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周宁县博物馆馆长郑勇一行人前往泗桥乡做文物调研时,在一位村民家里看一只铜质“水瓢”。
郑勇回忆说:“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它的外形呈圆腹,宽口沿,有长柄,通体素面无纹,斗身布满铜绿,还沾有一些闽东北常见的红壤,整体保存完好。凭我的经验,这是一古代用来熨衣服的熨斗,极具考古研究价值!”
经过询问,这位村民告诉周勇,这个东西是他在政和县一处工地务工时偶然挖到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感觉它像个“水瓢”,而自己家又恰好缺个水瓢,因此把它带回了家,一用就是十年。
郑勇所在的周宁县,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从商代开始,就有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刀耕火种,留下了众多厚重而又丰富的文化遗产,尤以古建筑和古银矿而闻名于八闽大地。
一、
很多人了解周宁县,是从这里隐藏着的一处千年古银矿遗址——宝丰银矿开始的。
早在北宋初年,闽北、浙南、赣东的矿工,便沿浦城至宁德进入周宁的圣银峰脚下,在这片土地上开采银矿。北宋元祐年间,官府在此设宝瑞、宝丰两处银场,如今在宝丰银场古矿业遗址矿洞内,当年矿工火烧岩石取矿留下的痕迹及采矿后留下的银窝还清晰可见,与银共生的各类金属矿岩在手电筒的照耀下闪烁着不同色彩的光斑。
周宁在春秋时属于越国的一部分,秦属闽中郡,汉属会稽郡,因地方偏僻,加上交通闭塞,在隋唐之前与外界接触、交往并不多。虽然汉代中原的青铜器制造已经很发达,但周宁县所在的闽东北山区,极少发现汉代的青铜器。如果这个“水瓢”真的是汉朝的东西,则意味着中原文明在汉朝时已经进入闽东北山区,其意义不言而喻。
虽然第一眼便判断这个“水瓢”是汉代的熨斗,但郑勇还是喊来了博物馆的同事们,一起对这个东西进行了详细的鉴定。
熨斗在古代又称“火斗”、“铜斗”,传说是商纣王发明的,一开始是一种刑罚的工具。《淮南子》中便记载说:“纣欲重刑,乃先作大熨斗,以火烧之然,使人举辄烂其手,不能胜。”
1975年,考古工作者在郑州桐树村出土了一件汉代铜熨斗。与其一同出土的还有数件青铜刑具,包括铜钳、铜镣、铜锥等。熨斗与这些刑具同出于一处,说明了它在汉代的一些地区还延续了“刑具”的功能。
从目前出土的实物来看,熨斗在秦汉时期的主要功能,已经脱离了“刑具”的范畴,更多的是被王公贵族用来熨烫丝织物,是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奢侈品”。因为只有他们家里才会有大量的丝织物,普通老百姓都是粗布麻衣,根本用不上熨斗。
由于熨斗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因此它也成了秦汉时期一些贵族的随葬品。目前为止,我国在河南、山东、陕西等地都曾出土过一些东汉时期的熨斗,但福建地区却很少见到出土。
目前最早的出土熨斗实物,是新疆新源铁木里克古墓群出土的一件铜熨斗。这只铜熨斗直径14.9这毫米,厚0.4毫米,柄长10厘米,宽3.2厘米,柄端有一直径0.8厘米的小孔。通过碳十四测定,确定其铸造的时代应在公元前400年一前250年的战国时期。
这件战国时期的熨斗,造型比较简单,有较浅的盆型腹,外侧附有一长柄,盆底无足,无纹饰。这些特征也随着熨斗的不断发展一直延续下去,成为了古代熨斗最基础的形制特征。
二、
进入汉代之后,由于蚕丝业与青铜铸造技术逐渐兴起,贵族阶级也越来越开始注重衣食住行的生活品质,因此熨斗开始逐渐进入了贵族生活的视野。汉代熨斗的使用方式非常简单,只需在熨斗的盆腹中加入炭火,一手执柄端,用导热过的盆底熨烫褶皱的衣物使其平整,从而达到穿着美观的需求。
这一时期,中原地区青铜冶炼术已达到相当水平,虽然人工冶铁术也开始出现,但铜熨斗在数量上还是占据主流的。
1963年长沙汤家岭出土过一只西汉铜熨斗,其型制为敞口浅腹,口沿斜外折,柄部向上翘起。相较于熨斗诞生初的基本形制,增加了器底纹饰和铭文进行美化装饰,可见墓主人的地位颇高,至少也是高级贵族。
西汉末年,熨斗上开始出现铭文。陕西咸阳博物馆收藏了一只汉代新莽时期带尺铜熨斗,熨斗内底部中央便有一个一排铭文,为“长宜子孙”四字,篆书,阳刻。右侧为一羽人,双手上扬,作行走状,在方形戳记周围的四个角,分别铸有一个货泉图案。
“长宜子孙”是古代贵族阶层用于寄托对子孙后代美满生活祈愿的一种常用铭文,刻有这样铭文的熨斗一定是专用于名门望族。而“货泉”图案是两汉时期常出现在青铜器上的一类钱币纹饰,它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人们对于财富、富贵的渴望与追求,这种铭文和钱币纹饰是两汉时期典型的贵族用品特征。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纺织业的迅速发展,人们更加注重自我的形体外貌与精神修养。这一时期,熨斗的普及范围也逐渐广泛,开始出现铁熨斗和陶熨斗。这些熨斗基本沿袭了两汉时期的特征,但很少有繁复的纹饰和铭文戳记,均以比较简洁素雅的形象出现,这一点应与魏晋时期崇尚的社会审美风尚息息相关。
山东邹城西晋刘宝墓出土的一件铜熨,便没有任何纹饰或铭文戳记,特征比较古朴。刘宝在西晋官至侍中,身份十分尊贵,但其墓中出土的这个铜熨斗却十分古朴,这也反映了当时熨斗样式并不花哨的特征。
伴随着魏晋时期制陶技术的成熟,陶熨斗的数量逐渐增多。从实的角度来看,陶熨斗的导热功能远不如铜熨斗,熨烫比较精致的衣物很不方便,因此陶熨斗大多为平民阶层所使用,贵族还是以铜熨斗为主。
随着经济水平的快速发展,熨斗在隋唐时期得到了大范围的普及。唐人修撰的《南史》记载的“常以胶清刷须,衣裳不整,伏床熨之,或暑月背局之焦。每公庭就列,容止出人”反映的就是当时的人已经非常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经常用熨斗将衣裳熨烫平整的事。
唐代诗人王建在《捣衣曲》中描写的“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说的也是一位贫苦女子使用熨斗为心上人制作冬衣的场景。由此可见,在这一时期熨斗的使用范围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不再是一件贵族阶级专享的“奢侈品”。
从唐朝开始,随着冶铁技术的发展,“铁熨斗”的数量逐渐增多。考古人员曾在唐代张昭训墓中出土一件铁熨斗,发现此时的铁熨斗做工已经比较精细,熨斗的形状也不再是浅盆样的斗身,而改为较深的斗状,斗柄也变成了更为方便的“斗把”。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当时的人们已经掌握了先进的焊接工艺。熨斗与斗柄的连接几乎天衣无缝,且还配上了一些图案,手柄的部分也变成了空心短柄。
从明朝开始,熨斗虽然仍延续了之前的形制,但却增加了护挡来防止火星,且浮雕纹饰更加精致。熨斗大多数以翻砂铸造工艺为主,装饰题材则多以人物故事、动植物为主。直到民国时期,西方熨斗大量涌入中国市场,这种古代熨斗才渐渐被现代熨斗所取代。
从熨斗的发展史可以看出,熨斗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从汉代开始,逐渐向民间普及,使直至隋唐时期成为各阶层都使用的常备生活用品,形制也开始向更实用、更贴近人们生活的方向转变。明代的人们又对熨斗进行了不断的改良和创新,因此熨斗虽小,却有着很高的历史价值。
三、
正是这些原因,郑勇馆长这才会对这只出现在闽东北地区的青铜熨斗格外重视,召集馆里的专家对它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在研究的过程中,郑勇发现这只青铜熨斗与1972年河北省邯郸张庄桥东汉大墓出土文物的那只支架刻度铜熨斗,在很多地方非常相似。
邯郸出土的那只熨斗为青铜材质,器高51.7厘米,横长44厘米,斗口径18.2厘米,支架底径27厘米,重8930克。熨斗呈直柄勺状,斗平沿,缓平底,柄面平,铸有12寸刻度。其支架柄细长,顶铸饰天禄,中部有孔可插置熨斗,下为覆钵式底座。
尤其难得的是,这只熨斗支架顶部雕饰的那只传说中的瑞兽“天禄”,运用圆雕、浮雕、线刻等多种手法,构思精巧自然,造型生动形象,憨态可掬。支架底座边缘阴线刻细锯齿纹一周,壁面阴线刻细波浪纹。支架中部裹箍形饰,下用细线刻饰波浪纹,刻工简洁明快,洗练成熟,花纹舒展流畅,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遗憾的是,福建发现的这只青铜熨斗,是一个平底式熨斗,而不像邯郸出土的那只一样,拥有一个圆形的底,这也令它的价值打了不少折扣。
目前在出土熨斗中,圆底类熨斗出现得最早,数量也最为稀有,大多是西汉时期的产物。圆底类熨斗的形制涵盖广泛,柄部形制多以几何形梁柄为主,其次为龙首柄,比后来出现的平底类熨斗要珍贵得多。
平底类熨斗兴起于东汉至魏晋初期,至隋唐时期时成为主流熨斗形制,在数量上占据了出土熨斗的绝大部分,其形制也涵盖了最广泛的柄部种类,这些标志性的柄部种类也代表了熨斗发展的不同时期的主流形制。
柄上翘平底型熨斗与柄平直平底型熨斗在数量上分布较均匀,但柄上翘平底型熨斗主要集中在两汉至魏晋初期,从魏晋之后至隋唐时期,柄平直平底型熨斗开始逐渐增多并达到高峰期。
虽然不是圆底类熨斗,但令郑勇感到高兴的是,这只熨斗的口沿较窄,在国内非常罕见。
根据专家考证,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熨斗口沿的整体变化是由斜窄沿逐渐转向平宽沿。西汉时期熨斗的口沿倾斜且较窄,东汉时期的沿口逐渐加宽,转为平宽沿。因为平宽沿相较于窄沿能够更好的防止炭火、热水飞溅出来损坏衣物,因此平宽沿在东汉之后的熨斗中成为主流。
当然,窄沿熨斗也没有一下子被淘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与平宽沿共同存在的,只不过不占据主流而已。直到隋唐时期,它才彻底消失。而这件熨斗口沿较窄,无疑更具有考古价值。
在鉴定的过程中,有人提出这件熨斗没有配套的工具,会影响它的价值。但郑勇却认为,这更加说明它是一只东汉时期的熨斗,价值比有配套工具的要高。
所谓熨斗的配套工具,主要是指斗盖、熨人等器具。江宁博物馆藏一件东汉末年的铜熨斗,配有一覆盘形盖,使用时盖在熨斗之上用来防止炭火或热水飞溅。盖上有博山形装饰,顶端有一只朱雀,盖与斗沿完全契合,在使用时可以随意开合,经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虽然身上无有铭文,也无纹饰,但经过鉴定,周宁县发现的这只青铜熨斗是东汉末年的产物,距今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其价值至少达到上亿元。
在郑勇馆长眼里,这个青铜熨斗可以为研究东吴时期闽越历史提供参考,尤其是对研究闽东北山区的历史有很好的帮助,其价值根本无法用多钱衡量。因为“小小一个熨斗,可以还原出先民生活的一部分!”
四、
发现这个青铜熨斗后,郑勇也得到了上级的表彰。熟悉他的人都认为,这是对他长期以来致力收集、研究古八闽历史的回报。
这件事之后,郑勇丝毫没有停歇,又将全部精力放到收集、修复和研究闽东北地区民间文书上。在暨南大学历史系周正庆教授的指导下,周宁县博物馆和暨南大学历史系共同成立了“闽东文书”课题组,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课题研究。
为了更好地保护这些民间原始档案,课题组扎根闽东,深入闽东地区九个县市,抢救性地搜集、保护和整理这些散落在各地的契约文书。
与传统的官方典籍不同,民间文书的创造和使用主体是普通民众,记载的是传统社会的生活百态。对于研究历史的学者来说,这些“原生态”的民间文书,无疑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文化宝库。通过对这些民间文书,他们可以真切看到“人的历史”的鲜活样貌,还原当时基层社会运行的真实情况,走进历史上普通百姓的生活世界。
有一次,郑勇在樟源村发现了一张契约,这个契约是一个小偷经常在村里面偷东西,后来被村里面给逮住了。村里面要求小偷以契约的方式写了一个悔过书,保证今后不偷东西,如果今后村里面有人的东西丢掉,也算是他偷的。郑勇认为这种做法体现了古人的智慧,因为小偷今后不但自己不能偷东西,还要保证别人不能偷东西,无形中成为一个编外的“治安协管员”!
时至今日,郑勇他“闽东文书”课题组已收集到超过10万件民间文书,“闽东家族文书的整理与研究”也被列入国家社会科学重大基金项目,改变了福建大型民间文书出版偏少的现状。
周勇认为,这一份份文书,一段段凝聚着闽东人民生活智慧的文字,超越了时空,将影响并启迪着闽东人民,在山海之间不断闪耀着“闽东之光”。
参考资料:
周宁县政府官网:《“原生态”遗产,记录了周宁“人的历史”》
《东南快报》:《福建出土1800年前的青铜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