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八大胡同是有名的烟花柳巷,这里的妓女数不胜数,每天做着“迎来送往”的皮肉工作。殊不知“相公”才是这里的原住民,妓女则晚于它出现。
“相公”是“象姑”的谐音,顾名思义,就是像姑娘一样的男人。
01
光绪年间,八大胡同里象姑馆曾多达一百多家,不少皇亲国戚和附庸风雅的文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当时的象姑馆好多都打着“戏班”的旗号,以学戏为名,骗取一些豆蔻年华的男孩前来报名,实际上就是给有钱人培养“玩物”的“相公堂子”,“紫云堂”就是其中之一。
这天,紫云堂门外来了一对衣着破烂的叫花子。他们是父子俩,因家乡连年闹灾,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乞讨到京城。可要饭的日子也不好过,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爷俩已经四五天没有吃食,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有人给他们指点迷津,指着小叫花子说:“这小孩儿长得眉眼清秀,是个唱戏的好材料,不如去戏班碰碰运气,日后能成角儿成家也未可知。”
就这样爷俩来到了名气较大的“紫云堂”,恳请当家师傅收留下小叫花子。
紫云堂当家的师傅姓胡,是个口碑不错的班主,老叫花子正是打听到他对学徒颇为友善,才决定把儿子送到这里的。
“求求老板收留我这可怜的孩子,给他条活路。”老叫花子可怜巴巴地说。
胡老板听了他的话,拉过小叫花子仔细端详。见这男孩八九岁的年纪,虽然面有菜色,但眉眼端正,眼波流转之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胡师傅揉搓着男孩的小手,感觉那手掌绵软柔若无骨,手指也如葱管般修长,真是个做“旦角”的好材料。他心中暗喜,但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只冷冷地对老叫花子说:“这孩子恁般瘦弱,只怕也活不长。又怎么能受得了学戏的辛苦?我看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说完放开了孩子的小手。
老叫花子“扑腾”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哗哗地流,哭着说:“求求老板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当养个小猫小狗,给我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小叫花子也跟随着跪了下来,父亲的话让他心里发酸,也哭得泣不成声。
胡师傅眼见这男孩杏眼含春、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都要看醉了。但他嘴上还是说:“这年头儿,谁也不容易。我有心收留他,可戏班不养闲人。看这身小板儿,要是戏学不成再死到我这儿,我岂不白白浪费了粮食?”
“不会不会!”老叫花子听得出胡师傅话中有缓儿,赶忙说道:“我这孩子底子好,从小不曾让他干过活儿,也不爱生病。别看现在饿瘦了,您若给他吃饱饭,保证见风长。这孩子聪明,用不了几年准能登台唱戏养活您……”
跪在地上的老叫花子连磕头带央告,求了好半天胡师傅才勉强答应。说:“好吧,既然诚心想入我门,凡事就得听我的,是打是骂也全由我,即便打死了,旁人也不得干涉。你若同意,就签了这个。”
胡师傅叫人拿来一纸“合同”,让老叫花子签字画押。合同上写明:关书大发,立关书人蒋友仁。今将长子蒋清平年九岁,情愿投在胡师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六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六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胡师收用。无故不准告假回家,倘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有私自逃走,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就这样,小清平留在了紫云堂。分别之时老叫花子嘱咐他:“在科班学戏当学徒,挨打受骂是常有之事,为了生存要先学会忍耐,然后勤学苦练,只待学艺有成,那时自可扬眉吐气……”小清平把父亲的话一一记在心里,父子俩含泪而别。
02
本以为入了紫云堂能吃顿饱饭,可到了午饭时间,胡师傅只让人给他端来一碗清水。
蒋清平可怜巴巴地说:“师傅,我已经四五天没见过粮食了,能不能给我碗米汤?”
胡师傅摇晃着手里的大蒲扇,笑眯眯地说:“我的儿,听话,先喝水,然后再吃饭。你多日没进粮食,脾胃虚弱,不能一下子就吃米饭。”
想想师傅说得也有道理,小清平端起水碗来一饮而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也没能吃到心心念念的米饭,厨房端来的不过是一小碗蛋清汤。胡师傅说:“要想唱戏,首先要学会保护嗓子。这鸡子味甘性平,具有润肺利咽、清热解毒之功效,是护嗓之佳品,此后你每日都要喝。”就这样,小清平上午一碗蛋清汤,下午一碗稀糊糊的米糊,一日两餐,直到一个月后,才吃到不加油盐的水煮菜。
胡师傅说他饮食不光要清淡,还不能食用辛、辣、酸等刺激之物,这样才能保持嗓音圆润。
可时间一长,蒋清平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劲:这里好几个跟他一般大小的孩子,都是和他一样的伙食,身子骨自然也是瘦瘦小小的;只有那几位年纪大些的师兄,才能有肉、有馒头吃,自然也长得强壮些。
一个比清平年长两岁的师兄告诉他:“师傅说了,咱们日后都是唱旦角的,不需要吃那么多东西,身段苗条最重要。”
一个男孩子,却要唱“女”的,小清平打心眼里反感,但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暂时委屈自己,他牢记着父亲临别时的嘱咐——“待日后学艺有成,自然能扬眉吐气。”小清平暗暗发誓,要刻苦学艺,早日唱成名角儿,然后再找到父亲,爷俩一起过好日子。
接下来蒋清平对胡师傅言听计从,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还按他的吩咐,用肉汁洗脸、用加了鹅油和秘料的肥皂搓洗身体,晚上临睡前还要用掺有麝香的药膏涂满全身。
三四个月下来,蒋清平在胡师傅的调理下,肤质变得越来越白皙细嫩,并渐渐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因为一直吃不饱饭,他的身体柔弱得像个女孩儿,走起路来不用假装都如风摆杨柳。武行的师兄从他身边经过,经常会打趣地用戏腔唤他:“娘子~慢~行。”
这正是胡师傅想要的结果。他要蒋清平在保养身体的同时,还要好好跟着戏班里的师傅练习歌喉、眼神、走路的姿态,务必做到身段柔美,嗓音柔媚。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过去三年,此时的蒋清平已出落得肌肤如雪、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眉梢眼角说不尽的万种风情。行动坐卧都顾盼生姿,任何人经过了都会多看他两眼。
胡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孩子已经年满十二岁了,是时候该给他寻个“恩客”了。
03
这一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找到“紫云堂”,说是他家主人要做堂会,叫胡师傅带着戏班去热闹一下。
胡师傅心下高兴,他认得来人是“张公公”的管家。早听说这张公公以前是宫里的红人,“退休”后专门置了外宅,经常找“象姑”取乐,今日看来名不虚传。
因为要是真的想听戏,就该找正经的戏班子,比如“四喜班”“启秀班”什么的,不会找他们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象姑堂子”,于是胡师傅兴致勃勃地带着一众人等应邀前去。
当他们来到一处豪华气派的府邸时,蒋清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使唤了,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胡师傅用溺爱的眼神儿看着他,心里别有打算。他意味深长地问蒋清平:“我的儿,想不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个福分。”
当时的规矩是每次开戏之前,总要有几个男旦,装扮好了站立台口,用来吸引看客的目光。蒋清平虽说也学会了几出戏,但一直没登台唱过,因此和几个同龄的男孩子都被装扮成吸引看客的工具人。
台下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品评着这几个男旦。有人说喜欢台角的那个,个子高挑,粉面含春,看长相就爱煞个人;另一个看客说,还是第一个好,胖乎乎的,若是抱在怀里,手感一定不错。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随后有人喊:“来了来了,大人来了……”
只见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两个小童搀着一位老人,慢慢走到前排铺着锦缎褥垫的太师椅中坐定。
蒋清平见这个老人面色红润,粉中带白,一看平时就很注重保养。他拿不准这是老太太还是个老头儿,看身上衣着,是男人的服饰;可脸上却粉嫩光滑,连下巴都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
他正愣神儿,只见胡师傅大步走上前,行过请安礼后,毕恭毕敬地呈上戏单。那老人翻看了几下,点了《霸王别姬》《吕布戏貂蝉》等戏。
锣鼓点响起,角们依次出场。今天的戏与以往不同,演着演着,扮演“虞姬”的男旦忽然宽衣解带躺倒在地,配戏的“霸王”佯装饥渴似的上前抚摸亲热,还做出类似活塞运动的样子,“虞姬”的嘴里更是“嗯嗯啊啊”叫唤不停。顿时台下大噪,鼓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
原来这些戏曲早就被人“改良”过,成了提升多巴胺的“粉戏”“淫戏”。
主人也跟着一起笑,好像还嫌台上演得不过瘾,吩咐小童传话:“脱,继续脱!”
大把的银钱扔到台上来。没办法,那个扮演男旦的,只好又褪掉一层衣物,露出里面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还好他贴身穿着一件肉色的紧身衣。就这已经极大地满足了观众的癖好,阵阵叫好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宾主尽欢。
由于当时的清朝规定官员不许嫖娼狎妓,侑酒行欢,违者削职问罪。《大清律例》还规定,文武官员嫖娼、吃花酒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条的打三十大棍。但这些规定都是对异性严防死守,对同性却不设防。因此滋生了另一种行径——狎相公,很多人都喜欢逛象姑堂子、蓄男宠。象张公公这样的“太监”,由于身体上的缺陷,思想上更是畸形,最是热衷于玩“男旦”,这也是当时象姑馆兴起的原因之一。
蒋清平知道台上在演一些腌臜的东西,他心里怦怦直跳,很害怕自己日后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有钱人的“相公”。他还一直记得临分别时父亲说过的话:“暂且忍耐,好好学艺;只待日后,扬眉吐气。”他一直想学成角儿,“报答”完师傅就去找寻父亲,然后自立堂口,从此爷俩再不分离。
04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蒋清平正畅想未来呢,冷不丁眼神流转处看到一双浑浊的老眼,滴溜溜儿在自己身上转个不停。
那双眼睛正是这家主人,那个姓张的老太监。蒋清平感觉他的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忍不住心底厌弃,把眼睛转向了别处,躲避那热辣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师兄们都收拾家伙什儿准备离开,胡师傅却单独把蒋清平送到了一间大房子的门外。
“听话我的儿,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师傅来接你。”胡师傅出奇地和蔼。
“我不,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不知为什么,蒋清平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嘴角流涎的老太监。可不管他怎么哀求,最后胡师傅带着戏班的人扬长而去,只丢下蒋清平在那个深宅大院……
当第二天胡师傅来接蒋清平的时候,管家丢给他一张四百两的银票,还有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嘴角带血的蒋清平。
回到戏班后,蒋清平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嘴里不停地骂着:“他不是人,不是人……”随后“呜呜”大哭起来,任凭旁人怎么劝都不肯吃饭。就连胡师傅破天荒地叫人给他端来一只猪肘,也被他打翻在地。
“给我掰开了往嘴里喂!难不成想饿死吗?”蒋清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师傅这样的气急败坏。七天后,那个管家又来了,听说蒋清平还没将养好,很不高兴地把胡师傅训斥一番,让他尽快“治好”蒋清平,然后再给“张老爷”送去,临走时又塞给胡师傅一张价值百两的银票。
胡师傅苦口婆心地规劝:“我的儿呀,既然破了身子,就别想着立牌坊。做象姑怎么了?你没看到那些象姑师兄,哪一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你跟了贵人,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该趁着年轻找个好金主儿,狠狠地捞上几笔。要知道相公可是损耗品,花期极短。都是十来岁出道,十三四岁到达巅峰。一旦超过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二十岁基本不会有人光顾,要是到了四十岁,”胡师傅嘴里“嘿嘿”一声冷笑,“四十岁的相公,在风月场上那是猪狗不如。”
“师傅,我只想好好学戏,不想当相公。”蒋清平眼里含着泪,有气无力地哀求。
“当相公有什么不好?”胡师傅说,“这‘好男风’乃风雅之事,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连贵为一国之君的魏王都爱男人。”
见蒋清平不解其意,胡师傅就细细给他讲起故事来:说当年魏王有个男宠叫龙阳君,有一天两人一起去钓鱼,龙阳君钓了十几条鱼后突然哭了起来。魏王问其原因,龙阳君说:“我想当初只钓到一条鱼时,高兴得欢欣鼓舞。当鱼儿越钓越多,越钓越大,就会把小鱼丢弃。由此思己,四海之内,美人颇多,我担心大王日后会宠爱其他美人而抛弃我,故而流泪。”看着龙阳君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魏王当即宣称“只爱他一个”,还因此下令全国禁止谈论和进献美女,违者满门抄斩。
“你看,魏王都有‘龙阳之好’,当相公有什么不好呢?就怕你没福分,遇不到王。”
听完师傅的话,蒋清平若有所思。他刚满十二岁,对性别的认知本就模糊,他想着:也许师傅的话有道理,要是真的遇到一个大官儿,一定能帮我离开紫云堂,到时候自己再攒点钱,早点去找父亲,父子团圆岂不美哉?因此也就肯吃饭了。
又将养了十几日,当胡师傅想把他再次送到“张宅”时,却听说张公公“升天”了。
想到蒋清平曾伺候过名噪一时的张公公,胡师傅不想“辱没”了他,就想把他送到另一个高门楣的张府去——听说这个张大人也是象姑爱好者。
05
不光张之洞,明末清初还有个文学家、史学家张岱,也曾在自撰的《自为墓志铭》中记载: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奢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这里的“娈童”,指的就是与男人发生性行为的男童和少年。这也说明,清朝男女通吃已经成了一种社会风气。
胡师傅到处打听谁能把他们引荐给张之洞,可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没等他联系上张大人,就遇上了庚子事变。这一年义和团和洋人打得正欢,到了夏天,北京城陷入疯狂的混乱之中。枪炮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到处是逃难的人群,黑压压的,哭爹喊娘。也有人趁此机会大发国难财,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紫云堂所在的八大胡同,也被人放了一把火,转眼成了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
胡师傅带着紫云堂的人,随着逃难的人一路南下来到上海。这里娼妓产业繁荣,男优却不景气。很快他们的积蓄花光了,紫云堂的生活陷入困顿,蒋清平和几个豆蔻年华的少年不用刻意节食也吃不饱饭了。
紫云堂本就不是正经戏班,更留不住客,没多久几个年纪大的师兄自寻出路,偷偷溜走了,胡师傅也没了支撑办班的心思,他对蒋清平等几个小徒弟说:“咱们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说着把手里仅有的铜钱给他们分了分,自己到北山的寺庙出家了。他早料到自己开堂子养相公罪孽深重,于是就此躲避乱世,修心养性,求个来生吧。
蒋清平不想再做象姑老本行,他再次沦落成了乞丐。风餐露宿,受尽世人的白眼,还要躲避战乱,每天东躲西逃。也许是上天怜悯,三年后他竟偶遇了一直在此乞讨的父亲。爷俩见面抱头痛哭,都说“没想到此生还能相见。”
此后的日子,蒋氏父子依旧靠乞讨艰难度日,如千千万万的国人一样,度过了自己平凡而不易的一生。
至于相公这个行业,自战国时期魏王的“龙阳之好”开始,上行下效,民间也颇爱男风。到了北宋,更多的“象姑馆”应运而生,成千上万的年轻男性装扮成女人的样子,搔首弄姿,大大方方地开门迎客,一时间“象姑馆”成了北宋当时顶级的娱乐场所。据说当时的东京汴梁,从事“象姑”行业的将近上万人。
刚开始北宋的君臣对象姑馆没有限制,任由发展。后来宋徽宗看不下去了,认为此事有伤大雅,便下令禁止开办。宋代《萍洲可谈》中记载: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
虽然朝廷禁止了,但民间的“龙阳之好”根本禁不住。元代虽然男娼衰落,到了明清又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
明朝正德年间,象姑馆遍地开花。馆里的男生个个生得明眸皓齿,身段婀娜,顾盼流转之间风情万种,比女人还女人,试问哪个有钱人不想体会一下?据说当时象姑馆名声大噪,其中京城的象姑馆“长春院”,与女妓院“不夜宫”名声不相上下。
到了清朝,养男宠、狎相公更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好多豪门大宅都豢养男妓。
时光流逝,岁月更迭,一直到清末民初,辛亥革命后,梨园界诸多如梅兰芳等大佬抗议并要求取缔相公堂子。京剧、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田纪云还创办了北京第一个女伶科班“崇雅社”,这股狎男之风才消失在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