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刘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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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人物志原创

当下，年轻人的共识是，找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Boss直聘的月活从2019年的1150万增长到今年的4660万；猎聘app最近也发布喜报，个人注册用户突破一个亿；前几天，“智联招聘崩了”又登上微博热搜……招聘软件繁荣的背后，是求职生态的寒冬。

大城市还有的选，若是在GDP倒数的中部省份县城，无论你怎样发散想象，也很难找到销售以外其他类型的工作了。人口少、产业结构单一、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种种因素都在压缩县城年轻人的就业通道。会计、行政的招聘广告偶尔能瞥见，无门槛、低底薪的销售才是县城招聘的主流。

小红书上有人吐槽，在县城，能找到不是销售的工作吗？评论区有人调侃：就算孙悟空来了，也得打500个电话才能走。

晓雯今年29岁，工作经验丰富，有拿得出手的学历和职场女性利器——已婚已育。然而，在近两个月的求职过程中，她四处碰壁，被老家一个个“换汤不换药”的销售岗折磨得身心俱疲。县城真实的求职环境是怎样的？年轻人如何才能破局？

以下是晓雯的切身观察。

跟着导航，我被指引到山脚下一处偏僻驾校，找了很久，才看见后面有块牌匾，写着“xx职业学校”——这便是我要应聘的单位，一所民办职高。学校面积小得可怜，我环顾一圈便看了个遍：一栋2层楼小食堂，一栋宿舍楼，还有一栋教学楼，进门升国旗的地方铺着块绿色草皮，想必就是操场了。

我应聘的岗位，是普高班的语文老师。苦于过去六七年干的都是宣传、营销的工作，我把简历改了半天，极力想往文科教学经验上靠。没想到接待我的那位教学副校长根本不在意，简历扫了一眼就搁下了，我精心准备了试讲PPT，他大手一挥，也说不必了，转而和我大谈他的教育理想，讲他从体制内辞职的魄力，讲他跟校长一起创办这所学校时的艰辛。

得知我还没有教师资格证，副校长让我放宽心，说可以边上班边准备，并许诺我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节奏教书，不必拘泥于课本。小小县城，竟然有如此胸怀未来的教育从业者，我被说得干劲十足，激情满满，他却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寒暑假是没有工资的，老师要去下面乡镇组队招生，招到一个学生，奖励200块”。

紧接着，副校长告诉我，这份工作的底薪是1500，绩效按本学期的招生指标完成情况和课程提成发放，“干得好的，一个月能拿4000呢”。听到这儿，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这不就是销售嘛？保持礼貌强撑了20多分钟，我忙不迭地结束了这场面试。

回老家找工作的这两个月里，我发现自己总是被“套路”。

前几天，一个大型家居广场招聘短视频编导，招聘启事上写着月薪5000块，我看着离家不远，满怀期待去应聘。老板是南方人，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做家私生意，这两年房地产行情不好，他想转行做传媒公司打造网红，得知我在大城市的MCN机构工作过，他礼貌求教，想找我“取取经”。

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板听得频频点头，看样子对我颇为满意。我以为大功告成，结果最后谈工资时，老板突然问我，能不能以合作的形式入职？见我没明白，他详细解释，“我们只发底薪，你帮我培养一个网红，我给你一万块钱”——在他口中，培养网红就像培育蔬菜一样简单。后来他又突发奇想，问我能不能给他拍视频，把他打造成网红？或者成功转化一个客户，给我50块……一句话总结，干的都是拿业绩挣提成的营生。

这两年，我和身边同龄人的普遍感受是，在县城找工作，不干销售是个梦。县城人口少，产业结构单一，国企和事业单位唱主角，剩下的民营企业从事的都是底端产业，一切经营活动需直接导向营收。在这种背景下，销售作为廉价劳动力登场，公司恨不得让你立马变出钱来，用人和辞退都很随意，反正底薪足够低。

县城街景

不光小型私营企业如此，县里唯一一家上市公司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方是我的前同事，几年前跳槽到本地知名快销企业，她的老板是全市首富，公司很大，带动了5000多人就业，公司产品在省内家喻户晓，而且每天5点就下班，有双休和五险一金。

我以为小方的工作幸福感会很高，她却大倒苦水，说她们每天下午5点下班，5:30开培训会，领导还总在周末组织员工学习，生怕占用工作时间。最重要的是，企业文化全员营销，新员工入职第一件事就是把微信名称改成“公司名+姓名”，天天发朋友圈推销公司产品，每个月还要考核转发量。

“我们的产品确实不错，用材足，药性强，我自己也在用，推荐你也来点儿，我这里有内部折扣。”小方逢人都是这套说辞，老同事们私下说小方被公司洗了脑，实则也差不多，她自掏腰包买了1000多块钱的公司产品，才撑过了新人期。

我和小方许久没联系，偶尔点进小方的抖音和朋友圈，全是公司产品的推广，完全没有了生活痕迹。我看了觉得唏嘘。小方曾经是我们公司的企划部主任，有着丰富的策划经验，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名销售。

我所在的地方是中部省份的一个小县城，上属的城区只有十几万人口，剩下的两百多万人都散落在山区各县，很多地方前几年才摘了贫困帽。我所在的地界相对好一点，有煤炭产业做支撑，房价每平米五六千元，迎宾大道修得宽阔，县里还有海底捞。

即便如此，找工作除了公家单位，选择依然很少，适合女性的工作岗位尤其少。能吃苦的男人通常会选择下煤矿，若每月能挣上万把块，他老婆就能安心做家庭主妇了。女人若没有突出技能，一般只能在超市、酒店记账，每月挣两三千元。

我之前在本地一家大型制造厂做宣传工作，有五险一金和双休，月薪3000。入职以后，我才得知公司裙带关系一连串，连月薪1900的岗位，都要靠财务总监推荐才能上岗。后来，因为怀孕生子和家里的一些变故，我不得不出国一段时间，于是去年10月和公司提出离职。当时，老同事都劝我慎重，说这么好的工作，在县城不可多得。

今年回到县城后，我突然察觉到，月薪3000的工作也不好找了。我有海外工作的经验，过往做宣传也算小有成绩。前几天，我想应聘一个给煤矿企业写材料的岗位，月薪2500-3000元，对方居然说不想耽误我，“这活儿大专生就能干了，你一个研究生实在是大材小用”。任凭我怎么争取，人家还是婉拒了，好心提醒我这里没发展。

晓雯在招聘网站上的对话

对我抛来橄榄枝的，都是些销售性质的岗位，“xx顾问”、“xx专家”、“xx咨询师”……不管它在招聘软件上怎么变换名目，一写到“需要激情、多劳多得、敢拼敢干、有梦想”，我就知道肯定是销售。还有一家公司，招聘广告写的是“国企、双休、五险一金、朝九晚五”，具体干什么倒是一点儿不提。这么好的工作，按理说竞争者早该挤破了头，怎么还会在网上招人？我带着疑惑四处打听了一番，果然，那个岗位本质上还是销售。

做销售并不是不好，只是我结婚有孩子了，渴望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

我老公有一个朋友，父母都是农民，他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奋斗了几年，觉得留不下来，于是回到老家，在体检公司当销售。为了拼业绩，这个朋友相当勤奋，下了班陪客户打麻将到通宵，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大年初一到初五，连亲戚都不走，只给领导们拜年；节假日我们结伴自驾游，他买了一后备箱的土豆和沙葱，说要送给客户。

工作十多年，他在本地积累了丰富的人脉资源，也靠自己买了车和房，混进了高级社交圈，卫健委的领导、医院某科室的主任、银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他都踏破铁鞋拜过码头。每次聚会，他都会给我们带来“县城婆罗门”的最新八卦：这个领导上去了，那个领导进去了，这个银行行长跳楼了，那个网红嫁了煤老板……听得我们瞠目结舌。

然而，如此奋斗了十年，到了相亲市场，销售这份职业依然令他处于劣势。尽管年薪快二十万，优质女孩们还是觉得他没有稳定工作，恋爱可以，一说结婚都犹豫，毕竟“销售嘛，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今天没明天的”。

失去的时光

坦白说，我曾经无比希望成为一名销售。

找工作以来面临的困境，让我常常回望刚进入社会时的情景。那是2017年，我大学还没毕业，只身到深圳找实习。我喜欢和人打交道，渴望财富，第一考虑就是当房产销售。无奈没有经验，加上当时还没有拿到毕业证，阴差阳错去了一家地产公司做实习运营，此后在职场一路高歌猛进，工作越换越好，也就断了当销售的念头。

那时的我，年轻，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希望，一心想在深圳大展拳脚。有一次我去一个师姐的出租屋，看见她书桌上摆着厚厚的《XX省事业单位考试指导》。师姐在深圳已经有月入过万的工作，自己写网络小说也挣了几十万，我好奇问她，为什么还要回老家考公务员？师姐说，趁现在还年轻，得赶紧为三十岁以后的生活做打算，“我们都是深圳的干电池，发完电都得走”。

用网上流行的话说，那句预言“如子弹一样，在多年后的某天正中我的眉心”，只是当时我不理解。

父母不知道我在广东做什么，总想让我回老家找个正经工作，我不以为然。老家不少同学子承父业，进了国企钢厂，每天下班后就是骑上电动车吃烤串、打篮球，而我一有节假日就出去旅游，天南海北地玩，平日抓紧一切机会学习，听讲座，看展览，心中还生出了不少优越感。

晓雯在深圳工作时听讲座

只可惜不到两年，这样的优越感就荡然无存了。我的睡眠本来就很差，有时候熬夜加班到很晚，整夜都睡不着。疫情居家隔离期间的一天，我因为心脏狂跳，去医院看病，意外被检测出一种名为快速眼动睡眠综合征的罕见病。这是中年男性才会有的隐性症状，病症表现为睡眠期间异动、打人、梦游，最后可能演化成帕金森病和阿尔兹海默症，因为我一直独居，迟迟没有发现。

在男朋友的坚持下，我回了老家。回到县城第一天，他就希望我考个正经单位。当时我正兼职着深圳的工作，每月能挣将近一万块，觉得没必要；兼职干了一段时间，公司倒闭了，我又找到了写稿子的活计，做自由撰稿人，照样有收入；写了一年半载，家里人觉得我一直不出门也不是个办法，鼓励我上班融入社会，于是我找到了上一份工作。

就这样晃荡了几年，如今我年近30，有了家庭和孩子，真正想争取一份“稳定”的工作时，却发现已经四处无门了。参加考公班，同学都是00后。我学不过年轻人，也竞争不过年轻人，只能到处跑面试，一坐下就强调自己已婚已育，祈求不被职场抛弃。

在绝望中重拾希望

找不到工作，我开始想各种办法。

回工厂是一条路，前领导帮我向总经理申请复职，对方认可我的能力，却迟迟不给答复。几经暗示，我才听懂，得送礼，否则就是工作岗位没有空缺。

我又关注了本地事业单位招聘的公众号，至少十几个，但凡看到符合条件的岗位，都比照着格式投了报名表，结果杳无音讯。有一天我发现一则写着“付费内推”的帖子里，竟然有我前不久刚投递过的行政文书岗。我加上那人打听价格，一听瞪大了双眼，“至少十五万”，“操作周期两个月”,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报名表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是的，好工作是需要投资的，哪怕干三五年才能挣回本。我们本地有个煤矿招人，生产岗需要下井，400多个席位，有6000多人报名。很多人在传，想被录用至少要交二十万，就连正式工瞧不上的合同工、劳务派遣、自筹自支员工，没门没路也都进不去。

折腾了一番，我一无所获。三十岁了，越混越回去。不，还不如以前。我现在有房贷，有孩子，社保还得自己交，不管有没有收入，每个月5000多块钱是雷打不动的开销。我第一次感到对未来那么无力，也领悟了师姐当年的未雨绸缪。

参加考公班，发现同学都是00后

我沮丧的情绪达到高潮，甚至动起了断缴社保、断供房子的念头。就在我陷入绝望之时，生活终于迎来了转机——家门口烂尾多年的五星级酒店居然试营业了，正在招聘品牌公关经理，工作体面、环境高大上、看样子也很稳定。我牟足了劲儿要去，于是花了一整天改了份漂亮简历，终于等来了面试机会。

酒店老总是职业经理人，此前在三亚干了几十年，专门管理奢牌酒店，满嘴英文。他和我聊得很对胃口，也看中我的学历和地产经验，当即拍定，让我立即上岗，工资比我提的还高出2000元。

折腾两个月，终于有工作了！我无法形容接到录取电话时的心情，尽管是单休，尽管是服务行业，但我十分满足。酒店离家很近，步行10分钟，骑电动车只要4分钟。入职第一天我就买了十几本书，下定决心做一个优秀的酒店经理，像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中在华尔道夫工作的许红豆那样。

结果上班没几天，我就发现，这份工作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幻想中，品牌公关经理的工作是迎来送往重要客户，运筹帷幄中就把各种危机事件转危为安了。现实情况是，前厅忙不过来，公关上；后台文件不会写，公关写；老板一旦有个点子，公关得落实成PPT。最关键的是，公关得配合销售做业绩——绕了一大圈，还是没逃过销售这个魔障。

但我已经决定接受挑战，毕竟无路可退。

有一次赶上某行业会议延时，我们一群人在门口等着翻台。我踩着高跟鞋穿梭在宴会厅，客人们正吃着豪华精美的餐食，我饿着肚子摆台布、挪桌椅、放餐具，大厅灯光璀璨，被切割镜面折射得金碧辉煌。

忙碌间隙，我偶然一瞥，看到自己在镜面中身着西装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也很不错——梦想什么的都先放放，踏实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文中配图来自受访者