观看体验很不好。

上为西瓜视频， 下为网飞官方翻译

这类因为将翻译全权交给版权方，或者干脆找外包而导致的翻译问题可以说不胜枚举。

但有时翻译问题也不是汉化组自身能左右的。

比如一些官方游戏汉化，为了防止剧透，汉化组成员一般只能拿到一部分的文本稿，

上下文连不成一块不说，要遇上不负责任的版权方，甚至连具体情境和配乐都不会给。

对于游戏这种视听结合的综合媒体，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信达雅的翻译多少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有些字幕组转正后水土不服力不从心也有这方面原因，没有将原作吃透后再进行译制，对文本的理解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偏差。真正优秀的官方汉化，版权方上心和制作者靠谱缺一不可，下面是一些优秀例子：

B站赛马娘第二季对动画还原的史实做了详尽科普。

还有歌词特效等让动画粉丝会心一笑的细节

魔兽世界在做足百万字文本的本地化和配音的同时，更融入了中国独有的语言韵味。

魔兽熊猫人之谜cg的台词翻译被人奉为一代经典

赛博朋克2077的本地化团队在翻译文本和语音本地化时为了还原游戏氛围，在官方的支持下大量使用了东北方言来还原角色的贫嘴。还能跟随游戏更新进行汉化层面的debug。

网络用语这块也没有落下

这些优秀的翻译无一不是充满厨力的专业汉化组和版权方不断磨合的结果可以说在专业层面上真正实现了属于玩家心中的正版体验。

第一个，是引进问题。

近几年，能直接进入流媒体的动画可以说只占当季新番的四分之一。

其中也有部分版权方对中国市场的重视程度较低，有些好作品根本没进入中国市场，

要想享受，也只能依靠民间的汉化组织。

今年4月番上本地流媒体的约莫只有十几部

近些年，网飞在中国市场的逐渐发力也托了民间汉化的福，部分汉化组会将翻译完成的字幕文件打包出售给网飞，成了编外的本地化人员。也实际上降低了观众观影的门槛。

第二个，是人才问题。

「汉化人才」和「翻译人才」看上去相似，其实所需的专业技能大相径庭。就拿字幕组来说，听译质量固然重要，但需要的技能不止如此。

打轴、校对、压制，都需要一定的计算机基础和团队管理，更别提有些字幕组还有制作特效字幕的需求，需要会AE等视觉效果软件的人才。

可以说，字幕组所需要的人才是有一定门槛和不可替代性的，所以部分字幕组会常年缺人。而在商业化官方字幕组尚未成熟的今天，民间汉化实际承担了一部分人才培养的职责。

第三个，是文化问题。

虽然成品是用来分享的字幕，但本身由一部作品粉丝而聚成的字幕组，其活动方式和一些二创社团十分相像。

可以说，翻译本身就是同好们的一种聚会活动，更好地了解作品，与同好交流，最后以一种极具互联网精神的方式产出劳动成果，其本质也是一种二创社群的活跃。

细数作品中的neta就算一种对作品热爱的经典输出

而民间汉化的自由度也比官方要来得高，有些有趣的空耳与新梗就时常被用进字幕中，有时或许就化作一张截图，变成整个互联网meme的一部分了。

质量还是要为观众负责，不能让梗喧宾夺主就是了

写在最后

制作字幕的，往往是最不需要字幕的那批人。

每一份字幕都意味着长久的劳动耕耘，对观众而言或许唾手可得，但绝不是什么理所应当。

汉化组很多时候并没有带着多么高尚的目的，更多的是个人兴趣。

但作为信息传递，文化传播的桥梁，汉化组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作「互联网精神」的象征。

而如果说字幕组承担着文化沟通的功能，那桥梁也不会是单向的，什么时候可以像开头那样将中国的优秀作品传到国外去，或许是汉化组的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